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剂的另一面

城市里的雪化得越来越快了。当雪化净，树根、花坛、公路边缘、过街台阶、立交桥墩，却仍留着亮晶晶白花花的一小撮，或者像极了地图轮廓的一圈白边。小狗跑去舔，尝到一丝咸味。

这是融雪剂，又叫化冰盐，含有钠、氯、镁、钙、钾等离子。简单说，化冰原理即“盐水不易上冻”。它溶于水后，能将冰点降至零度以下。

“化冰盐对园林花木有毒害，对市政工程有腐蚀。”洪乃丰，这位从事腐蚀防护科研与工程服务工作40余年的高级工程师，不断对融雪剂发难。尽管一般人不会介意一点点碍于观瞻的白色粉末。

2009-2010跨年的冬天，近3万吨融雪剂已被施用于北京那场大雪——这个数字是2008年的10倍、过去5年冬季使用量总和。

   小标：说穿了，也还是盐    

每年冬天的降雪，都让园林部门格外紧张。

今年，年初大雪降下后{dy}周，王燕春就开始了取样调查。她想尽快了解休眠中的植物，在开春后的命运。“市园林科学研究所破例这么早展开检测，实在因为担心融雪剂的历时性用量。”

“植物对融雪剂中氯、钠、钙、钾等离子非常敏感。先是土壤透水性变差，盐渍、板结。此外，高度的盐分还可能引发‘生理干旱’。这意味着，不论浇多少水，植物都拒绝吸收，反而会从体内脱水，萎蔫死亡。”王燕春说。

这次检测包括城八区全部主要路段，已经回到手中的雪样200多个，土壤样品220多个。初步结果不令人乐观。

“就检测的成分，钠离子有的会达到上千毫克/升，钙、镁离子则是几十几百的水平。含盐量远远大于对照雪水，普遍超标。一些地区土壤盐化，植物将无法正常生长。”

“盐害现形要等到暖春四月，返青。”由于没有植物样本，土壤含盐量结果也没出来，现在园科所的数据还无法定论。

“目前北京使用的是环保型融雪剂，参考北京地方标准。”北京市政市容管委环境卫生管理处处长李向东说。

在2002年由北京市环境卫生设计科学研究所起草的北京市《融雪剂》地方标准中，指明“融雪剂PH值在6.5-9.0之间，融雪能力≥氯化钠融雪能力的90%，腐蚀性≤氯化钠腐蚀能力的50%，耐盐性大于等于100g/m2。”对汞、铬、镉、铅、砷等重金属含量也有一定要求。

经过招投标，21款胜出品牌最终出现在“2009年度北京地区推荐使用融雪剂产品名单”上。比如，LGR-93A1型融雪剂，北京三铁伟业精细化工的一款中标产品，“由多种无机盐附加多种添加剂组成”，被形容为——“对道路，水泥路及桥梁建筑物基本不会造成腐蚀，对植物、树木生长无损害。”

“‘环保型融雪剂’的喊法，本身就是一种误读。”王燕春说。

以往，融雪剂的成分单纯是氯化钠，现在的改进，不过是以一部分钙、镁和钾替代了钠。

“‘环保’一说，可能是指减弱了‘单盐毒害’。‘环保型融雪剂’往往要求氯化钠小于等于60%，即以其他离子替代了一部分钠离子，减轻由于只含有一种金属离子对植物的伤害。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滥用，况且氯离子依然存在。”王燕春说。

奇怪的是，尽管规定使用“环保型融雪剂”，这次雪样检测，成分仍以氯化钠为主。

说破天，融雪剂也还是盐。盐害有多厉害，往年的经验早已给了注脚。

西二环靠西直门附近的路段上，曾有一棵毛白杨生长旺盛，堪称地标。就是这样一株难于伐倒的老树，最终在根部被雪堆死了。

毛白杨之死刚好完成了一次环境指示：在承担首都绿化工作的400余种植物中，只有杨树、柳树、白蜡几个树种对盐分抗性较强。它们向融雪剂缴械，就表明，已经相当严重了。

2003年春季，园林部门{dy}次注意到了融雪剂。

那年，一直很皮实的栾树越冬后竟毫无生命迹象，其中一些先是抽出嫩芽，后又蔫缩在枝头。园林部门觉得蹊跷，带回化验后发现，生长在长安街，这一融雪剂重点喷洒路段的栾树，坏死树所在土层，0-20cm土壤全盐量（全盐量通常是指盐分中阴、阳离子的总和）为0.465%-0.118%。而对于栾树，当土壤全盐量超过0.2%，则不能正常生长。

全市范围内大调查随即展开，结果惊人——北京城八区，有近4000株行道树、40多万株绿篱、5万多平方米的草地相继枯死。仅苗木费损失就达1500万元。80％是融雪剂所致。

两年后，2005年，相似的调查显示——城八区，死亡行道树超过1万株，149万余株绿篱、色块等灌木和近20万平方米草坪遭受盐害。这一次，直接经济损失超过3000万元。

“环保型融雪剂”正是在那时被应景般地提出来。但显然无济于事。

到现在，除了换树、换土，园林部门没有更经济的办法。为分车道植物罩上墨绿色无纺布，以防范车轮飞溅，不过无奈之举。

2010年4月，很可能会是另一个缺色的春天。

小标：盐蚀大桥

转年，植物即会变化。而融雪剂对市政工程的影响，正在那些庞大的身形中缓慢累积。

细心的行人经过朝阳门桥、东直门桥、安定门桥等等，会在多处发现那种一两厘米的深坑槽。“这可能就是融雪剂同水渗、冻融、工程质量等因素综合作用的后果。”洪乃丰说。72岁的他，仍不定期上网搜罗误读融雪剂的帖子，一一回复纠正。

钢筋混凝土，这个城市的基本骨架，融雪剂却会瓦解它。

破坏始于混凝土表面。溶有化雪盐的雪水，一部分被排掉，一部分顺裂纹流进建筑内部，混凝土的饱水度增高，同时，盐的结晶压造成了膨胀和剥蚀。比起冰冻，盐冻除了会在剥落的混凝土上存留白色晶体，也更严重。

对钢筋的腐蚀是另一原理，氯盐侵入，与渗进的水份、氧气和钢筋本身等反应引起锈蚀。生锈后体积膨胀，造成混凝土开裂与钢筋分离。

旧西直门桥首当其冲。

1999年，那新西直门桥开建时，老桥已经忍受了19年。洪乃丰动笔为当时老桥做了速写——桥面板下，大片白色物渗出。一些部位混凝土脱落、钢筋严重锈蚀，有冻融特征。某些大梁出现顺筋裂缝。立交桥二层内、外两侧的柱子，裂缝处长者达2m以上，宽度1～5mm。

无独有偶，北京市政工程研究院曾追踪调查桥梁破坏模式，发现刘家窑桥西桥台网状裂缝、北窑桥主粱腐蚀、朝阳门桥双柱墩混凝土剥落、建国门桥桥面板破坏等均同融雪剂关联。

“不光桥梁，这个问题普遍存在在以往设计的混凝土工程中。如，混凝土道路、车库混凝土地板、下水管道等等。”土木结构工程和防护工程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陈肇元告诉《新知客》记者。

“现在比较可行的补救方案，是在工程设计时加大钢筋的混凝土保护层厚度，并采用低水胶比的混凝土，也可在混凝土构件表面加防腐涂层。但后者可能较贵。不过一旦钢筋严重锈蚀，就很难补救，更费大钱。”陈院士说。

小标：大城市的小问题

市园林、市政部门曾就融雪剂问题多次协商，园科所曾提出的两点建议——残雪不要进入绿地和对植物围栏保护——已被写入新规。路政设施的防渗技术和养护也在追赶融雪剂破坏的速度，如采用高性能混凝土、掺加钢筋阻锈剂（北京玉渊潭桥和四环路桥等已采用ＲＩ型阻锈剂）、选用环氧涂层钢筋等耐蚀钢筋、对混凝土外表面涂防护涂层（如阴极保护）等等。

但一个{zj2}问题是，融雪剂可以根本不用吗？北京市政市容管委的一位负责人对《新知客》记者说，“这个想都别想”。

这位负责人有些委屈。2001年，一场1.8mm的降雪，曾引发全城交通大拥堵。市区街道变为停车场，许多人在凌晨四五点钟才回到家。“今天，一路畅通，人们却又对化冰盐不满了。”

环保人士李皓建议，北京也许可以恢复传统，动员全社会参与扫雪。美国的一些州已彻底禁止使用盐类融雪剂。具体做法是：机械铲雪后，在道路上撒碳渣、粗砂、树枝屑等物质来防滑，也利用这些渣类物质的深色来吸收太阳热量，以增加地面温度来融雪。

更多专家也提供了国外的经验，比如，提高机械初学率，将含有融雪剂的雪压实成块运到污水处理厂，或使用以醋酸钾为主的有机融雪剂。

但这位负责人认为他们的想法太过乐观。“现在市政面临的一个很大的困难就是市民不配合，连自扫门前雪都无法做到。”

今年中标的融雪剂，每吨价位在1050-2600元不等，3万吨用量的花销可以清算。而醋酸钾等不损伤环境的有机融雪剂，吨价位大都在1万元以上，是化冰盐的至少10倍。“现在只在机场、迎宾路等重点区域使用，大量应用还很不现实。”

他赞同，国外确实会有一些好的除雪方式可以借鉴，比如西方普遍采用的预湿撒布方式，即融雪剂在撒布到路面上之前，撇布设备已经将融雪剂预融化，撒布到路面上的融雪剂是初步溶化后的糊状。这样做可以令融雪剂快速起效和减少用量。“近期市政就将派人赴俄学习。”

“但融雪剂是一个世界性难题，仍需要一个过程。”

那么，过程中，能否实现科学撒盐呢？

《北京市融雪剂使用管理办法》初步规定：在降雪量不超过10mm/次时，施洒（撒）量不得大于10g/m2，在中到大雪时,可在此基础上适当增加施洒（撒）量,保障路面不结冰。但国家标准尚没看到。

“在城市建设和城市设计中，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有试验也有错误，有失败也有成功。”一位叫简·雅各布斯的记者在她所著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写道。与融雪剂相关的各个成本，不知该如何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