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穿着一双尖口黑色布鞋,步伐轻快地来到集市。他走到大槐树下面,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让剃头佬抓紧为其剃头。他的头皮已经很光亮了,但今天他还是让弓着背的剃头佬,在他的头上打满了白色肥皂,把似有似无的头发茬剃得一干二净。{zh1},剃头佬用一块带着许多人头发的旧毛巾,用力地抽了一下二大爷的肩头,说“好了”。二大爷用双手捂住头顶,使劲摸了摸,手下很光滑,他满意地站起来,丢给剃头佬几个小银元,便向集市中走去了。
他在集市中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手里拎着一个空荡荡的手提包,步伐匆匆地从人群中挤进一个百货店。在里面慌慌忙忙地买了一双绿色的解放鞋,换在了脚上,把那双尖口布鞋掖进了手中的空提包。他用手摸了一下头顶,头顶上有一层汗珠;他看了一下沾着汗的手掌,将手掌在白粗布褂子上擦了一下。他走出百货店,在门口透了一口气,看了一下天空。天空晴和。天边挂着几片云彩,云彩的下面是那棵高大的垂柳。他皱了一下鼻子,长着双眼皮的眼睛眯缝起来。今天,这棵大垂柳,独立于集市尾头上,周围没有其他摊子,行人也少,就好像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那样,令人产生了很多神往。垂柳的枝条稠密细长,几乎垂到地上,有人走过来,那细长的枝条便婀娜地相互摆动,轻柔可爱,就如女人头上的秀发。二大爷看着看着,感到裆里有些发热,便两腿向外微微叉开,向着茶馆走去了。
二大爷轻轻走进细长的柳树枝里面,找到一条板凳坐下来。这时,那位给长福叔刚沏上一壶茶,一扭身去照顾其他客人的女人,闪给他了一个背影。那个背影,上下流动着无限的风流,细腰丰臀,一根黑亮的独辫子从头上垂下来,在腰际猛然被一根黄色的纱巾扎住了,留出了有一拃长的辫梢,在丰满的臀尖上扫来扫去。二大爷的眼神有些乱了。今天这双新鞋很耀眼,坐在对面的几个人都拿起眼向这边看。于是,女人也转过来身,看到二大爷的新解放鞋,及剃得光亮的秃头,忙笑着招呼。二大爷对此僵硬地笑了一下。他这才看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长福叔,长福叔刚才正饱着眼福时,被二大爷的魁伟的背影给挡住了,心中很是不快。故此,二大爷坐在他的对面,他硬当做没有看到,把脸扭开了。二大爷平时就很看不上长福叔,他认为拼命吃杂碎肉的人与喝茶的人简直就像是鲤鱼与扎在泥中的鲶鱼,有着天壤之别哩。今天,他在这个如此清雅的地方,看到嘴角上仍带着杂碎肉油花的长福叔,心里很是别扭。那女人笑着问二大爷今天喝什么茶?“还是喝自带的?”她的眼光在二大爷脸上、手上瞟了一个来回,然后笑吟吟地跑回屋里端出一把红色的小宜兴壶。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边拿出几粒团成卷的茶叶,惊讶地问二大爷,这是什么茶?“碧螺春。”二大爷说。但却冲着长福叔晃了一下大方脑袋,那意思仿佛在说:“你……你……你。”但长福叔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神情,反而伸出一只脚悄悄放在女人走过来的路上。他要用这双穿着牛皮鞋的脚绊一下女人纤巧的小脚。女人早看在眼里,穿着一双浅口布鞋的小脚轻轻一抬,迈过了那只笨重的牛皮鞋。长福叔贼笑了一下。二大爷不屑的目光戳在他的大眼里,他马上打住了笑。低下了头,看了一下女人刚才站过的地方。那地方留下了一双模样好看的脚印,但这双脚印马上被一只解放鞋给抹乱了。那只解放鞋是崭新的,又大又威风,与长福叔那只伸出去的牛皮鞋几乎碰到了一块。那只穿了七八年的牛皮鞋,又松垮多皱,颜色又暗残,而且还系着一根极不配色的黑色鞋带。长福叔,忙抽回自己的脚;一口气喝干了一碗茶水,站起身,一手撩开稠密的枝条,溜了出去。
这时,有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书包,差点与长福叔闯了个满怀。小男孩将书包甩放在长福叔刚才坐过的方桌子,掏出书本来做作业。二大爷抽回脚,他因为自己的新鞋终于把长福叔的旧牛皮鞋比了下去,心中很得意。他用手摸了一下头顶,另一只手端起了那把红色的小宜兴壶。他用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捏着壶把,另外三个指头,一下一下地叩着壶肚子,那壶肚子里盛着滚开的水,很是烫手。他用饱满的手指尖感受着它的热度,皱起鼻子,闻着从壶盖及壶嘴口飘出的香气。他的眼睛眯缝着一直盯着像一阵风似的来回转动的女人。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我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千古茶风流。”他暗自想“这不就是茶风流吗?”(今后称茶风流)小男孩看到对面的二大爷端着茶壶的姿势很有趣;二大爷轻轻跺了一下脚。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坐一会就会不自觉地跺一下脚。今天这只脚轻轻一跺却拉住了小男孩的眼睛。他被那双新解放鞋深深吸引住了。小男孩昨天下午,上体育课,与几个小同学赛跑。他跑得非常快,可到{zh1}冲刺时,他穿在脚上的布鞋甩了出来,脚硌在硬地上,疼痛难忍,只好停了下来,悻悻地看着落在自己后边的同学,从自己身边超了过去。一位女教师还特别夸张地抓起了他的手,举了起来,小同学也非常得意地跺起了双脚,那双小脚上原来穿着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小男孩为此昨天晚上给母亲哭着要解放鞋。小男孩的母亲,一甩搭到腰下的独辫子,把辫子紧紧抓在手里,抱着儿子什么也没说,但是眼圈红了。)小男孩从板凳上溜下去,跑到正扭动着腰肢忙活的母亲面前,抱住她的腿说:“就要这样的鞋。”他用小手指着二大爷脚上的鞋。二大爷听了,有点不知道所以然。他放下了茶壶。于是,茶风流拖着儿子,来到二大爷跟前,替二大爷向一个茶碗中慢慢倒茶。那红色的小茶壶端在空中,又尖又长的壶嘴里,慢慢吐出一长流茶汁。茶汁淡黄、清香,飘落在一个白色的茶碗中,又荡起一团热气。二大爷顺着眼前的小茶壶,看到女人半裸出的像白莲藕一样好看的手臂,又看到女人那双眼睛,正娇俏地看着自己,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用手摸了一下光头。那上面冒出一层汗水。小男孩在母亲怀里撒起了娇。
“就要一双这样的鞋。”
“咱哪有钱哩。”女人扭头,柔软的辫梢轻轻地扫了一下二大爷的肩膀。
二大爷感到后背上淌起了汗珠。他口渴极了,猛灌进了一碗茶水。那几个喝茶的人,丢在桌面上几分钱,陆续走空了。垂柳像个绿色的大伞罩着整个茶馆。
小男孩干脆抓住了母亲的长辫子,使劲拽着,边喊着:“就要这样的鞋。”茶风流两手护着辫子根,逃到了二大爷的后面。二大爷猛一回头,那光头正碰到藏在府绸褂子里边蠢蠢欲出的小兔子上。
二大爷两手捂住头顶,产生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将手伸进了衣兜,从里面哆哆嗦嗦地掏出了几张钱,很羞涩地放在了桌子上。
“哪能要你大爷的钱哩。”茶风流在数落孩子,边用手推了一下小男孩的胳膊。
孩子伸手抓起了钱。挣出母亲的怀抱要跑出去,茶风流又说:“可别到百货部里去。”小男孩便径直向百货部跑去。
“不该要你大爷的钱哩。”茶风流又追上一句。然后,她用纤纤的手指端起了一碗茶,送到二大爷的嘴边。二大爷这时,嘴唇是那样干渴,两只大手一下子抓住了茶碗及那只端着茶的手。
2010年3月8日下午3时
于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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