青山青史未能忘。
草鞋,从原始人类到现在一直有人穿着。其历史悠久,可算是中国人的一项重要发明之一。
据史料记载,贵为天子的汉文帝刘恒也曾“履不借以视朝”。古代的侠客、隐士似乎以穿草鞋为时髦:“竹杖芝鞋轻胜马,一蓑风雨任平生。”《三国演义》中的刘皇叔就是卖草鞋出身。说明草鞋在古代,不仅平民百姓普遍穿用,连皇帝、侠客们也穿草鞋。
早在1949年以前的三十年代中期,xxx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在陕北建立根据地,开展游击战,战士们穿着草鞋,翻山越岭,后扩军北上抗日,“打双草鞋送给郎,南征北战打胜仗”、“脚穿草鞋跟党走,刀山火海不回头。”xx了“蒋家王朝”,打出江山一片。
而在1945年,“长达五十年没见过中国xx的台湾人,挤在基隆码头上和台北的街头。知道国军会搭火车从基隆开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铁路的两旁。还有很多人,从南部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等待这历史的一刻。”台湾人民看到的蒋介石髦下的国军,却是脚履草鞋、疲累不堪的队伍。历经沧桑的台湾,随着社会的变动及政权的更迭,发生了xxxx的变化,创造了一个个“台湾奇迹”。
马英九在蒋经国逝世十五周年的时候写过一篇追思文章,文中说:“15年来,在‘谁对台湾贡献{zd0}?’的民调中,蒋经国始终高居{dy}”。虽然蒋经国改变的只是扁舟一叶的台湾岛,但因其革新历史的功绩而被称为“历史伟人”。蒋经国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敢想敢做,有承担历史责任的勇气,更有推动社会进步的能力。
作为曾是共产党员的蒋经国先生,则是台湾党权世袭的终结者,是台湾民主政治的奠基人。
而作为《台湾通史》作者、爱国史学家的连横(连战的祖父)先生,面对日寇暴行,他毕生都在写。他是个报人,当时的写作环境极其恶劣,一次一次被封查,他说:你可以夺走我的一切,就是不能夺走我的笔;他说:一个民族你可以灭掉它的政权,但你无法灭掉它的历史——青山青史未能忘。
这是一种很文人的、很孤绝的姿态。
当我很艰难的时候,我就想,总没有他如此艰难吧!
有这样一个笑话说:全世界有56亿人,有43亿人有信仰,唯独把中国人排除了。呜呼!
其实,这是没有读懂中国之人。中国人的信仰是很柔韧的,埋在文化之中,继而又体现在一些作品、文字之中。
那是一种实践性的信仰,是“天行键、君子当自强不息”的信仰。
正如龙应台女士所梳理出的那段历史,那些人物。
我们是不是要有一种精神,重建信仰?
因此,草鞋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形成了一种文化,那就是草鞋文化。它体现了勤劳和智慧,表现了勇气和奋斗,展示了中华民族一环又一环的团结在一起,坚不可摧;而现在它又寄予了新的文化内涵——环保和资源的再利用。
青山青史未能忘。
草鞋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草鞋将会带着这种文化绑在你的脚上,让你享受这中华民族赐予的舒适和健康。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之
草鞋
龙应台/文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七十军的老兵,在台北温州街的巷子里,就是林精武。所谓「老兵」,那时才刚满十八岁,1945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经飘洋过海成为接收台湾的七十军的一员。
「在登陆舰上,你也晕船吗?」我问。
他说,岂止晕船。
他们的七十军107师从宁波上了美国登陆舰,他注意到,美国人的军舰,连甲板都干干净净。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热情的美国大兵请中国士兵免费用、尽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着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岁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岁来自密西根的小鲍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驶向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乌乌的怪物」,浅尝了几口,美兵大声叫好。
兵舰在海上沉浮,七十军的士兵开始xxxx呕吐:
头上脚下,足起头落,铁锈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内而外,天翻地覆,船动神摇……吐到肝胆沥尽犹不能止,吐得死去活来,满脸金星,污物吐落满舱,还把人家洁净的甲板弄得肮脏,恶臭,真是惨不忍睹。(林精武:《烽火碎片》,林精武自印。页9)
这个福建来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肠寸断,一面还恨自己吐,把美国人干净的甲板吐成满地污秽,他觉得「有辱军人的荣誉,败坏中华民国的国格」。
打了八年抗日战争的七十军士兵,在军舰上整个东歪西倒,晕成一团。林精武两天两夜一粒米没吃,一滴水没喝,肚子呕空,头眼晕眩,「我在想,这样的xx,还有能力打仗吗?然后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林精武口述,龙应台专访,2009年6月26日。台北师大路林精武家。)
扩音器大声传来命令:「基隆已经到了,准备登陆,为了防备日军的反抗,各单位随时准备作战。」
全船的士兵动起来,晕船的人全身虚脱,背起背包和装备,勉强行走,陆续下船,美军在甲板上列队送别。林精武边走下码头,边觉得惭愧:留给人家这么脏的船舱,怎对得起人家!
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一堆小山一样的雪白结晶盐。福建海边,白盐也是这样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凑到嘴里尝了一下,失声大叫:「是白糖!」大陆见到的都是黑糖,这些士兵{dy}次见到白糖,惊奇万分。一个班长拿了个脸盆,挖了一盆白糖过来,给每个晕头转向的士兵尝尝「台湾的味道」。
在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车站附近;日本侨民,在苦等遣返的船只送他们回家乡。
七十军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战中自己出生入死,故乡则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见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在码头上就无法遏止心中的痛,大骂出声:奸淫掳掠我们的妇女,刀枪刺杀我们的同胞,现在就这样让他们平平安安回家去,这算什么!
「我还听说,」林精武说,「有两个兵,气不过,晚上就去强暴了一个日本女人。」
「就在那码头上?」我问。
「是的。」林精武说,「但我只是听说,没看见。」
林精武退出故乡时,脚上穿着一双回力鞋,让很多人羡慕。穿着那双父母买的鞋,此后千里行军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达基隆港时,鞋子已经破底,脚,被路面磨得发烧、起泡、肿痛。
xx,穷到没法给军人买鞋。有名的七十军脚上的草鞋,还是士兵自己编的。
打草鞋,在那个时代,是军人的基本技艺,好像你必须会拿筷子吃饭一样。
麻丝搓成绳,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条绳子要拉得紧。下雨不能出操的时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打草鞋。七十军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条麻绳,一条绑在柱子上,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边谈天,一边搓破布和稻草,手快捷地穿来穿去,一会儿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话的新兵林精武,不会打草鞋。湖南湘乡的班长,从怎么拿绳子开端教他,但是班长的湖南话他又听不懂,于是一个来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奋勇,站在一旁,把湘乡的湖南话认认真真地翻译成湘潭的湖南话,林精武听得满头大汗。
林精武还是打不好,他编的草鞋,因为松,走不到十里路,他的脚就皮破血流,脚趾头之间,长出一粒粒水泡,锥心的疼痛。{zh1}只好交换:十八岁读过书的福建新兵为那些不识字的湖南老兵读报纸、写家书,湖南的老兵,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问,「台湾现在一提到七十军,就说他们穿草鞋、背雨伞、破烂不堪,是叫化子军──您怎么说?」
「我xx同意,」林精武抬头挺胸,眼睛坦荡荡地看着我,「我们看起来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时候,我们的棉衣里还满满是虱子,头发里也是。」
我也看着他,这个十八岁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直率的「力气」。
「我们是叫化子军,」他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七十军,在到达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从血河里爬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宁波出发前,才在战火中急行军了好几百公里,穿着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没想过,但是,我知道,确实有一个人想过。
1946年春天,二十三岁的台湾青年岩里政男因为日本战败,恢复学生身分,决定从东京回台北进入台湾大学继续读书。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旧的美军货轮「自由轮」,大船抵达基隆港,却不能马上登岸,因为船上所有的人,必须隔离检疫。在等候上岸时,大批从日本回来的台湾人,很多是跟他一样的大学生,从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见,成批成批的中国军人,在码头的地上吃饭,蹲着、坐着。在这些看惯了日军的台湾人眼中,这些国军看起来装备破旧,疲累不堪,仪态和体格看起来都特别差。甲板上的台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端批评,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这个时候,老是单独在一旁,话很少、自己看书的岩里政男,突然插进来说话了,而且是对大家说。
「为了我们的国家,」这年轻人说,「国军在这样差的装备条件下能打赢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们要用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们才是啊。」(梵竹:〈一张戈尔夫球场会员证的故事──访何既明先生〉,引自蓝博洲《共产青年李登辉──二进二出共产党{dy}手证言》)
岩里政男,后来恢复他的汉名,李登辉。
在那样的情境里,会说出这话的二十三岁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胸怀的丘壑,应该不同寻常才是?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之
行道树
龙应台/文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是认真的。
你把录音机架好,小心地把迷你的麦克风夹在我白色的衣领上,「这样收音效果{zh0},」你说,然后把笔记本摊开,等著我开讲。
我注意到,你还记下了录音机上显示的秒数,方便回头做索引。
这都是历史课教的吗?
我实在受宠若惊。这世界上怎麼会有十九岁的人对自己的父母感兴趣呢?
我自己十九岁的时候,父母之於我,大概就像城市里的行道树一样吧?这些树,种在道路两旁,疾驶过去的车轮溅出的脏水喷在树干上,天空漂浮著的蒙蒙细灰,静悄悄地下来,蒙住每一片向上张开的叶。行道树用脚往下守著道路,却用脸朝上接住整个城市的落尘。
如果这些树还长果子,他们的果子要不就被风刮落在马路上被车轮碾过,要不就在扫街人的咒骂声中被拨进垃圾桶。谁,会停下脚步来问他们是什么树?
等到我惊醒过来,想去追问我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来历的时候,对不起,父亲,已经走了;母亲,眼睛看著你,似曾相识的眼神彷佛还带著你熟悉的温情,但是,你错了!她的记忆,像失事飞机的黑盒子沈入深海一样,纵入茫然──她连最亲爱的你,都不认得了。
行道树不会把一生的灰尘回倒在你身上,但是他们会以石头般的沈默和冷淡的失忆来对付你。
你没把我当行道树;你想知道我的来历。这是多么令人惊异的事啊!
休息的时候,你靠到窗边去了,坐在地板上,舒展长长瘦瘦穿著牛仔裤的腿,然后把耳机塞进耳朵,闭起了眼睛,我看见阳光照亮了你浓密的头发。
因为你认真,所以我打算以认真回报你。
我开始思索:历史走到了二零零九年,对一个出生在一九八九年的人,一个虽然和我关系密切但是对于我的身世非常陌生,对於我身世后面那个复杂的历史网络非常模糊的人,一个生命经验才刚刚要开始、那么青春那么无邪的人,我要怎么对他叙述一个时代呢?那个记忆里,有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悖论,痛苦和痛苦纠缠,悖论和悖论抵触,我又如何找到一条前后连贯的线索,我该从哪里开始?
更让我为难的是,当我思索如何跟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以及我的同代人,对那个「历史网络」其实知道得那么支离破碎,而当我想回身对亲身走过那个时代的人去叩门发问的时候,门,已经无声无息永远地关上了。
所以说,我其实是没有能力去对你叙述的,只是既然承担了对你叙述的我称之为「爱的责任」,我就边做功课边交「报告」;夜里独对史料时,山风徐徐穿过长廊、吹进室内,我感觉一种莫名的涌动;千军万马继续奔腾、受伤的魂魄殷殷期盼,所有温柔无助的心灵仍旧悬空在寻寻觅觅……
我能够叙说的,是多么的微小啊,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给你半截泼墨山水,不是全幅写真。但是从浓墨淡染和放手凌空之间,聪慧如你,或许能够感觉到一点点那个时代的蒙住的心跳?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之
千斤担子两肩挑
龙应台/文
调景岭外头,香港的街上,每年涌进来二十万人。难民潮里,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和少年。
蒙古族的席慕蓉在湾仔上小学,多年以后,像古时候的词,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人唱,她的诗,在华文世界里到处被人传诵。人们问她,你的古典诗的基础在哪里形成? 她不直接答复你,只是淡淡地说,她在香港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教会了她背诵整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她不会讲广东话,但是六十年以后,她还可以用漂亮的广东话把《琵琶行》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白崇禧兵退海南岛之前,十二岁的白先勇已经被送到九龙避难,文静早熟的白先勇上喇沙书院。原本沉浸在中 国古典戏曲及文学的白先勇在香港{dy}次接触英文世界,也开启了他对现代文学的兴趣。一九三七年出生的中国孩子,幼年和少年都是流离。他看过湘桂大撤退的火海,看过南京首都的上层生活,看过上海的繁华与崩溃,如今看见一九四九的香港,看见战争的荒凉:“家里住着很多人,都是需要照顾的亲戚和从前的部属。大楼 外面骑楼里、走廊下,全睡着人,街上也是到处是难民。”
一九五二年才到台湾,白先勇成为台湾现代文学的先驱作家。
同一个时间 里,半岁的林百里被带到香港。他在解放军攻进上海前一个月出生,营养极度不良,扶着床都不会走。被母亲抱在怀里逃到新界,一家人租了大埔 “将军府”宅院里头的佣人间,后面的弟弟妹妹陆续出生在这狭窄的石头房里。石头房太热了,父亲就在屋角里种爬藤,藤的青叶盖满了屋顶。
“将军府是谁的?”我问。
“翁照桓。”
我睁大了眼睛,“百里,你在大埔家的房东是翁照桓,一九三二年淞沪血战中发出{dy}枪的国军旅长翁照桓?”
是的,林百里说,他还清晰记得小时候,翁将军把他叫到面前,给他糖果,摸摸他头,要他努力读书,将来好好报效国家。
林百里在一九四九年后难民充塞街头的香港长大。父亲和一百万其他难民一样,艰难地为生,在中环的香港俱乐部做会计。俱乐部大厅挂着水晶吊灯、铺着华丽的地毡,白人绅士淑女从大门潇洒地进出用餐,华人用旁边的小门。父亲告诫他,“你不可以到前厅去,那个门,是白人走的。”
父亲就在侧门后面那个只能放下三张小桌的房间里工作。为了儿子的前途,父亲让长子百里跟在身边。白天,百里去上学——搭天星小轮过海到尖沙嘴,然后改搭巴士到德明中学。大半的时候,为了节省那两角钱的巴士车资,十三岁的林百里宁可走路四十分钟到学校。
晚上,父亲看着百里做功课;夜静了,就从办公桌底下拉出两张折叠行军床,在三张写字桌之间勉强撑开,父子两人就睡在那无法转身的小房间 里。灯一灭,香港俱乐部大厅水晶灯那繁华的光,就从门缝里泻进来一条细细的线。
(林百里和父亲)
这个一九四九年战火中出生、流离中长大的孩子,六十年后,他的笔记电脑制造公司是全世界{zd0}的。
我问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住在香港俱乐部的‘后门’里,不准进入前厅,一出门又总看见中环光艳夺目的精品橱窗,你有‘难民小孩’的屈辱或不平感吗?”
“有屈辱感,尤其是看到白人和华人之间地位的差别,所以我的民族情怀是很深的,但是看到美丽的橱窗,我没有不平感,”林百里笑笑地说,“我只有想:有{yt},我要买得起它——如果我要的话。”
******
秦厚修是从澳门上岸的,海上很黑,大船在海上剧烈地摇晃,等小船过来接驳;从大船踏上摇晃得更厉害的小船时,踩空了,差点摔进海里。秦厚修带着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踏上澳门,马上转香港。丈夫马鹤凌在码头上焦急等候。
在孩子出生之前,秦厚修得找工作。她和亲友合伙在青山道附近顶下了一丬洗衣店。然后又在一九四九年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荔园,找到一份工作:收门票。
荔园开张,是一九四九的香港大事,付港币五角,可以入场,摩天轮、碰碰车、哈哈镜、遥遥船、过山车,还有一个香港{wy}的真雪溜冰场。
“可是,应台你要知道,那时没有票的,你丢钱进去,有一个闸门,我就坐在闸门旁边用脚踩一个控制,一踩,缴了钱的人就可以进来,每天就做这个。一个月薪水三百块钱,要养好多人。”秦厚修说。
荔园月薪三百块?我想到,同一个时间点,钱穆创了新亚书院,自己的月薪是两百块——现在我知道那是多么微薄了。
“蛮辛苦的,”我说,“马妈妈,可是那时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出生了,你出来工作,谁管那吃奶的婴儿呢?那时你先生也在找工作吧?”我问。
“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帮忙,还有姑爹,而且,逃出来的亲戚那么多,每天都有人来借钱,他们也帮忙。”
厚修的孩子在东华三院之一的广华医院出生了,马家{wy}的男孩。
父亲久久思索,在这样的离乱不安中,对孩子如何期待?
他为孩子取名“英九”。
(马英九提供)
这孩子长大以后,成了中华民国总统。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会笑说,我是“大陆酝酿、台湾制造、香港交货”的。
“我也记得,”秦厚修说,“有{yt}马爸爸说要去调景岭,听说救灾总会的人到那里发救济物资,结果回来了,也不过发了几块肥皂吧?那时候,也有‘第三势力’来找他,但是他没去。”
“第三势力”这个词这么顺溜地从马妈妈嘴里冒出来,让我吃了一惊。很少人知道这是什么了,向来对政治没兴趣的她竟然记得。
一九四九年落脚在自由的香港,有很多关心国是的知识分子,他们既无法接受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也不欣赏蒋介石的领导,这时美国已经开始在亚洲做大规模的反 共布局,提供资源,于是一个名为“自由中国运动”的“第三势力”,就开始酝酿了。中情局结合流亡人士,有计划地训练独立于台湾之外的反共游击队。
调景岭有很多年轻的国军官兵,也有很多失学失业的青年,不管是为了生活的基本维持,还是因为胸中怀抱着经国济世的热情,当他们听说有个学校招生培训,为了建立一个美好的“自由中国”,很多人去了。
学校设在塞班岛;“塞班”,是残酷血战的代名词,在关岛附近,面积比香港岛略小,战前是日本领土。一九四四年美军强攻塞班,日军战死三万多人,守将南云忠一xx。三万居民中,两万多人死于战火,另外四千多个老弱妇孺跳悬崖xx。
受训的年轻人学习爆破桥梁、抢滩登陆、打阵地战等,还有跳伞。在塞班干校训练一年零两个月以后,学员就被送回日本基地,{zh1}的主要任务是:空投大陆。四人一个空投小组,选择的空投点通常是游击队员的家乡;山东流亡出来的,空投山东;湖南出来的,空投湖南,因为你必须对那个点的周遭环境,了如指掌。
在港大的教授餐厅里与蒋震闲聊一九四九——对于像他或蒙民伟这样从一九四九年的艰辛中白手起家的人,我有一种特别的尊敬。不知聊到了哪里,我随意说,“我发现关于香港的‘第三势力’的资料特别少,问了很多香港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好象谁都不知道似的。”然后我给自己加点咖啡。
蒋震接过去说,“是啊,自由中国运动。”
我吓了一跳,咖啡壶在我手上悬在半空——会把“自由中国运动”这几个字这么不经思索说出来的,历史学者除外,我还是{dy}次碰到。
蒋先生知道内情?
他看着我吃惊的神情,笑了,说,“我就去了塞班岛!”
蒋震是香港极受尊敬的实业家。一九二四年出生在山东河南交界的荷泽,一个极为贫困的家庭。和千万个与他同时代的爱国青年一样,他也当了兵,从山东一路打到广州,xx溃散,他就随难民潮来到了香港。
所有的苦工,他都做过,在码头上扛重物、在纱厂里打杂,在矿场里挖地。一九五八年,三十五岁的蒋震拿出仅有的两百港币,和朋友创设机器厂,发明了全世界{dy}部十盎司螺丝直射注塑机,奠定了他的实业王国。为了回馈乡土,他又成立基金会,专门扶植中国大陆的工业人才培训。
蒋震说,要从调景岭说起,因为他也进了调景岭难民营。
“啊……”我看着他,“没想到。那——您原来属什么xx?打过什么战役?”
“整编十一师。打过很多仗,譬如南麻战役。”
我看着这位极度朴实的霭霭长者,简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一说“整编十一师”,一说“南麻战役”,我就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了什么。我一时无法把“香港实业家蒋震”与胡琏将军的彪悍十一师和可怕的南麻血战做连接。
一九四七年七月,整编十一师在山东南麻就地防守,广设防御工事,周围建筑了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子母地堡,纵横交错。解放军的名将陈毅和粟裕以五倍于国军的兵力 主攻。激烈的炮火交织七天七夜,战役结束之后,解放军损失惨重,自称一万四千人阵亡,国军方面则宣称“歼灭”两万人,“生俘”三千人,自己牺牲了九千人。
这是粟裕少有的挫败,从此役开始,解放军严肃地检讨应付国军子母地堡的作战策略。
南麻七天战役结束,荒野中留下了三万个青年人的尸体。
实业家蒋震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塞班岛的结业学员在空投任务前,每人发配的装备是:xx、冲锋枪、弹药、发报电台、足够一月吃的干粮、人民币,然后就被飞机秘密地送到某一个省的山区,跳下去。
有的人,降落伞没打开,当场摔死。大部分的人,一落地就被当地的居民给绑起来,送去枪毙。
我看看蒋震——他如果被空投到山东,怎会今天坐在我面前,后面是一片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景?
蒋震笑了,他看出我眼睛里有一百个疑问。
“我一直以为‘自由中国运动’是个爱国的运动,也不知道中情局在后面,”他笑着说,“轮到我要被空投的时候,韩战打完了,这个空投计划,也叫停了。我差一点点就上了飞机。”
啊……原来韩战还决定了蒋震的一生。
******
有一种人,愈是在风雨如晦的时候,心灵愈是宁静。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乱和颠倒,找到最核心的价值,然后就笃定地坚持。在大动荡、大离乱中,钱穆流浪到香港,站在一九四九年的街头,看见满街都是露宿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少年。他所做的{dy}件事,就是办学,开创了新亚书院。
每晚从外面回到九龙深水埗的新亚书院克难破楼前,钱穆很难上楼,因为骑楼下、楼阶上,全是蜷着睡觉的人。新亚的青年学生,也蒙头睡在走廊上。在睡着的人与人之间,钱穆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踩脚的空隙。
学生交不起学费,老师买不起食物,学生和老师就拼命写稿挣钱。当时的学生中,有一个特别聪颖沉着的,叫余英时。二○○六年得到美国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终身成就 奖时,余英时追忆一九四九年的新亚书院,特别记得,为了生活,他自己十几岁就开始写稿,创办新亚书院的恩师钱穆,也拚命写稿,“龚定庵所谓‘著书都为稻粱谋’。”余英时笑说。
每一个香港人都有一个故事。那辗转流离的一代,自己历尽艰辛,但总是想方设法在动荡中找到一个给孩子避风遮雨的地方。
于是你就有像梁安妮这样的发现。安妮是香港公关界的“大姊大”,我问她的“来历”;她能说的,不多,但是,慢点,父亲好象有一个日记本,我回去找找。
她找到了,手写的,从出生到一九四九来港,是一个完整的回顾和记录。安妮一夜读完,xx地震动;父亲过世二十五年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的一生,他如何亲身经历抗战中的桂林大轰炸,他如何飞越喜马拉雅山参与了中国远征军的对日战争。
在香港,程介明这样的孩子长大,成为有名的教育理论专家,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流离”的感觉。即使年纪很小,他看得出父亲在为养家挣扎,他明白,所谓 “在保险公司”上班,其实就是失业。房子每搬一次,他和弟弟就要换一个学校。而房子,总是愈搬愈小,愈住愈远,上学的路,愈长。
我和程爸爸说话,谈他的一九四九,老人家讲到当年的艰辛,稍稍顿了一下,说,“介明这孩子很小就懂事,很体贴。”
小孩子懂事,体贴,其实就是苦难让人早熟的意思吧。程爸爸语气有心疼的意思。
在香港,上海出生的徐立之,记得一个小阁楼,在一个狭窄的“士多”(store)小店铺上面,全家人就挤在这样一个无法动弹的阁楼里。后来生活实在太困难了,母亲只好带着小妹重新回到当初离开的大陆老家,因为那里生活开支比较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活生生被现实拆散。
立之的父亲,也在“保险公司上班”。
“那,父亲本来做什么呢?”我问立之。
他犹豫了一下,说,“原来家境极好,父亲的毛笔小楷在浙江奉化很有名,所以蒋介石一九四八年修的家谱是他亲手抄写的。”
我飞去加州,到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院,像小学生一样坐在一群皓首穷经的历史学家后面,看刚刚开放的蒋介石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日记。极端重视家谱的蒋介石,在东北和徐蚌会战最惨烈、国事蜩螗的时候,仍旧在日记中不断追踪家谱修谱进度;徐立之父亲的名字,真的在日记里出现。
所以在四九年后的香港,你可能在九龙街头遇见踽踽独行的钱穆,你也可能在浅水湾的海边,碰见四岁的徐立之和爸爸在海滩上玩沙。再怎么穷,水和沙是上帝送的。 这个“士多”小阁楼上长大的孩子,也上了钱穆创办的新亚书院,后来成为世界xx的分子遗传学家,回到香港来,做了香港大学校长。
(四岁的徐立之和父亲)
二○○九年了,上环老区还是有些小阁楼,就在狭窄的“士多”上;每次经过,我还忍不住多看两眼,想起钱穆在一九四九年为新亚书院所写的校歌:
山岩岩,海深深,地博厚,天高明,
人之尊,心之灵,广大出胸襟,悠久见生成。
……
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
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
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