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3月04日】星期四 雨夹雪
——引子
一直以来总想去看看潘恩先生。这个愿望在我初中毕业后，确切说在他教了我们一个多学期后至初中毕业，至今的近二十年中就有了，从未间断。——而我，还是没有去做，还是太迟了！……
潘恩先生已经走了。
潘恩先生已经走了两三年了。我到现在甚至不知道先生去世的确切日期和时间。
农历初七即将上班，一个春节都在忙忙碌碌着串门的形式化过程。初六下午我抓空去了趟林校北里一个有些老旧的小区，去看望曾经教我二胡的王ZH先生。
先生的个子较高，但还是那样瘦削，和胖胖矮矮有些耳背的师母在一起倒是一种对照。两位老人的精神、气色还好。在老师家里，居然见到了我的初中同届同学张Q，他也是先生的学生，只不过比我学习的时间长、比我的技艺精湛许多。从初中毕业到现在，这邂逅是我和他的{dy}次见面。张Q现在IBM供职，时尚的IT人士，头上的森林竟比我还要凋疏。短聊片刻，他先行撤退，他已在老师家呆了两个多小时。
师母性格风风火火，不仅外在形态上，内在性格也和王老师截然相反，倒是互补。师母曾在县上的重点学校一中当老师，我在校时她也肯定在任教，只是我们彼此不认识罢了，甚至在我的记忆库里没有一丝师母的影子。也难怪，那时候我也还不认识王老师。
我和师母的聊天中，我向她打听起了潘恩老师的情况。
那年我似乎上初二（实在记不清了），教语文的老师像走马灯似的频繁更换，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来了一个身材不高的瘦瘦老头，留着平头，脸上也是瘦瘦的，眼睛不大，眼神总是那样和蔼慈祥，永远看不到一丝的严厉，哪怕是发火和生气的时候。嘴唇上有浅浅的胡子茬，说话永远是那样的温徐和缓……现在想想，有一点孔夫子所说的“如沐春风”的感觉。后来那些好打听的麻雀女生们告诉我们男生，这个老头儿可神了，原来一直教高中，刚刚退休后就被学校返聘，因为初中语文缺老师，他才过来临时客串的。还听说1985年中考时语文满分120分，潘老师教的学生大都在110分以上，平均分远居全县榜首……
我在的那个学校叫“黄村一中”，是全县{zh0}的重点校。前两年路过校门时，发现校名已经改换成了“大兴一中”。而且学校所在的这个县的规制早已升格为“区”了。——这大概就是历史的变迁吧。我不是慨叹时光的流转，只是感怀那时候的灿烂阳光和灿烂青春。就像春晚的小虎队，给人无尽的美好回忆。我当时纯然不觉这同学中流行的台湾组合，就知道整天瞎捣鼓和傻玩儿，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同桌和后座女同学的铅笔盒上贴着的小虎队的画片。那个年代的人似乎都是经过真善美过滤的——校门口的执勤检查，自行车棚内的嬉笑追打，值日区内的扫地倒土，乒乓球台前的热闹异常……都像那校园林荫路上的柳芽，青青着萌动、长叶，摇曳在风中……
潘恩老师教授我们的课程时间不是很长（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学期的样子），但他却是给我留下极为深刻印象、并影响和内化我性格行为的一位重要师长。他大概有些中风的后遗症，他的头总是不时的左右轻轻摇动着，或许这也是他说话和缓的一个因素吧。我从来没有以此在背地里嘲笑过他的这个特点。{dy}堂语文课，他就用他的博学和才气、优雅的举止和言行强烈地吸引了我，让我在内心里期冀将来能成为他那样富有才华和文质彬彬的人。早已记不得当时课堂讲授的任何一个具体的细节，总体印象是课文中很平常的一句话都能够被先生摘选出来然后旁徵博引。偶尔讲着讲着，先生慢慢地拿起讲桌上的粉笔，我们的眼神和整个教室的气场都聚焦在那截短短的粉笔上；先生慢慢地转身站在水泥的讲台上，在黑板上很是规范地写下一两个潇洒俊逸的点睛文字。我那时正值年少轻狂，对于书籍常常如饥似渴的读览，县里的新华书店成为我常去“蹭读”的场所，在同学中也是被誉为“博学”{yl}的人，但在听了先生的课后，我却{dy}次有了脸红的感觉。他在谦缓的语调中所流淌出来的涓涓细流，清亮光鲜，引人欲掬，而这都是我所未曾听闻过的知识。——先生的那种雍然和缓，现在想来，让我竟然感动得欲哭。古代的贤人士子，那些竹林白云深处的隐逸高者，恐怕也如先生的神似了。——当下想来，或许就是当时那种对先生的仰望和企羡，给了我一条向上攀爬的绳索，让我在望云时有了一种登临的追求和欲望。
那时候喜欢书法，一次课上被先生叫到名字，在黑板上书写作品的作者。忘了是哪篇文章，但作者是鲁迅这个记忆还是很清晰的。我记得当时甚至是有些蹦跳着来到黑板前，抓起粉笔，用自以为很潇洒的动作行书写了“鲁迅”两个字。我们几个同学在黑板上作答时，先生一直静静地站在门旁，双手抱端着课本，眼镜戴得很低，头还是那样轻轻地晃动着。等我回到座位上后先生才开始一一点评答案。轮到我时，先生笑眯眯地说：“HZH同学答案很正确。字写得也还好，”说着，先生慢慢走近讲桌，拿起粉笔，“行书要写得慢，写得到位。”说着，他用粉笔在“鲁”字的中间一横上描了一下，拉长了横的长度。“‘迅’字的走之写得也要圆转有力。”然后又用粉笔在“迅”字旁边写了一个部首的范例。先生虽然没有批评我什么，但我当时的脸肯定是涨得红通通的。后来参加学校组织的书法比赛，我连夜写了一张“虎”字的草书，那时候就是喜欢逞强，没学会走先想着跑，好高骛远了。{zh1}在先生担任评委的评判中，我得了三等奖。现在想想，我觉得是先生对我这个后学孺子的鼓励吧。其实就是这种鼓励，潜移默化中激励和鞭策着我。去年底收拾书柜时，还翻到了那张写着“虎”的字幅和一本先生题写着赠言的字帖。因为对先生的长久以来的崇敬，这两件东西一直被我珍藏至今。我记得字帖上是用蓝黑色的钢笔书写的，抚摸那字帖时，仿佛看到了先生那瘦瘦的身躯，轻微摇动的头，和那黑色眼镜后永远微笑的眼神。
我曾见过先xx火和生气，那是我和先生接触以来的{wy}一次。
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显得闷热潮湿，黑色翻滚的云朵透过敞开的玻璃窗告诉课堂上的我们要下雨了。当时学校正施工建设新楼，我们还在低矮的平房中上课。——出门就是新栽的垂柳，脚下就是湿润的黄土地，教室后面一条水泥方砖的小径，再后面是高大的泡桐树和一排常年挂着铁锁的屋子，这些都是那时关于教室位置的记忆。忘了教室里当时是四盏还是六盏日光灯了。不知什么原因，当时启辉器很少，应该每个灯配备一个启辉器而全班却只有一两个（后来有同学说让班上一个淘气的小子放学后给拿走了），所以每天开灯时都是男生蹬着桌子从一个已经点亮的日光灯上摘下启辉器，然后再踩着桌子把其它的灯点亮。偶尔我们也把圆规的两脚劈开，同时插进启辉器的插座里点亮教室灯，但后来这种行为被班主任严厉制止了，怕出危险。记得就是那个快要临近考试的夏日午后，先生刚刚讲过课文的一个段落，课间休息时不知道哪个男女生淘气把教室灯给关闭了。上课铃一响，教室里陡然黑暗了许多。先生的脸色微微有些愠意，很不高兴地问：“刚才是谁把教室灯给关上的？”半晌，无人应答。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似乎很有威慑力，大概是因为先生很少以这样的口吻说话。又过了片刻，先生说：“谁关的灯现在站起来就不再深究了。”依然无人应答。后来，先生真是有些生气了，眼神里虽然还蕴着慈祥，但有了些严肃的意味，但你感觉不到严厉（他就是那样一个和蔼的老头儿）。“那咱们就坐在这儿等，”说着，先生坐在了靠门处的椅子上，有些不悦地望着大家，“这堂课先不讲了，大家先自己想五分钟。马上要下雨了，天本来就黑，憋火儿（启辉器的北京土语称谓）又少，开灯不方便，为什么要关掉灯？是不想让我讲课了还是不想让大家继续听课了？”——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后来男生们有一两个开始带头劝慰老师，女生们也起哄似的哄老师上课，几个男生又先后蹬着桌子把灯陆续点亮。至于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那时就不很关心这样的事情，即便有处理，也都遗忘了。那是我见过先生{wy}生气的一次，但即便生气，还是温稳而不失君子风度，不怒不急。
零六年下乡锻炼回来，一次午餐在餐厅遇到上学时学校的一位姓李的行政主任，我主动走过去向老师问好（他已不记得我这个学生了），并向他打听潘恩老师的近况。当时他回忆了一下，问：“潘老师没怎么教过你们啊？他怎么就给你留下来这么深的印象？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多年还想着他？”我顿了一下，缓缓着说，“正派、博学、谦和、雅致。”我当时是想通过李老师找到先生的电话或住址，准备抽空登门去看望一下先生。后来李老师大概因为工作忙，一直没有回音，我也在庸庸碌碌中暂放下了此事。当时想，即便见到先生，他多半不会记得我这个当时调皮贪玩的小学生的。没想到在看望王老师时，从师母口中得知先生早已仙逝的讯息，竟让我诧愕半晌。——夙愿未了，竟阴阳相隔，天人永诀。
向王师母了解潘恩先生更多的事，师母也知之不多，说先生后来参加了老干部局的一个诗词班，经常会写些诗词，而且那个班还把作品定期印成小册子。他还帮助老干部局出黑板报，漂亮的字迹经常有人拍照。他{zh1}的那块黑板报在先生逝世后很久都不曾有人擦除，留了很久。——我没有读过先生的诗词，但即便如此，我想诗如其人，诗心皎皎，先生的诗作也会如明月清风吧。
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去看望先生而未成，终有夙愿而未了，最终竟成天人憾事！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不知何时流了许多的眼泪。——是悔？是恨？是痛？是憾？是悲？是伤？更多的，还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百味杂陈。也有对美好时光逝去的无奈间追忆和祭奠曾经灿烂亮丽的情思吧。
——师者，恩大者也。
——怀念我的老师潘恩先生。
公元二〇一〇年三月四日（农历正月十九日）十九时二十八分
学生HZH敬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