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书蕉图

这里从《全唐诗》录出若干篇关于怀素与他的草书的诗歌，为了论证他之狂的原因与规律，我们用他的书法成就来概括他，他创作的叫“狂草”，名之曰“狂草”怀素。

【怀素上人草书歌】王邕

衡阳双峡插天峻，青壁巉巉万馀仞。此中灵秀众所知，

草书独有怀素奇。怀素身长五尺四，嚼汤诵咒吁可畏。

铜瓶锡杖倚闲庭，斑管秋毫多逸意。或粉壁，或彩笺，

蒲葵绢素何相鲜。忽作风驰如电掣，更点飞花兼散雪。

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

君不见张芝昔日称独贤，君不见近日张旭为老颠。

二公绝艺人所惜，怀素传之得真迹。峥嵘蹙出海上山，

突兀状成湖畔石。一纵又一横，一欹又一倾。

临江不羡飞帆势，下笔长为骤雨声。我牧此州喜相识，

又见草书多慧力。怀素怀素不可得，开卷临池转相忆。

王邕的诗，写出了地杰人灵，写出了佛禅与狂的关系，把草圣张芝、草绝张旭的草书与狂草怀素并提，是勾勒书法史上狂草轨迹。飞、驰、枯、劲，峥嵘、突兀，是狂草的表象。归结于慧力，智性。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在这里没有细细考证作诗者的地位，可以知道的是，王氏称“我牧此州”则职为刺史，永州刺史。而怀素作为一个下民、一个僧人相比之下是地位低下的。所以可以说，怀素是出入王公贵族之门，直升王公贵族之上座，狂草作书，旁若无人，因而才出名。不能理解成他在自己书房客厅里卖弄，或者百家讲坛超男舞台上表演。因为王氏是他的父母官呵。

【怀素上人草书歌】窦冀

狂僧挥翰狂且逸，独任天机摧格律。龙虎惭因点画生，

雷霆却避锋芒疾。鱼笺绢素岂不贵，只嫌局促儿童戏。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长幼集，贤豪至，

枕糟藉麹犹半醉。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吴兴张老尔莫颠，叶县公孙我何谓。如熊如罴不足比，

如虺如蛇不足拟。涵物为动鬼神泣，狂风入林花乱起。

殊形怪状不易说，就中惊燥尤枯绝。边风杀气同惨烈，

崩槎卧木争摧折。塞草遥飞大漠霜，胡天乱下阴山雪。

偏看能事转新奇，郡守王公同赋诗。枯藤劲铁愧三舍，

骤雨寒猿惊一时。此生绝艺人莫测，假此常为护持力。

连城之璧不可量，五百年知草圣当。

窦冀的诗，比王诗更生动形象。刻画作书时的动态，有声有色。“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对比则用张旭与叶县公孙（可能就是舞剑器的公孙大娘），说明怀素是在前人基础上而又能超越前人的。此诗对怀素本人“狂逸”的挖掘较深：独任天机摧格律，说明怀素是破格破规矩的。而且书法创作也是为“豁胸中气”。十几间房子的粉白的墙壁长廊只是稍微“小豁”而已。{zh1}对怀素狂草的价值也吹捧到无与伦比，神乎其神。

那么，怀素胸中之气，是愤懑之气，忧怨之气，还是英雄末路、怀才不遇之气？是借书法以消胸中之块垒，还是心比天高人为下贱而故意哗众取宠？是不愿意做僧人而又不得不作僧人的痛苦与无奈，还是追求书法的超越把性与命与书法融为一体？

【怀素上人草书歌】任华

    吾尝好奇，古来草圣无不知。岂不知右军与献之，虽有壮丽之骨，恨无狂逸之姿。中间张长史，独放荡而不羁，以颠为名倾荡于当时。张老颠，殊不颠于怀素。怀素颠，乃是颠。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负颠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欻若长蛇戎律透深草。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飘风骤雨相击射，速禄飒拉动檐隙。掷华山巨石以为点，掣衡山阵云以为画。兴不尽，势转雄，恐天低而地窄，更有何处最可怜，褭褭枯藤万丈悬。万丈悬，拂秋水，映秋天；或如丝，或如发，风吹欲绝又不绝。锋芒利如欧冶剑，劲直浑是并州铁。时复枯燥何褵褷，忽觉阴山突兀横翠微。中有枯松错落一万丈，倒挂绝壁蹙枯枝。千魑魅兮万魍魉，欲出不可何闪尸。又如翰海日暮愁阴浓，忽然跃xx黑龙。夭矫偃蹇，入乎苍穹。飞沙走石满穷塞，万里飕飕西北风。狂僧有绝艺，非数仞高墙不足以逞其笔势。或逢花笺与绢素，凝神执笔守恒度。别来筋骨多情趣，霏霏微微点长露。三秋月照丹凤楼，二月花开上林树。终恐绊骐骥之足，不得展千里之步。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如何得声名一旦喧九垓。

任华此诗极状狂草之态势，把书法通过诗歌再次艺术化。至于人，学李白咏黄河，简直不是人间来，而是天上来，又仿佛“谪仙”李白。对比张旭，则张老确实颠，但一见怀素，就不算颠了。作者知书法，知诗歌，也应该知人，知狂。他用数句揭示狂的另一个原因，借酒。狂僧狂草也是“酒狂”。“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我们说狂草之怀素不是简单的酒狂，而是借酒之势，达到形神俱狂，然后能作狂草，酒后狂草，方能狂得淋漓尽致。

【草书歌行】李白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李白之狂与怀素之狂大有相近之处，是真正的狂通。但李长于想像，短于议论。他诗中所说的“我师此义”，我师见崇拜怀素之意，至少是对和尚称师的尊敬。此义是何义？只是“天生”二字。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了。

【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钱起

释子吾家宝，神清慧有馀。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

远鹤无前侣，孤云寄太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

飞锡离乡久，宁亲喜腊初。故池残雪满，寒柳霁烟疏。

寿酒还尝药，晨餐不荐鱼。遥知禅诵外，健笔赋闲居。

钱起是大历十才子之首，这里说外甥，应该是侄子。“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把狂的境界与禅的境界打通，别有新意。换句话说，在艺术的觉醒里，失去了现实世界，而得到了艺术世界。艺术世界与狂界与佛界是相通。本来是个狂僧，却成了“真僧”。这里说狂草，只说书法到艺术，以后再说宗教之狂或狂僧。

一般认为是怀素晚年所作的《论书帖》云：

“为其山不高，地亦无灵；为其泉不深，水亦不清。为其书不精，亦无令名。后来足可深戒。藏真自风发近来，已四岁，近蒙薄减，今亦为其颠逸。全胜往所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业。常自不知耳。昨奉二谢书，问知山中事，有也。”

夫子自道，如果没有虚饰成分，则只能以艺术创作之灵感境界释之。所谓，我本非狂人，而至作书时，不自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自知其狂也。但是，其说山高则水灵，泉深则水清。表明他知道自己之狂，非浅薄之轻狂，乃有渊薮丰富，源远流长所以致狂而名。比喻一下，就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绝之后，可以自创兵器。各路套数般般熟练之后，可以无招胜有招。他据说的“令名”不一定直指自己，但我们可以理解为：狂草之成为一代之狂草，成为不可忽视的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