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从山坡上下来,徒步穿过一大片松软的土地,地埂上破土而出的野草泛着鹅黄或淡绿的色泽,力度不怎么强硬的阳光落在上面,使我的眼睛猛然间明亮了起来。它们在黑色的土质里沉浸了整整一个冬天,现在似乎有了某种灵性以及强烈的生长激情。在我伸手去摸它们的时候,我的手指间便有了一股温柔与亲近的流脉,同时又产生了瞬间的伤感。
在我的眼前是母亲孤独的坟冢,在我的身后跟着七岁的儿子。他的手里攥着一叠洁净的白纸和几十根香,还有一些用来祭奠的食物。儿子忽然跑到了我的前面,用那种幼稚和惊讶的目光盯着我说,爸爸,假如,假如你死了,我是不是也到清明节的时候来给你烧坟?儿子将“上”说成了烧。我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嘿嘿一笑,你说呢?坟院里是些早年的枯草,枯草的气息同此时的温暖融在了一起。儿子的小手将一张张窄窄的纸挂在了草尖或草的根部,之后,他又跑到母亲的坟头大声呼喊:奶奶,取钱来,奶奶,我和我爸爸给你送钱来了。被烧掉的纸钱化为灰烬之后悬浮在我和儿子的周围,有一片纸灰还落在了儿子的头上。我虔诚的跪着,他却站着,而且嘴里不停地哼着《老鼠爱大米》的调子。
这时候我仿佛有种解脱和轻松,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就这样从我跪着的双膝下滑过。太阳穿过春天里的尘埃落在田埂上,田埂上的小草瞬间呈现出青春的光泽。和煦的风轻抚着我和儿子的脸庞,我沿着田埂离开母亲孤独的坟冢。
身后的坟冢就如同黑暗中的一双眼睛盯着我远去的影子。
院落
沿着山坡下的一条小路前行。准确地说,多年前是一条路,现在已经被流水冲刷得坎坷不平,有些地方形成了大坑,塌陷成了悬崖,只是记忆中的一条路罢了。当年的那条路只在记忆中存在,存在的时间又是那样模糊。而我深知沿着这条路的方向,我一定会走向一座经年的破败不堪的院落。
路不算太长,但在我的脚下延伸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离开的太久了,于是带着某种神秘的意义前行。在每一件熟悉的事物前无端地停留那么一会儿,用眼睛盯着,或用手抚摸一番,多么温暖!这些童年里和我一同快乐过的事物,让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那种无言的亲近与轻松。院落早已破败不堪,满目苍痍。流水与雨水的痕迹残留在那些黄土筑城的墙面上,仿佛泪痕;没有了门的窑洞如白天里张着的野兽的嘴巴,要将什么吞掉一般,叫人生出诸多恐惧来。当年平整洁净的院子已被岌岌草、野黄蒿、黑刺等等眼睛里常出现的草侵占,它们相互拥挤着,挣扎着,又拼命地拓展着自己的生命空间,年复一年地繁衍着自己的后代。草与草的缝隙之间,落满了牛的、羊的、狗的粪便。这些自然的肥料被雨水浸泡,被土地腐殖,茁壮着这些植物的生命,多么自然,又多么和谐!它们要比人类安逸和谐多了。一棵老了的杏树还孤独地长在院落的西北角,虽然没有多少人前来光顾和光临它,但开满杏花的枝叶依旧摇曳在风中,很像挥舞在空中的许多双小手。这让我想起了唐人的句子:“庭树不知人径去,春来还发旧时花。”
我不知道这座早年的被父亲遗弃的院落,是否确认我曾经是它的小主人,是否看见我充满凄凉和忧伤的眼睛?几只麻雀在草丛间觅着吃食;一群山羊在院落的周围掐着青草;一只游荡的白狗愣愣地打量着我,在我的周围转了几圈,很快便消失在山野间。
石佛
那尊面容慈祥的大佛静静地坐在半崖上,它一坐就坐了上千年。过往的游人和顶礼膜拜的香客在它的眼里成了真真的芸芸众生。一个身段匀称的导游告诉我,唐朝以前是石头,唐朝以后就变成了佛。
佛的目光像是一直在盯着我,使我有些惊悸和颤栗。也不知为什么,我看佛的时候,佛在看我,我不看它的时候,它依然在看着我。它的眼里没有能转动的眼球,更无诱人的光泽,为什么人们总能够捕捉到慈善的光芒呢?佛本性善,在佛教千百年的文化传承与流脉中已被人定格成一种永恒的善良。
再仔细想,这种诠释似乎是安慰自己的一个借口,真正的答案也许只有佛最明晰。眼前的大佛本是山的一部分,是那些虔诚的佛门弟子在叮叮当当的凿斧声中将它摆放在这里,他们尚未见到佛光普照,便早已魂魄四散了。只有佛孤零零地守望着轮回的日月,又泰然自若地远眺着山谷里远去的溪水,聆听着香客们的祈祷与祝愿,许诺与渴盼。
在佛的脚下仰望,和没有语言的佛进行心灵沟通,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威严的存在。我没有跪拜,也没有点燃香火,因为在我的心里它依旧是一块石头,是一块被人雕刻和加工过的石头。
那个导游又告诉我,摸一摸佛的脚,你会感觉到下山的路是平坦的。有那么灵验吗?怎么就想起了“临时抱佛脚”这句话。事实上,下山的路和我上山的路一样的陡峭。
黄牛
父亲的五头黄牛安然地卧在早晨的阳光下,反刍着夜里吃下去的草料,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存在。它们的眼睛半睁半闭,很悠然的样子。偶尔将头甩一甩,落在它们耳梢上、嘴唇上、或脸上的那些小苍蝇会飞起来,在它们身体的周围飞上一小圈复又落在原来的位置。我穿行在五头牛存在的狭窄的空间里,要将它们夜里拉下的粪便拾起来,堆放在干燥的地方,然后,再给他们的身体下撒上黄土,这是父亲出门时安排给我的活计。坦诚地说,我非常害怕我生疏的动作会惊起牛的愤怒,它们很有力量的尾巴摔在我的脸上,或者坚硬的角抵在我的胸前或者肚子上。我一直固执的认为我的这种想法是多余的,通人性的牛知道我为它们洒扫庭院,它们会温顺地站起来,等我的动作结束以后,又会卧下来,用慈善的目光看上我一会儿。事实上,我的这种想法并非多余。
在给牛添草的时候,我的身后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袭了过来,我的后腰处顿时感觉到剧烈的疼痛,由于惯性的作用,我的身体趴在了牛槽上,一双手撑在了牛槽边的土墙上,同时头也顶在了墙上,一块土落在了牛槽里。等我吃力地转过身时,五头牛早已经站了起来,它们的目光与我对视了好长时间。此时,我操起身边的一截木棍,当木棍要落下的时候,我的手就有些软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头牛偷袭了我。
于是,扔下棍子。牛很安详地吃着属于它们的草料。
孩子
鸟的叫声很单调,且越来越远,像一些将要故去的人的声音,容易叫人想起经年的往事。但我觉得这些往事只能在人的心里瞬间显现,牢记——没有多大的意义。
佛语中讲求轮回。太阳就在我的头顶二十四小时一个轮回地走着,看不见的时间在太阳的轮回中悄静地离去。我呢?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着这个名叫贝贝的小孩,他正在学走路。白嫩的双腿刚刚立起,尚未挪动几步,就软了下来,圆圆的小屁股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哇的一声,眼泪就顺着鼻翼两侧流了下来。于是,他的一双小胖手又开始撑在地面上,吃力的往起站,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多次,等他将全身的力气用尽的时候,整个身体平展展地躺于地面上,一对乌黑的眼睛无聊地看着空洞而辽远的蓝天。
我想我当年也和这个小孩一样,艰难地跨出这一小步,肯定费了很多的时间。当这一小步终于跨出的时候,接踵而来的便是说不完的苦难(佛说人自从学会走路就开始了罪孽),便开始了在这个充满压抑的空间里游离。虽然,多年以后我亲自目睹了自己当初的影子,很想让自己当初的影子永远定格在那个时空里。
这样的想法叫人听起来有些幼稚与可笑,有些悲观和凄凉,但很多的人在忧郁与压抑的时候都会发出同样的感叹。像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总在忧郁中书写自己对永远也长不大的人类的看法。
孩子躺着,自然无忧无虑。
轮回的太阳依旧行走,并没有因为孩子而停止行走。
孩子躺着的意义有多深远?
静止犹如行走。
街景
阳台的对面是这个城市里{zd0}的一座公园,四周被高大的树木掩映着。我的目光经常坦然地落在那些泛绿的树叶上,有时是瞬间而过,有时会长久注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这些树木。如果这些树木生长在城市以外的某个地方,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这座公园自然就会门前冷落,就不会有许多双脚、许多影子穿行在树木的周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总爱去一些热闹的地方,将自己无端地插入到人流当中。插入者于是获得了一时的轻松而浑然不觉,似乎给自己寻到了一个释放情绪的位置。
在我的视线以内,一对白了头的老人端坐在灰白色的水泥台阶上,他们正在凝视着无限好的斜阳,就像现在的我毫无意义地看着他们一样。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一对老人,他们的神情与现在的景色自然地融为一体,在他们的脸上能见到幸福与生动,能阅读到光阴的痕迹,虽然时间从他们曾今年轻的心里一路走了过去,但他们面对斜阳时的神情告诉我他们已远远超越了这时候的天色。属于他们这样的日子已经不怎么多了,他们无边无际地说着一些故旧的人和事,依靠着、搀扶着……
然而在我和他们的眼界以内另一幅不太协调的场景出现了:三个穿制服的城管人员掀翻了一个女商贩的三轮车,金黄色的杏子洒在街面上,被一辆出租车轧了过去。三个城管骂骂咧咧,女商贩边擦眼泪边从地上捡拾着沾满了土的杏子。作为一种管与被管的关系,城管当然有权维护城市的形象,是人民赋予了城管这样的权利!女商贩是人民中的一份子,是这个城市中的一员,自然在被管之列。当我取了照相机重新站在阳台上的时候,那对老人已经不知去向,女商贩也没有了影子,那块空落的地方被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占领,他们拥抱着、目中无人地拥抱着。出现在他们周围的还有一个拾破烂的衣服褴褛的老女人,一个滑旱冰的小男孩,一个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正在接电话的男人……只要我愿意站在阳台上,不管是太阳初升还是华灯初上,我都能看到很多人出现,仿佛那里是一个移动着的生活场景。
长城
城北有一段故旧的秦长城和几片开花的庄稼地。夏天xx热烈的阳光下,乱飞的蜂蝶沿着花的馨香缓慢地落下。与蜂蝶一样,白天的长城上躺着、坐着、走着许多人的影子,据说晚上也有人的影子晃动,当然,更多的是一些激情涌动中的年轻人。日出东山的那一刻宁静里,覆盖长城的草丛里总会遗留下一些白色的不堪入目的赃物。这些激情宣泄后的遗留物被风吹到就近的庄稼地里,让那些收割庄稼的农夫们常常脸红。而那些遗留物的制造者们此时可能衣冠楚楚地坐在城市里某个光线柔和的酒吧里品咂着爽口的啤酒,或者和自己的情人说着只有两个人之间才能说的语言。应该是一件美妙而幸福的事情,这些来自城市或城市边缘的爱人们却无所顾忌的在长城之上敞开了压抑的秘密。然而这样一些黑暗中的场景与我是不曾遭遇的。在我的眼前景致依旧是这样的:远处的六盘山脉莽莽苍苍,郁郁葱葱;踩在脚下的长城蜿蜒曲折,破败不堪;近处将要被铁器收割的庄稼做着{zh1}的舞蹈与舒展;绿一块,紫一块的庄稼仿佛补在黄土高原上的补丁传承着母性的流脉;一群云一样白的羊子悠然地慢行着,它们的神情总滞留在嫩绿的草尖上,这些我经常见到的熟悉的风景总给我带来一种博大与恬静的力量。我不知道白天我见到的长城与听说中的晚上的长城那个更加诱惑我?而我经常要去光顾的这段长城仅仅是一段已睡去多年的黄土,白天与黑夜于它同样无所知晓。
网络
二十天之前的激情渐行渐远。来自电流般的碰撞依次消逝;一次热烈的爱情在黑暗的雷雨中泯灭;一场精心设计的幽会被扼杀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两颗xx热烈的心的叠加被阻拦于公元2005年的夏天。2005年的夏天,我xx热烈的爱上了来自网络之上的一个女子,我没有看见她的容颜与肌肤,也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只看见电流那一端传来的阳光一般的汉字。这些真真假假的文字在我日渐冷静的心里晚潮一般退却。那个女子不知又成了谁的梦中情人。
记忆的底片上只印下了一个叫诗雨的网名。
植物
记得很清楚,出门的时候,那二十棵我亲手种植的西红柿和十棵辣椒在强烈的阳光下拼命地寻求生命的空间。我看见那些肥胖的叶子,叶子掩映处那些绿得发亮的果子,很像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难舍难分。毛茸茸的叶面柔嫩得如同女孩的脸,让我莫名地产生一些美妙的情感。一股淡淡的香,随风一飘,就弥散在院子里。
已是一场暴雨之后。叶片漂在水面上,果子大多睡在水里,只有绿色的茎杆直直地挺着。仅仅一个下午,它们的生命就被天空中翻滚的云层给刈了。现在,头顶之上的天空一片平静,只有巨大的空阔辽远着,存在着。
医院
时光仿佛凝滞,滴管里{zh1}一滴药液终于流进了血管。这个躺在甲级病床上的老人,守望着针头从肉体必然要拔出的那一刻。老人与时光。药液与生命。同时还有几盆摆在老人面前的插花。花的头颅已经垂下,几天前绽放的璀璨,最终还是枯萎在了白色、干燥的病房里。高大洁净的玻璃窗,反射来的下午的太阳光,照在老人的脸上,煞白一片。
一个明显涂了眼影的护士,配完了{zh1}一瓶药液,她坐了下来,顺手在住院病历上记下了那个病号的名字,然后,自然地走进了她对面的那个病房。事实上,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手中的药液xx她走向生命的血脉。
安静的医院里,其实并不需要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篮和来去匆匆的探望者。白蓝相间的病号服、无影灯下寒光四散的手术刀、污浊的血迹、撕心裂肺的嚎叫、闪闪发光的地板和病人家属脸上的忧伤,就这一切足以让人颤栗……
一个九岁的女孩,天生的心脏病患者。她的母亲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而她的名字刚刚被那个戴着眼镜、捂着口罩、挂着听诊器、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定格在太平间那张大而冰冷的空床上。走廊里,我看见那个年轻的母亲的背影单薄而孱弱;走廊里,我听见几个年轻的护士相互嬉戏的声音。紧紧隔着一片玻璃,里面是鲜活与健康,外面四散着生命挣扎的声音。
医院,病房内的光线开始暗淡。
药液,依旧悄无声息地滲入患者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