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龙假凤<一>


古时岛国扶桑之西,有城名为大坂,商贾云集,市场喧哗。城内有首富喜多川,家财丰厚,宅阔气粗。一生尽在算盘和帐本上做足了功夫,且精于俭省,可说是财敌城主,富霸一方。人送美称喜爷。

若说这喜爷做的是何买卖,不是别的,却倒开了间青楼名为红香园。园内脂粉钗黛尽是人间美色。只是喜爷自家开着青楼,却不爱女子,以至于他年过半百未得一妻一妾,膝下自是无子无女,也难免寂寞。

一日凌晨,喜爷披衣早起查算帐目,听得屋外有婴儿啼哭之声。推门看时,竟于阶上躺了一乖巧男婴,包着小花被子大哭不止。将其抱起哭声便止住。细看这小家伙眼似乌枣,面如满月,只是满脸泪痕好不惹人心怜。又看那小花被中附有一素笺,上书“刚紫”二字。喜爷便收其为子,视同亲生地养在身边。先是请奶娘,再几年便找先生,吃好喝好穿好用好,念书学琴习字练武,如掌上珍宝般捧着。又怕其住在红香园内难免沾上了脂粉之气,遂改名为刚,乳名刚紫。

刚在红香园内长大,难免懂的比一般小子多些。不过他生来乖巧,且长得惹人怜爱,倒也没有被带上歪道。虽无脂粉之气,每日与姐姐们相混,不免学得女子们的细腻情肠。若不是喜爷管训有方,只怕早就做了个多情种子。

光阴飞逝,城内外人人都知道红香院内有一潇洒伶俐的哥儿。

一日,红香园内招得一新来的姑娘,与刚年岁相仿,花名自唤为莓姬。
刚念了学回来,听得有同龄少女入园,不免心动,便扔了书跑去莓姬的屋子看个新鲜。

才唤着莓姬推门,便听得屋内一阵钗裙乱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怒骂。

“我可说要接客了?竟连门也不敲。”

刚进屋看时,却见莓姬扶案怒目而站,果然漂亮非凡,只是身高似乎略胜出自己出几许,心中不快。又觉得她虽面容秀美,只是眉眼之中透着一股英气,此时用着略为鄙夷之色瞪视自己,不由起了好胜之心。便反手关了门上前,佯装着吃花酒的纨绔模样欲拉莓姬的手笑道:

“我原不是客,你既如此说,便接了我如何?”

却不料莓姬甩开他的手斥道:“大胆淫贼,若不速走便是待死。”

刚自小被园内众姐妹们宠着捧着长大,何时听过这般恶语,不由得些许恼怒:“你知我是何人?竟敢这样与我说话。”

莓姬冷笑道:“任你是何人。我入园时只说了厅内相陪,卖艺不卖身。敢再多嘴,休怪我不客气。”
说毕,上前数步,竟开了屋门,做送客之势。

刚见对方这般冷漠,难免气堵,又不善与人斗嘴,便愤愤地跺脚而出。才跨出门槛便听得身后哐当一声。心下忿恨:好你个莓姬!且看我向父亲要了你来,一辈子与我宽衣解带。
一时赌气,竟拿定主意向着喜爷的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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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红墙,此乃皇都。朝廷之上天皇正襟跪坐,听阶下官员的进奏,略有倦意。少时咳嗽几声,便有一边侍从奉上了茶钟。天皇接过小啜一口,复又看着阶下表奏之人。

此时在阶下表奏的不是别人,正是太政大臣中居。此时他见天皇颜色实为困倦,知晓昨夜只怕又是彻夜习武,便停止了奏禀,叹道:“陛下容臣进一言。”

天皇虽为一国之主,对于太政大臣却不敢怠慢,谨道:“老师请讲。”

中居道:“吾知陛下喜武胜文,擅骑射,精刀法。此固为臣等乐见之事。然既已登基继位为一国之主,妄不可再如旧时怠慢文政,切记平衡。”

天皇听中居如此说,虽觉不甚入耳却也无从反驳,只得点头道:“老师说的极是。我当自省之。然今日实乃困倦,适才听奏并无要事,可就此散议。待我静闭于佛堂,自省七日,定振作精神,研习文政。可否?”

中居毕竟是臣子,在朝堂之上听闻天皇此意,只得在心下叹息,又望天皇真如其所言,可七日自省之后勤于朝政,便深深叩首退下。一时朝事停议,众人各自散去不提。


且说天皇下了朝堂返回室中休息,和衣躺下少时,侍从来禀,说是良驹已备。天皇面露喜色,起身让侍从为自己换上短装布衣,笑道:“町田,你可知这七日我们要去何处?”

“臣不知。只道是某处佛堂。”侍从町田乃是天皇的近侍,年岁与天皇相仿。

天皇笑道:“只有你我二人大可不必以君臣相称。便是直呼我名也未尝不可。”

“町田不敢。”

“你自然是不敢的。”天皇叹道,“自继位之后,便连我胞兄也不敢直呼我了。皇位本非我所爱之物,偏叫我做了个傀儡……唉,此事不提也罢。待此去大坂见过胞兄,或可冰释前嫌。你自也是惦记他的。”

町田默然片刻,伺候天皇衣装停妥,忽地跪于天皇脚下,磕道:“陛下圣明。恕町田斗胆请求一事。”

天皇颔道:“讲。”

“若此去得见尊兄,恳请陛下罢黜了町田的官职,赏于尊兄为侍。”町田说毕,磕头不止,触地有声。

天皇叹道:“我知你心意了。只是我若罢了你而去,身边再无一人可靠……也罢,你且起来吧。莫错过了出宫的良机,你我赶路要紧。此事待再议。”

说毕,町田自换了行装与天皇二人悄悄溜出宫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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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莓姬才入园不到一日便得了园主喜爷的吩咐,令其移至后院住着。莓姬自是不知其中缘由,只是心中疑惑。这一夜才待睡下,便听得有人叩门。起身问时又无人应答。莓姬自是胆大,开门看去,却不见屋外有人。

“见……”莓姬待骂,却记起自己此时乃一红尘女子,便改口嗔道:“哪个促狭鬼,我可是不怕的。再要来闹,仔细你的皮!”

话音未了,便听得廊上忽喇喇一声,倒吊下一白衣白面的鬼来,挂在梁上冲着莓姬呋呋鬼笑。莓姬一惊,疾然掠后一步,反手摘下髻上玉簪,着指间一抖,玉簪便如银针向那鬼飞去。不料那鬼竟也灵巧,竟如蝙蝠离顶一般欲向莓姬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鬼才晃开矮梁,一个翻身,便“唉呀”惨叫一声,嗵地落在廊外的泥地里。

莓姬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踩着木屐下了木廊走到那鬼身边。果然是个人,手臂扑了面趴在泥地里没了声息。莓姬弯腰欲查看其伤势。五指才碰着那人的肩,便啪的一声被钳住了手腕。莓姬大惊,欲再争斗之时又记起红尘女子的身份,便由那人拉着,心下好生不快。不料那人却放开了她,爬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莓姬定睛细看,认得此人正是日里被自己赶走的轻狂之徒。此时口中正叼了自己的玉簪,原来竟没有击中,可见对方也非泛泛之辈。莓姬心中暗赞,又疑惑这青楼之中何来如此高手。

刚把玉簪从口里取下着衣袖擦了擦,使手指拈着笑道:“姑娘深藏不露,好身手。便连见面礼也送得如此大方。”

莓姬不快,却见对方向自己深深一揖,正色道:“深夜相访多有得罪,望姑娘勿怪。我并非狂妄轻薄之徒。只是姑娘气场有如冰封,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愿得姑娘做个红颜知己,若有闲之时也可磋习武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莓姬被他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叫得好不气恼,却也无奈,平心问道:“你究竟系何人?师承谁人门下?因何潜在此处?访我又是做甚?”

刚笑道:“承姑娘垂问。我本是这园园主喜爷的义子,名唤做刚,姑娘若嫌这名字太硬气了,也可唤我小名刚紫。不过蒙义父厚爱,曾拜师学了点腾挪跳跃的皮毛,又随数位经过园里的武林侠士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并无名门师匠教我武功。日间放学回来,只听说园内来了姑娘年岁相仿,少不得跑去叨扰。却不料被误作轻薄之徒。实是冤枉。”说毕,竟扁起双唇来做委屈状。

莓姬听得此言略为放心,又有一事疑惑,便再问道:“你说你小名是……?”

“刚紫。”刚只道莓姬对自己回心转意,便笑嘻嘻地上前一步,“这玉簪我收下了。如姑娘不介意,叫你莓子可否?刚紫,莓子,岂不妙哉。”

莓个你个大头鬼。莓姬心里暗骂。细细打量眼前这人时,见其面如淡月,虽圆而不臃;眸似夜穹,有星辰缀点;举止虽为顽皮,却也知晓礼数;态度似乎轻狂,神情倒也真恳。一身白衣上沾了些许尘土,倒越发衬得沾尘不染的气质来。只是口中所言着实让人恼怒:

“莓子,我已向父亲讨了你来。不若允了我当个红颜之己。日后若有心,便可结为连理。”刚又换上一副青楼长成的风流模样,“这玉簪便是定情之物。何如?”

莓姬懊恼,却焉然一笑道:“蒙刚公子错爱。”

这一笑把个刚的魂都给勾走了,举着玉簪在地里定定地站了许久,看莓姬披着紫衣,拢了拢被风吹开的长发,掩面入屋,又想起一事,急急问了一声:“莓子何姓?原何名?”

莓姬怔了怔,道:“既落入红尘,何必记得名姓。若非有姓不可,则今日园中竹林翠美,可姓林罢。”说毕,便关上了屋门。

刚望着那一丛青竹,仰面叹了一声,吟诗一首:

“光阴虚度终有日,今宵才得林妹妹。玉簪当为定情物,冷月清辉照紫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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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莓姬住入红香园中已有数日,至今仍未接得一客。莓姬心下奇怪,却也无可奈何,只道是自己出身不凡,相貌气质冷艳,难免教人望而却步,与这风尘之处无缘。又恨刚每每阻挠,使自己无法去前院招揽生意,误了来此的要紧之事。

这一日学塾开学,刚不在园中。莓姬推窗听着前院里众裙钗粉黛们往来接客,嬉闹声不止,心下难免烦闷。自忖趁就此长日闭门独居总非上策,便对镜细细装扮了,提裙向前院走来。才到得花厅,便听得老鸨斥骂:“不中用的东西,如何便洒了茶在城岛大人的衣服上?还不快下去!”

莓姬听得此名心里暗忖道:这城岛大人莫不是当年曾任蔵人所别当的城岛茂?(注1)循声望去时,见桌边坐了一人,约摸中年,衣着平常服饰,右面颊的笑纹有如刻痕般明显。不是城鸟茂却是谁。莓姬心中暗喜,心想果然不白来了这青楼。定了定神,学着园内女子的婀娜之步,屏息向城岛走去。

城岛正眯了两眼盯着来往的姑娘们上下不住地打量,也不管老鸨在跟前一个劲地赔不是。忽地见有位绝色女子飘然走到面前,不由得愣住。

莓姬嫣然一笑,道:“如不嫌弃,小女子愿为大人把盏,不知大人可愿赏光?”

城岛从未见此园中有哪位姑娘如此大胆敢上来主动搭讪的,不由得喜道:“你可是新来的?知我是谁么?”
一旁老鸨见状,急向城岛赔不是,道:“大人勿怪。这莓姬才来园里不过数日,尚未接客,不懂得这里规矩。”

城岛笑而摇头,道:“莓姬?好名。不妨事,就留她与我把盏。上一合热酒,留我二人对饮几杯。”

老鸨千恩万谢的去了。莓姬沿桌边坐下,待酒上来竟先斟了一钟一饮而尽。城岛笑道:“好酒量。快与我也斟上。”

莓姬拿帕拭嘴,将小钟内斟满推至城岛面前,浅笑道:“适才听闻城岛大人四字,莫非大人就是曾名赫一时的蔵人所别当城岛茂大人?”

城岛饮干杯中酒,咂嘴道:“你倒有眼色。”

莓姬摇首笑道:“倒不是小女子有眼色。实是大人之名广为人知。莫说是这小小奈良城中,便上至京城,下至郊野只怕也无人不晓。当年大人一纸密件交与了弾正尹(注2)以下告上,罢黜了十数名官员武将,便连朝廷今日的气象也可说有大人的几分心血。这xx早已是人尽皆知。”

城岛又饮一杯,苦笑道:“民间只知xx,又有几人见得我此时在这里饮花酒寻欢作乐?朝廷气象……当今天皇不问政事,权政尽在几人手中……想当年,先皇膝下三位皇子,而今却落得……唉,不提也罢。快与我再斟上。酒呢?再上两合。”

莓姬与他又斟上了酒,两人对饮,几合下来城岛面露醉色。莓姬见状,起身将其扶起劝道:“大人有事烦闷,不若去园中走走,小女子陪大人散心解闷,可好?”

城岛歪着身子站不稳,便揽上莓姬的肩,点头往园内走去。莓姬一边服侍着一边拿话试探不提。


且说刚放了学回来,从后门进了园就直奔莓姬的房门而去。敲了几声不见有人应答,竟是不在。刚心下不快,闷闷地揣了怀中的几个草莓回屋。却在经过长廊时一眼瞥见莓姬在前院正扶了一中年男子向外送客,不由得微皱双眉。不一会见莓姬送了客向后园走来,便站在那里等候。

莓姬送走城岛走至后园,抬眼便见刚站在廊间等候,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刚公子今日不是才开学么?回来得早。”

刚不答,只轻叹一声。莓姬只道他上了一日学此时正感天伤地,便也不多做搭理,径自经过他向小屋走去。刚心下着急,又不知说什么好,竟上前伸手去拉莓姬。

“……?”莓姬冷不妨被刚拉住了手,便回身看他,“有话请讲。”

刚隔着衣料握着莓姬的手,不肯松开,看着莓姬叹道:“只可惜把好容易弄来与你的草莓落到泥里了。”

莓姬低头看时才见几颗草莓滚落在了地上。不解其意,抬头问道:“你是说……这草莓原是送我吃的?”

刚放开莓姬的手,俯身去拾起落在地上的草莓拿衣袖擦拭,点头道:“正是。你自唤为莓姬,想必喜欢吃草莓。只是这季节草莓难寻。好容易今日得了些,不料被我手拙弄撒了。”

莓姬听得此言竟觉心中有愧。又不便直说自己的身份,待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两人竟相对无言。

半晌,刚叹道:“适才可是去前厅接客了?”

莓姬笑道:“原来是要说这个。”

刚摇头道:“你只道我拦你,却不知青楼并非仅是卖艺之地。其中危险你自然不知……”

莓姬侧目道:“如此说来你竟是要护我了?”

“莓子,”刚上前一步正色道,“我亦不知为何自己如此。适才你所接之客不是寻常人物。来这里的是非人物太多。若说要护你也并不为过。若不是为留你在身边,只怕早让父亲把你赶出这是非之地了。”

莓姬听着这话,只觉对方似是动了真情。虽正中下怀,却又忍不住叫苦。都说喜爷之子聪明乖巧,如何在自己看来竟如此呆傻?此后还要借他成就大事,莫要傻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好。而适才听城岛之言,自己这两日还需上京一遭。回来以后再对他另做安排,让这呆子单相思个几日也不失为一计。

正暗自思忖之时听得刚又说道:“莓子,我愿娶你为妻,从此管你衣食住行,可好?若不然我哪日就禀了父亲,让你离开这里。你另找营生,再莫要回来。”

莓姬听了,心下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怔了半晌,伸手取了刚手中的两颗草莓,道:“你不必如此。我走便是了。这草莓,谢过。”


(注1 藏人所:作为天皇的秘书官经常从事宫中的机密文书,从事与太政官的联络和宫中庶务的部门。蔵人所别当是这里的长官)
(注2 弹正台:中央官职之一,负责管理风俗,揭发左大臣以下不正行为的部门。长官即称为弾正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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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皇居一隅惊起数只老鸦,树影暗处略有声响。近卫府的兵士们正巡过此处,上前查看时,忽见红光窜起,之后便听得劈劈xx干柴烧断之声。柴房失火。众人慌忙赶着抢灭火势。

少时,近卫府次官左近卫中将今井翼赶来查问。柴房的管事再三告罪,只说上夜小解去了,各处均于日间取了干柴,夜里下人们自是歇息,再不知是何人进了柴房走了火。

今井听说,不由皱眉道:“正是秋冬物燥,火烛难防,才令各处于夜前将所需之柴尽皆取备,以防夜中取柴失了灯烛。而今柴房失火,不可大意。陛下近日正于佛堂潜心静修,恐有刺客闯入。传我令:兵卫府左兵卫督,速布兵于皇居外苑,沿墙根细细把守;卫门府左卫门督也需加强皇居各门看守,无我令牌者不论何职,都不许放出去!你等十二人,速与我赶往苑内小佛堂护驾。”

这今井翼虽说年岁尚轻,却得天皇赏识,得任近卫府次官一职。点兵领将,丝毫不爽。而近卫府的左、右近卫大将现下并无适合人选,次将的今井便是近卫府的总领。

天皇秘密出宫一事今井并不知晓。只知天皇有令,在佛堂静思这七日任何人不得打扰。且不论上下大小官员,凡事皆需经由佛堂的主持通禀。除此之外,皇居内的一切秩序全权交与今井管处。此时今井见柴房无名走火,自是小心为上。发令下去,手下兵将各处奔走警惕不提。只是那巡管皇居外的兵卫府与把守皇居各门的卫门府长官二人皆是有些年岁和骄傲的主,此时受一后辈发令,未免不快。

且说今井布署完毕,急步与众人赶向佛堂护驾,忽而听得廊上微有砖瓦响动,即刻抬手令众人止步。一时间除远处柴房传来的救火之声外,长廊内外静无声息。

侧耳细听时,走廊之上却无一点响动。今井伸手按住腰间佩剑,缓步欲向廊外探出,又向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几人悄然架起xx,成包围之势散开,将这一段走廊围住。

廊上确实有人,且不说此人是谁。只知他穿一身黑色夜行衣,腰间佩了短剑。适才纵火之后,他并未急于逃走,却潜在近处听今井发令,得知天皇现在佛堂。便在今井等人行走的脚步声掩护之时,由廊上与他们同向佛堂而去。不料却踩着了一片松动的砖瓦,乃至被今井发现,暴露了自己。此时他正蹲伏于廊上,见四周有xx手包围,心下叫苦,手中各捏了两片砖瓦,伺机待发。

今井探出廊外时已然拔出剑来,见廊上果然有一阴影蹲伏,便大声喝道:“廊上刺客听着,令你速速下来束手就擒。否则莫怪xx不长眼睛!”

黑衣人只是不动。今井犹疑片刻,抬手令xx手准备。黑衣人这才缓缓站起,看着脚下似是担心失足跌倒的样子,小心翼翼滑下廊顶,走到廊沿。今井只恐对方玩什么花样,又道:“若不老实便拎你的尸首前去交差。”

黑衣人却笑了,朗声道:“只怕这尸首你拎不起。”

今井不解其意,听这声音却有几分熟悉,一时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声音,暗忖此人蒙面,莫不是宫内熟人。不料黑衣人此时忽地失足,由廊上一个跟头翻落,直撞向一xx手的箭矢而去。那xx手一惊,急退后数步,尚未站稳便不知被什么击中,惨叫一声捂面跪地不起。

今井暗道不妙,提剑上前便向黑衣人的背上砍去,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抓过受伤的xx手挡剑,今井急忙收了剑势,游走到黑衣人身侧,又是一招刺出,不料剑尖才至对方衣襟,对方竟矮身就地一滚,顺手飞出一支暗器,当的一声打歪了剑锋。这一击竟然震得握剑的今井虎口发麻。知是遇了高手,心下大惊,即令放箭。

一阵乱箭之中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今井定睛看时,适才的击中剑身的暗器只是一片廊顶的碎瓦。再查看负伤的那名箭手,见其眉心也镶了一片瓦尖。今井急率众人追向佛堂,不出数步,见地上有隐隐两滴血迹,知晓黑衣人中了箭伤,心下暗喜。


佛堂内的主持正披着黑色紫纹袈裟跪坐蒲团上静思,忽闻堂外喧闹,又隐约夹杂铁器之声,心下不快。推门出去,今井正好赶来。

主持向今井施礼道:“原来是左近卫中将,应知佛堂乃清修之地,何故在此弄枪使剑,故作喧哗?”

今井抱拳道:“安住持有所不知,适才有刺客夜闯皇居,只怕已向着佛堂而来。陛下在堂内静修,我等是来护驾的。多有得罪,望佛祖与主持见谅。敢问主持,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或可疑人影?”

主持摇头道:“我一直在堂内打坐,并无任何声响。”

今井疑道:“可刺客确是向着佛堂而来……”

主持合掌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等去罢,莫要惊扰了佛堂清修之地,误了陛下静思。”

今井无奈,道:“不敢。只是少不得周围查看一遭。若有何可疑之事,只望主持千万小心,速差人报于我知道。”

主持垂目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言毕,回身关了佛堂的门。

今井只得率众人前后查看,果不见刺客的身影,只好退去另于皇居各处搜查不提。


且说安主持回到佛堂内,面向药师如来尊像跪下,却不伏首,只仰目与那佛像对视,叹道:“佛祖明鉴……”

叹毕,起身走近供桌,挑着案上烛火悠然道:“追兵已去,施主还不出来?身负伤血,莫要沾了佛祖才是。”

话音落时,药师如来像后竟走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与今井交手的黑衣刺客。此时他一手按了肩,肩后竟仍插着一支断箭。

黑衣人轻身跃下佛台,与住持数步之遥站定,脸上蒙着黑布,露了双目瞪视住持,道:“你既知我来,何不把我交出去?”

住持摇头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交你出去又有何益?我自放了你去,你若能逃得一死,便是佛祖慈悲。”

黑衣人一笑,道:“好一个不打诳语的出家人。既要放我,为何适才又把堂门反锁?”

住持微笑,踱至后方便再不见出来。黑衣人纳闷,却听得住持在后方唤道:“佛有慈悲之怀,人有怜爱之心。岂有叫人带伤走出佛堂之理?你且过来。”

黑衣人犹疑了片刻,走至后方。见主持取了个漆盒,跪于案边,从盒内拿出金创药等物,不觉奇道:“和尚,你要给我疗伤?”

“正是。”

“我如何信你?莫不是想趁我无防备之时另有所谋?”

住持笑道:“无不可。信或不信,本是一心。”

黑衣人皱眉道:“我不信。你只开了锁放我出去,便是大恩不言谢了。这点小伤我自会处理。”

住持不语,两人相峙片刻,住持轻叹一声,道:“我佛慈悲,佛堂本无锁,何需人来开?”

黑衣人愣了一愣,回身欲走,又问道,“我再问你,天皇现在何处?不是说在此静修么?为何不见其人?”

住持摇头道:“你去罢。阿弥陀佛。”

黑衣人望那住持片刻,见对方竟闭目数珠不再理睬自己,只得转身离去。走至堂前见门果是虚锁的,竖耳听了半晌,确信屋外无人,这才安心出去。也顾不得肩上箭伤,借着夜色,小心向后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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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先皇堂本氏原有两位中宫。{dy}位中宫紫姬早逝。其后另立梅壶女御为后,便是当今天皇之母。

梅壶女御任中宫数年后又怀龙胎,却不幸难产而逝。之后先皇再无妃妾。梅壶女御亡后数年,先皇便也随之去了。由是,原为皇太后及辈份较高的后宫女子居住的丽景殿,此时除了当年两位中宫的几位命妇之外再无他人居住。夜静更深,鸦雀不鸣。寂夜中竟听得几声啼哭,教人毛骨悚然。

啼哭的乃是一老妪,在殿内拿了掸子向墙而泣,灯烛放在了一边。忽地听得身后窗外忽喇喇有一物飞过,便抹了泪眼,起身前去关窗,只怕夜鸟飞进殿来。这老妪原是前中宫紫姬的命妇,本在偏屋住着,今夜轮值便过来掸扫殿内的灰土。忆及往事,不免感忆旧事而泣。

才到窗边关上了格子,便听得身后有一人低声令道:“莫叫。站定不可回头。我有话问你。”

命妇心下害怕,颤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道:“便是鬼又如何。你答了话我便离去。并不会加害于你。”

命妇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战战地点了头。

那人便问她:“因何啼哭?”

命妇见问,又提到了伤心之处,泣道:“因今夜轮值来此。这原是当年我主紫姬中宫自缢之处。不免感伤。”

那人又问道:“你便是当年侍奉紫姬的人么?可还有别人?”

命妇摇头,道:“此处住的,除我之外便是梅壶中宫的命妇,再无他人。”

那人沉默了片刻,再问道:“如此说来,你可听过‘刚紫’这名字?”

命妇听得“刚紫”二字,如同被施咒一般全身发起了颤,猛地摇头。

那人见她这等反应,料定其中必有隐情,冷笑一声道:“你这摇头却是点头。我问你,那刚紫与紫姬,是何关系?”

不知是殿内寒冷还是身上衣单,这命妇只抖个不停,答道:“你既问,想来是知晓的。何必相逼?可好饶了去罢。”

那人又问:“那我问你,若我便是刚紫,你可有何凭证能够认得?”

命妇呆了半晌,喃喃道:“当年……中宫命我抱你出去,小花被内有一素笺,上有中宫的亲笔‘刚紫’二字。可拿此物为证。你若真是……我便把当年之事告与你知……你,你真是他么?可长大了?为何又说是鬼……?”

命妇正泣问之时,忽听身后窗棂响动,急转身去看。身后的灯烛早已熄灭,另一墙上的窗格子大开,只有树杈干枝的影子摇个不停,哪里还有一点鬼影。命妇心下害怕,一个哆嗦便跪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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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坂。某一处精致的别所院内,几人跪于地上不起。天皇站立于中,微微怒道:“如何一个大活人便能丢了?”

几人只知磕头谢罪:“卑职有罪!”

天皇仰天叹道:“原只为冰释前嫌而来,不料连人也难寻。莫不要此后与朕结怨才好……”又向地上所跪几人斥道,“还不快去细细寻访?真在这里等朕杀了你们的头又能如何?”

町田立于一旁,只是叹气。看几人退去后,天皇转头看町田,道:“你莫叹。我自是要找到他的。距回京还有三日,你我且在此找寻,胞兄若见我单独出宫,或许前来质问也未必。”

町田垂头不语。

天皇又道:“你只一心想他,果真无意留我左右么?”

町田急又跪下。

天皇不快,扁嘴道:“平身罢。出了宫你我便是主仆,无须行此君臣之礼……我且问你,若是这三日寻访胞兄不得,你是愿与我回宫,还是就此留下继续寻他?只不过,你若愿留下,寻着胞兄之后,必须回宫报与我知,可否?”

町田又惊又喜,道:“陛下!臣……不,町田,啊,臣……谢陛下洪恩!”

天皇摇头道:“不必如此。你起来。我们出去转转。还有,出了此处我便是南来的商贾,切莫再叫我陛下。依我路上说的,你该如何称我?”

町田支吾了半晌,点头道:“是……泷…泷老板。”

泷泽这才略有笑意,带了町田走出别所,市街上走访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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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刚自莓姬走后,心里跟失了什么一般空落落的,竟无一日沉静安宁。在学塾内更是心不在焉,满腹经纶道理都换做“莓姬去兮,余奈何?”,为此倒是挨了先生不少戒尺。这一日索性逃了学,也不敢回红香园内,只怕被喜爷撞见询问功课,便信步坊间乱走,不知不觉已至城门。

是日,天气干暖,阳光甚好,城外荒野又有矮坡山丘,连着远处林荫山道,好一派郊野风景。刚见此景不由玩心忽起,自想许久未到城郊走走,不妨一游。便出了城来,只顺着那无人小道一路走去。

走了数里,刚见着前方矮树枝低,树下立了一匹枣色骏马,正在那里吃草。那马毛色匀美,鞍辔齐配,只不见了马的主人。刚心下好奇,走上前去查看。见那马竟并不是被栓在树上的,却也不跑。刚抚着马的鼻额道:

“马儿啊,是何人把你弃于此处?”

问毕,四下张望了一眼,无人应答。刚又问:“你家主人可是附近解手去了?”

那马如何听得懂人话,自是眨眼不答。刚绕马走了一圈,却见鞍前有些凝固的血迹。不由一惊。再细细查看周围地上,却不见可疑之处。抬眼时,周围并无人迹。莫不是马的主人负了重伤中途跌下?或许这马是主人跌落之后自己走来此处的?刚想着,拨开杂生的野草,循着马蹄踩踏过的痕迹寻去,渐走向矮树草沟的深处。

不出百步,果然见到枯得发白半人多高的野草尖上有些许暗红。再拨开长草看时,地上赫然伏着一男子。

刚大惊,即刻蹲身查看。对方身着黑衣,面向地而卧,想必是从马上跌下来时便体力不支晕厥了。肩背上插了一支箭,不知为何折断,又歪了些,伤口想必已流了不少血,肩头那一片黑衣的色泽在阳光下竟暗反红光。刚有些不知所措,虽是学过武艺,略懂医道,却从未见过这等真伤。一时竟害怕起来,不知此人是死是活。只拿手指戳了戳那人的腰,唤道:“这位仁兄?地里凉,莫睡。醒来?”

唤了数声,那人竟是毫无反应。刚犹疑片刻,伸手为他把了脉。所喜脉搏尚有跳动。便思为其先包扎了箭伤。又恐自己照顾不周,弄坏了伤口。左思右想,终是先把那人翻转过来。

才看清那人面目时,刚微微一惊。暗道:此人为何竟与莓姬如此相似!?

便试着小心将其抱至胸前,又嗅到那人散下的黑发上飘出淡淡的香气,更觉与莓姬的秀发上的香味一般无二。刚不由心下纳闷。只道是自己思念莓姬给想苦了,事事都成了她的仿佛。苦笑摇头,向着那匹马走去。边走又一边自言自语般说道:

“这位仁兄,我这便把你带到城内医治。切不可轻生就随着哪路神仙去了啊。”

“仁兄尊姓大名?为何一身夜行装扮?这伤又是从何而来?”

“仁兄莫不是武林奇侠?江湖高手?”

“仁兄长得与在下那位不知所踪未过门的娘子好生相似啊……”

“仁兄可有胞妹?”

“仁兄你……啊,失礼了,敝姓喜多川,名刚,小名……不足为外人道也。”

正絮絮叨叨个没完,走了数十步,忽听得怀中之人用极弱的气息哼了一声。不由大喜,站定了低头看他,又小声唤道:“这位仁兄?醒醒?可是听到我说话了?”

怀中之人眼皮动了几动,缓缓睁开,与刚双目相对。刚怔了一怔,这略带英气的美目不是他的莓子却是谁……唉,莓子啊莓子,为你我却相思成疾了。不由甩头,暂且将这“莓”字放在一边,对那人道:“仁兄醒了?”

怀中那人眨了眨眼,看到刚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双皱眉,眨眼哑声道:“……你?”

刚不解其意,只道伤重了意识还未尽然清醒,笑道:“莫怕,在下不是歹人,只是偶然路过此地。见仁兄有伤又昏迷不醒,便自作主张要带你于城内去医治……这里是大坂城外,城门就在前方不远。”

那人听了这话竟似不解,只是片刻后又明白了一般,甚是虚弱地点头道:“放我下来……把箭取了。我……腰上……袋中有药。”又见刚略有些犹疑,不由得急道,“再要迟疑,只怕箭尖的毒就要发作。咳咳……”

刚忙道:“仁兄莫怪,我只道城内医生比我好些,并不知箭上有毒。这就帮你。”

说着就将其放下,扶至地上坐好,自己也坐于他身后。两人竟xx被长长的野草遮挡。

撕开那凝了不知多少血的上衣时,刚一眼瞅见箭尖扎穿了的血肉模糊之处。不由一阵心悸。嗫嚅道:“这……却如何拔得?只怕拔了以后血更是难止。”

“无碍……让你拔,只管拔便是。只仔细倒钩……切记竖直了用劲。”对方又道,“若害怕则把眼闭上罢。”

刚依言捏了断箭,只听对方咳了一阵,终于说得“起去!”,便横了心向外直直地一扽,果然将箭头取出。却并不见有多少溅血,想是已失了不少。又听对方不住地喊痛,只道自己外行手重。

忙接过对方递上的创药,却不急着涂沫。俯身去含住那伤口至深之处。

那人一惊,道:“为何如此?”

刚吸了一口他体内瘀血,吐于一边,答道:“适才说箭尖有毒,需将毒血吸出。”

那人听刚如此说,一话不答,由刚吸了数口,方道:“可了。帮我把它扎上罢。”

刚便把那创药于伤口上细心涂抹,又撕了自己的衣袖将伤口包好。方拿过适才的箭头观看,见暗红箭尖上隐约刻有“近卫...”三字。由于血色遮挡,看得并不真切。正想擦了血迹看时,却听那人说道:

“给我。”

刚便把箭尖交了他,见他收处身边袋中装好。不解其意,便问其何故。

对方讪笑道:“重要证物,不可丢失。”

刚点头,又道:“这位仁兄如何称呼?”

对方一愣,眨了眨眼竟似不想回答之意。刚等了片刻无奈,只得自己报上家门:“敝姓喜多川,名刚。若仁兄不愿留名,我也不强求。只不过……这伤总需交由大夫治理方是上策。可随我往前方大坂城中……”

对方摇头道:“多谢你好意。我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延误。就此别过罢。此后若有缘自会再见。”说毕,竟起身要走。

刚暗想这人为何如此拒人好意于千里之外。也不拦他,又见他晃晃悠悠走出数步,心下不忍。赶上前扶了,低声道:“我也不与你多事。只是仁兄路上小心。且拿了这饭团吃了再走不迟。”说毕,将自己上学塾时必带的几个饭团取出交到对方手中。

对方双眉一跳,随即微微皱起,谢过拿起饭团来,小口咬着。刚看那神情动作,觉得果然与莓姬一般无二。不由得痴了脱口叹道:“仁兄若是女子,我必娶你为妻。”

对方愣了片刻,转头看他,疑道:“你……我却不是女人。”

刚忙慌道:“呃……我并非此意。仁兄勿怪。只是……我……唉,不提也罢。”

对方摇头,笑道:“我虽不是女人,却有一胞妹。”

刚闻言又惊又喜,忙问:“仁兄果然有胞妹?可爱吃草莓?可是姓林?可是唤做莓姬?”

对方眼睛一转,低头忍了笑,道:“你问这做甚?她却不叫莓姬。也不姓林。只是若有缘与你引见,你愿取她为妻?”

刚听这一说,只是摇头,又疑道:“我只应了莓姬娶她为妻。再无别人。若仁兄之妹便是她,我必娶之。若不是……唉……”

正说着,对方吃了饭团,走到马边,勉强跨马而上。

“是或不是,日后有缘便可知晓。刚君无需烦恼。待我问了胞妹,果真是她,便让她往大坂城中寻你。后会有期。”

刚见对方策马而去,又叫一声:“仁兄贵姓?”

“光一。”

刚只听得他远远丢下这名,便看着他向大坂城内远去了。一时又嗟叹不止,做歌为证:

莓姬去兮子难寻,
子难寻兮不思塾,
不思塾兮我在郊野。

在郊野兮光景足,
光景足兮一骏马,
一骏马兮奇人偶遇。

奇人偶遇兮,怪哉怪兮。
怪哉怪兮,莓兄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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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丽景殿的命妇自“遇鬼”后便终日惶惶不安。你道为何?原来这十数年来从未有人过问当年之事。而今此鬼突来相问,且自称紫姬遗孤,命妇怎能不惊。况她原非愚昧之辈,猜得那鬼定是对当年之事略有所知。若不然,何以夜闯皇居特来查问?命妇思前想后,惟恐因己之言再惹旧时恩怨,招致祸端,便于这一日清早躲了旁人耳目,拣那偏辟小径向着苑内小佛堂而来。

到得佛堂院内,正见安住持正拿竹帚扫那阶上落花,命妇四顾无人后方上前相唤。安住持闻声抬头,略显惊讶之色。礼毕,二人言语了几句,少时安住持便搁了竹帚,引命妇进了佛堂偏间。

安住持沏上茶来,徐徐问道:“如此说来,乃是那鬼先提起‘刚紫’二字?”
命妇点头道:“正是。若不为此我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想必那鬼……定是知情之人。”
安住持疑道:“听您所言,那鬼并非年迈之辈。何以得知当年之事?莫不也是相关人士的后人?”
命妇捧起那精致的茶碗饮了一口,叹道:“我原是害怕,又是惊喜,只道真是紫姬中宫的遗孤前来寻访。不过此时想来亦有可能是他人假冒,故而担心。万万不要因为我那几句话而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安住持摇首道:“敢冒此名者想必亦非等闲之辈。此事说来也巧,那一夜先闻宫内走水,后见左近卫中将今井率人前来搜寻刺客……偏丽景殿又遇此鬼。或乃同一人所为也未可知。只是若真系此人所为……”

命妇见安住持欲言又止,便知这其中有些隐情不便相告,却也并不多问,将茶饮毕,净了茶碗,起身告辞道:“我原是避人耳目而来,不便久留。只将此事告与你知晓便是。你……唉,我深知佛堂清修之人不宜再涉这等世间俗事……”

“此言差矣。既无入世,何来出世?”安住持起身相送,又拿了数支香烛与那命妇,劝慰道,“芸芸众生,皆由入世而出世,我却不然。既然当年佛祖慈悲,救我于不死且令我行走世间,居此俗世权贵皇居,又引我修于清灯古佛旁……或要借此事引我入世也未可知。此事我已心中有数,您且宽心去罢。若再遇此鬼相缠,便答佛祖明鉴,引其来佛堂相问便是。这几支香烛么……此时天已大亮,路上恐有人问起,便可说是来佛堂取香烛的罢。”

“正是。话虽如此,你也需多加小心。”命妇点头去了,出得佛堂院门又不舍,再三回首相望。安住持立在阶前,见那命妇背已微驼,又想到适才观其鬓生白发,不由心生感慨。复又取了竹帚于阶前扫地不提。

命妇从佛堂院门出来,行不过数步,果然遇着左大臣东山带几位亲随向着佛堂而来。命妇一惊,却已不及躲闪,只得上前行礼。

这左大臣东山于先皇与紫姬中宫在世时曾任大纳言一职。其妻原乃尚侍,受宠于先皇后升为梅壶女御,即后来的梅壶中宫。借此,东山便由大纳言升任为左大臣。此时他见这命妇行走匆忙,略觉奇怪,便停步问道:“我记得你是丽景殿紫姬中宫的命妇。这是从何而来?欲往何处?”

命妇禀道:“由丽景殿而来。因清早与另几位命妇开了殿门打扫,见殿内佛龛香烛已尽,便向佛堂寻些。此时便是要回丽景殿去。”

东山见其手中果真执了几支香烛,便不多问,点头仍向佛堂而去。待众人走后,命妇定了定神,不觉暗赞安住持的心思周到。

命妇去后,东山一众仍向佛堂而来。不多时便见安住持立于阶前扫地。只听东山朗声笑道:“常闻佛家人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住持大人这般细扫却为何故?莫不是佛祖阶前也沾得尘埃不成?”

安住持才送走命妇不久,此时又见东山带数人来访,不由皱眉暗忖道:从今往后再无消停。便弃了竹帚于地,合掌低眉道:“阿弥驼佛。左大臣此言极是。贫僧扫它也不过博得这凡胎肉眼的一时之快,觉得干净罢了。既是扫之无益,不如不扫。”

东山听得此言心下不快,却也只得哂笑道:“住持大人何出此言。我不过玩笑罢了。吾皇近日于佛堂闭门静思,我等做臣子的特来请安,还劳烦住持大人予以通禀。”

安住持颔道:“难为左大臣一片忠心。只是陛下有旨,静思七日,任何人不得打扰。”
东山面露难色道:“便是有国事相禀也不可么?”
安住持再揖道:“并非贫僧懒怠。实乃陛下有令,如有要紧国事则劳烦来人递交奏本,或由贫僧代禀。左大臣未着官服,想来并无要事,还是请回吧。”

言毕,安住持竟回身入了佛堂,闭了佛门。那东山再无话可说,悻悻拂袖而去。你道他为何这般气恼?原来天皇出宫一事已有耳目与东山相告。东山摸不着其中蹊跷,便往佛堂来寻个究竟。不料却吃了这和尚一个闭门羹,叫他如何不恼?况且昔日梅壶中宫又常教二位皇子与东山亲近,习枪武剑亦多是东山直授。而这泷泽却不似兄长光一,生性略为温和,酷似先皇,不知不觉竟也被东山管制起来,更是因此得了皇位,可见左大臣于朝中的影响。

至于那安住持,他自是不愿与东山多加理论。一则天皇实是出宫去了,二则他与东山亦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仇怨。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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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刚自那一日郊外游玩归来,正巧被喜爷撞着查问功课,少不得挨了一顿骂。喜爷又问其在郊外与谁鬼混,竟连衣袖也撕扯了去。刚竟支吾着答不上来。喜爷一气不轻,拄拐顿地有声,骂道:“尔!莫道我年老不知事。说!是去找那前几日离园的梅姬不是?”

刚见喜爷真个动怒,便跪地告以实情:“父亲息怒。孩儿确是思念梅姬不假,一时无心功课便信步走至郊野散心。不料……”话至此处,刚又支吾不言,抬眼望了一眼复又禀道,“不料途遇一人,负了箭伤躺在那乱草之间。孩儿不忍便撕衣相救。再无与谁鬼混。”

喜爷听了这一番话,颜色略为缓和,只是依然斥道:“胡说。你学得多少医道便会救人?再者那负伤之人现在何处?为何救了人又不带了家来?莫不是扯谎罢?”

刚据实相告:“孩儿不敢撒谎。原先孩儿也欲领那人前往医治,奈何其言箭上有毒,孩儿无奈只得草草相助。又见其一身夜行黑衣,料想是甚江湖人物。不等孩儿多问便又跨马去了。”

喜爷将信将疑,又问:“若是江湖之人,受你之情怎会连名也未留?”
刚原想隐去光一姓名,此时见再瞒不过,只得吞吞吐吐道:“那人走时只说了他叫光一。孩儿并不知其姓氏。”

喜爷这才敛了怒容,叹道:“你只道我管束甚严,却不知世事险恶。此事果真如此,你也是行善一件。只不过私自逃学实在不该。且回房去闭门思过,补习功课。这几日无我准许不得出园。起来罢。”

刚起身回屋后真个捧起书来大声诵读,却因念着光一与莓姬之事,满口读的之乎者也到了脑中竟无一印象。

一夜,月色皎好。刚正于榻上枕了两臂假寐。忽然间听得窗外一声冷笑,即刻睁眼。正待起身出门查看时忖道:这深更半夜,红香园不过一风尘场所,会有何人闯入?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罢。且装睡莫要管他。如此打定主意,刚便侧身,口中喃喃故作梦呓,却于眼皮之下细观窗外动静。不多时,果真见有一人影映着白色的窗纸渐渐近得屋来。饶刚是习武的人,奈何涉世尚浅,不由得心下嗵嗵乱跳。

只见那人影贴至窗边,抬手于那纸窗上戳破一小洞,想是在往里张望。刚佯装闭目,仍是喃喃乱语,甚么“望穿秋水,雨落塘间蛙声乱……吾莓……姬莫去”。一边如此念念有词,一边只从眼缝观察,不敢动弹。只是那“莓”字出口时,那伏于窗上小洞的黑影似是发愣般立起,呆了一呆。刚不知其故,只道对方就要加害于己,便凝了十二分的精神欲将跳起。果然那人影猛地扬手一挥,便听“当”的一声闷响。

刚立时跳起,惊唤何人。只听见窗外衣袂夹着风声,那人影不知跃向何处去了。定睛看时,却见榻边矮柜上斜斜地扎了一把xx,xx上又插了一张素笺。拔起看时,那xx竟是良工打造,柄上镶有各色宝石。“此人出手却也大方。”刚叹道。便点了灯展开素笺细看,只见笺上一首打油诗写道:
人作奸,进xx,亲生骨肉难幸免。
十数年,寄民间,刚紫不知双亲面。

读罢,刚怔了一怔,竟不知是何感想。此时又听得窗外一声轻笑,刚便推门跳将出去,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屋顶,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黑影奔逃。刚竟不害怕,提气施展尚未熟成的轻功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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