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与猫- [英]多丽丝·莱辛

2010-03-04 10:55:28 来自: (最像人類,最沒人性。)

老妇与猫

王家湖 译

她叫赫蒂,是与二十世纪同时诞生的。七十岁那年,她因营养不良冻饿而死。
她曾独自生活了很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个严冬,她丈夫得肺炎病逝,从此她
就一直独居。她丈夫死时不过中年,现在她的四个子女都已是中年人了,就连他们
的孩子也长大成人。这几个子女中,只有一个女儿给她寄圣诞卡,此外,她在他们
眼里并不存在。因为他们都是些体面的人,有家有业,有好工作,有汽车。而赫蒂
不是个体面人,他们总算是提起她的时候,就说她有几分古怪。

当她的丈夫弗雷德。彭尼法瑟还活着、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们全家很不舒服
地挤在伦敦当局盖的一座便宜公寓里,那地方就像港湾一样,人群潮水般地涌进涌
出:他们住的地方与尤斯顿、圣潘克拉斯和金斯克劳斯几个大火车站相距不到半英
里,这是那个地区{dy}批公寓楼,冰冷、灰暗、丑陋地耸立在一大片花园和小屋中
间。这些小屋不久就会被拆除,好在那儿盖更多的灰色高楼。

彭尼法瑟是好房客,按时交房租,不欠债。他是个建筑工人,很“稳重”,而
且为此感到自豪。那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赫蒂将来会表现不正常,她只不过常常
溜到火车站机车进出的月台去待上个把钟头。她说她喜欢那里的气氛,爱看人们来
来往往,“往返于伦敦和那些陌生的地方之间”。她指的是苏格兰、爱尔兰和英国
北部。

对于她来说,到那些喧闹,充满烟尘和乱哄哄人群的地方去,就是一服xx剂,
和别人爱喝酒、爱xx一样。她丈夫逗她,管她叫吉卜赛人。其实她还真有吉卜赛
血统,因为她母亲是吉卜赛人,但她决意离开自己的民族,嫁给了一个定居在房子
里的男人。弗雷德。彭尼法瑟喜欢妻子与自己所熟悉的那类女人不同,而且正是由
于这一点才和她结婚的。但是她的儿女们却生怕她的吉卜赛血统会以比老往火车站
跑还要糟糕的方式表现出来。她是个身材高大,长满黑亮头发的女人,皮肤一晒就
黑,黑色的眼睛烈性十足。

她爱穿色彩鲜艳的衣服,脾气火暴,来得快也去得快。她在年轻时很引人注目,
高傲而漂亮。由于这一切,她便不可避免地被附近几条街上的人称为“那个吉卜赛
女人”。她要是听见了,就会大声回答说,这损害不了她的一根毫毛。

在她丈夫去世,儿女们陆续结婚离家以后,市政当局便让她搬到同一公寓里的
一个小套间去住。她在当地一家店铺里找到了一份卖食品的差事,但不久就感到厌
烦了。对于一个独自生活的中年妇女来说,当她已经度过了一生中忙碌而负有责任
的时期之后,似乎还有一些传统的消遣方式。喝酒、xx,再找个丈夫,搞一两件
令人惆怅的风流韵事,如此而且。有个阶段,赫蒂像有解好似的把这些都试了个遍,
可又都厌倦了。她一面继续当售货员挣一份微薄的工资,一面开始买卖旧衣服。

她并没有自己的店铺,而是到各家各户去收买或乞讨;日衣服,再卖给衣摊和
旧货店。她非常喜欢干这行当,简直入了迷。她放弃了体面的职业,把对火车和旅
行者的热爱也抛到脑后。她房间里总是堆满了鲜艳的旧衣裳,一件样子惹她喜欢而
舍不得卖掉的连衣裙啦,一条条串珠形的花边啦,旧皮毛啦,刺绣品和饰带啦等等。
公寓里也住着串街的商贩,但赫蒂做买卖的方式使她失去了朋友。二三十年的老邻
居都说她神经有点不正常了,再也不愿意理睬她。但是她毫不在意,她大开心了,
她特别喜欢推着她那辆旧儿童车,里而塞满了她买来的或是要卖的东西,走街串巷。

她喜欢那漫无边际的闲扯,喜欢讨价还价,以及从住户们手里骗出东西来。邻
居们所反感的正是这{zh1}一点,她自己当然也很清楚。事情虽小,但影响恶劣。这
是乞讨,体面人不会去乞讨。她已不再是个体面人了。

窄小的公寓房间十分冷清,因此她很少待在那里,尽可能到热闹的街上去。不
过她终究还得回家,因此,当有{yt}她看见一只设家的小猫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发
抖时,就把它抱回家中。她住在六楼。当小猫慢慢长大成为一只强壮的公猫时,便
在楼梯、电梯和几十套住房之间自由活动,仿佛大楼就是座城市。当局对爱畜并不
积极取缔,只是说禁止饲养,实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从有了这猫,赫蒂和邻
居的来往也多了,因为这言生总和住在院里对面那幢楼的人交朋友,或者有时一连
几夜不回家,弄得赫蒂只好到处敲门去找它。有时候它被踢得一瘸一拐的,或是和
别的猫打了架流着血回到家里。赫蒂便和踢猫的人或它敌手的主人大吵大闹。她还
和爱猫的人交流养猫经,并巨得经常不断地给她可怜的蒂贝包扎伤口,护理它。没
有多久,这只猫就成了长满跳蚤,伤痕累累的战将,一只耳朵给撕豁了口,身上的
毛也乱蓬蓬的。它是只杂色猫,黄色的眼睛很小,比起那些毛色柔和、体态优美的
良种猫来,蒂贝可以说是等而下之了。但是它很有自立精神,当它吃腻了罐头猫食
或赫蒂喂它的面包和袋装肉汁的时候,便自己去捉鸽子吃。赫蒂感到寂寞的时候就
把它抓起来抱在胸口,而它就满足地呜呜叫着,偎依着她。不过她感到寂寞的时候
越来越少了。赫蒂一见明白了她的子女们不希望和她来往,因为她这个卖破旧衣裳
的老太婆使他们感到难堪,她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有在像圣诞节这样的时候,才
会在她心中涌起含着强烈幽默的辛酸。她对着猫唱歌,或者边唱边诉说:“你这个
讨人嫌的老畜生,你这只老脏猫,谁也不要你,是吧,蒂贝,谁也不要你。你只不
过是只设主的野猫,一只偷嘴的老猫,嗨,蒂贝,蒂贝,蒂贝。”

楼里面到处都是猫,甚至还有两只狗。它们在灰色的水泥走廊里追过来打过去,
有时还有狗屎猫屎,总得有人来收拾。不过,有时因为邻里间打架结仇,也会一连
好几天留在那儿没人管。大家怨声载道,市政当局终于派了个官员来,说要坚决执
行有关饲养动物的规定,赫蒂也和别人一样得把猎杀掉。这件事正处在她不走运的
时候,她得了流行感冒,没法子去挣钱,连出门去领养老金都困难,结果欠了债。

她还拖欠了许多房租,她租了一台电视机可又不付租金,引得出租电视机的代
理人几次上门。邻居们纷纷扬扬地说赫蒂“成了野人”,回为她那只猫叼着捉来的
一只鸽子上楼梯穿过过道往家跑,鸽子一路掉毛滴血;而一个女人去找赫蒂抱怨这
事,却看见她正在腿鸽毛要炖鸽子。她从来都是把蒂贝捉来的鸽子炖熟后和蒂贝分
享的。

“你真脏,”她把炖鸽子放在猫食盘里凉着,对蒂贝说,“你这老脏货,吃那
只老脏鸽子。你是什么,一只野猫吗?体面的猫是不吃脏鸟儿的,只有那帮老吉卜
赛人才吃野鸟。”

有天晚上,她求一位有汽车的邻居帮忙,把自己、电视机、猫、大包小包的衣
服和儿童车放进了汽车里。汽车穿过伦敦把她送到一条街上的一间房子里,这是等
着拆建的贫民窟。那位邻居开车又跑了一趟,把她的床和床垫捆在车顶上,还装上
了她的五屉柜、一只旧箱子和几只平底锅给运了过来。就这样,她离开了住了三十
年,几乎占去她生命一半时间的那条街。

她又一次在一间屋子里安下了家。她不敢走近“他们”去恢复她领养老金的权
利和她的身份,因为她欠着房租,还因为那台不属于她的电视机。她又开始做起买
卖来,那个小房间很快就像她以前住的那间一样,摊满了五颜六色的不同质地的衣
物、花边和装饰衣服的金属小圆片。她在仅有的一只煤气灶上做饭,在洗涤槽里刷
洗。要用热水只有用平底锅煮。在这所已被当局宣布不宜居住的房子里,住着几个
老太婆和一个有五个孩子的家庭。

她住在一楼后面的一个房间里,窗外是一个荒弃了的花园。

女主人如此称心居住的这所房子周围有片一英里范围的猎场,她的猫在这里也
挺逍遥快乐。一条运河在不远处流过,在肮脏的城市废水河中有许多小岛,猫可以
跳到一只只停泊的船上,{zh1}到达小岛上,那儿有老鼠和小鸟。街边人行道上满是
肥肥的伦敦鸽子。蒂贝是个好猎手,不久就在当地的猫群中称起雄来,而且地位稳
固,不必经常为此大打出手。它是头健壮的公猫,当了许多窝小猫的父亲。

赫蒂和猫在这个地方过了五年幸福的日子。她的买卖不错。

因为附近住着有钱人,他们扔掉穷人需要廉价购买的衣服。她不寂寞,因为她
和顶层那个和她一样同子女没有来往的寡妇成了常爱拌嘴却又彼此感到满足的朋友。

赫蒂对那五个小孩很凶,抱怨他们大吵,把房子弄得又脏又乱,还对他们的母
亲说“为他们费尽心血真是太傻了,因为他们并不领情”。说完却又塞给他们点钱
和糖果。即使没有养老金,她也过得不错。她把电视机卖了,约楼上的朋友一起到
海边去享受了几次一日游,还买了台小收音机。她从来不读书不看杂志。实情是她
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或者说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看书写字在她决不是件乐事。
她的猫是个无本万利的东西,它自己找食吃,还不断叼来鸽子给她煮着吃,只要求
给它牛奶喝作为报答。

“贪嘴的蒂贝,你这贪嘴的家伙,别以为我不知道,啊,我知道,那些老鸽子
早晚会让你吃出病来的,我总在告诉你,不是吗?”

终于,当局开始对这条街上的房子进行翻修了,不再是清一色的一长条丢脸的
贫民窟,中产阶级的人开始在这里购买房子了。这一方面意味着可以买到或者说可
以讨到更多的暖和的好衣服,因为她仍然无法抗拒只要动动她那悲悲切切的如簧巧
舌和仍然好看发亮的眼睛就可以白白得到东西对她的诱惑力。另一方面,和她的邻
居一样,赫蒂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座里面住着穷人的房子就会被买下来进行翻修了。

赫蒂在满七十岁的那个xx收到了标志着这个小小群体的末日的通知。他们有
四个星期的时间去另找住处。

在一般情况下,像伦敦住房这样紧张——当然世界上到处都这样——这些人就
要四散分开、各寻出路去了。但是由于市里的选举在即,这条街的命运吸引了人们
的注意。这条街上穷人无家可归的状况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成了整个地区,甚至
是整个城市的象征。街的一半是改建过的精美雅致的住宅,里面都是大把花钱的人,
而另一半则是快要完蛋的房子,住着像赫蒂这样的人。

由于市议员和教会人员的演说,地方当局感到无法再无视这些重建计划的牺牲
者们了。一个由失业救济官员、福利人员和房屋安排人员组成的小组访问了赫蒂居
住的楼房里的住户。赫蒂,这个瘦削健壮的老妇人,穿上她在那个星期搜罗到的旧
衣服中发现的一套大红毛料服,头戴一个黑色毛织茶壶保暖套,脚上穿了一双爱德
华七世时流行的黑色带扣绊的靴子,靴子太大了,因此她走起路来拖着脚。她请他
们到自己房间里去。尽管这些人对赤贫现象早已习以为常了,却谁也不愿意到房间
里去,便站在房门口向她提出了以下建议:应该帮助她领到养老金——她为什么早
不申请?——她和那所房子里的其余四个老太太应该搬到北郊市政当局办的一所养
老院里去。这些老太太全都习惯了热闹喧嚣的伦敦,而且喜欢这种生活,她们虽然
除了同意别无选择,但心情却很难过,闷闷不乐。赫蒂也答应了。前两个冬天已经
搞得她浑身骨头酸痛难忍,而且常常咳嗽,总不见好利索。或许她比其他几个老太
婆更属于城市型的人,因为她曾推着那辆装满了旧衣织物的破童车走遍了那么多的
街街巷巷,对于伦敦的特点和爱好是那样熟悉,所以她对搬到一个“绿色田野环绕”
的新家去最没兴趣。其实,要她们搬去的那所养老院附近根本没有田野,但是因为
某种原因,这些老人们全都选择了这古老的歌词般的句子,仿佛它属于她们这种境
遇的人,属于她们这些离死亡不远的老太婆。“再次生活在绿色的田野旁,太好了。”

她们一面喝茶一面这样互相谈论道。

分配住房的官员来作{zh1}的安排。赫蒂。彭尼法瑟要和其他人一起在两周之内
搬家。由于拥挤不堪的房间里那惟一的一把椅子沾满了油污,而且那位年轻官员还
怀疑椅子上有跳蚤或更糟的东西,于是他只坐在椅子边地上,而且尽可能少吸气,
因为屋内臭气熏天。这座房子里有间厕所,但已经坏了三天了,而厕所就在薄薄的
一层墙的另一边。整幢楼都臭烘烘的。

这个年轻人十分了解住房紧张所造成的痛苦的程度,知道有多少被子女遗弃的
老人得不到由当局照料余年的机会,因此他不能不感到这个骨头架子样的老太婆该
庆幸能在他的养老院里得到一席之地,即使——他清楚实际情况,也感到惋惜——
在那里面,老人被当作不听话的呆傻儿童对待,直到有幸死去。

但是,正当他对赫蒂说他们会派一辆搬运车来,把她和另外四个老太大的东西
搬走,并告诉她只需带上衣服,“也许还有几张相片”时,他看见一个他原以为是
一堆五颜六色的破布的东西站了起来,把它的毛蓬蓬的姜黄色的黑爪子放在了老太
婆的裙子上。赫蒂今天穿的裙子是用别针别住围在腰上的一块印着大红和粉红色玫
瑰花的提花窗帘,她喜欢这块窗帘布的花样。

“你不能把猫带去。”他机械地说道。他常常得说这句话,他知道这话会引起
多大的痛苦,所以一般都说得尽量婉转,不过这次他丝毫没有思想准备。

这时的蒂贝看上去像在雨水和泥泞中缠结成一团的旧毛线,由于在一场恶斗中
撕裂了一条肌肉,它的一只眼睛永远半闭着。一只耳朵发育不全,腹部一侧有一片
地方一根毛也没有,上面有块厚厚的伤疤。

有一个对猫深恶痛绝的人用对付其他猫的办法对付蒂贝,用xx给了它一枪,
伤口两年才长好。而且蒂贝浑身发臭。

不过,蒂贝并不比它的女主人更臭。这老太婆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
闪着怀疑和敌视的光,盯着从市政局来的这个干净整洁的年轻人。

“这猫多大了?”

“十岁了,不,只有八岁,它是只五岁左右的小猫。”赫蒂不顾一切地说道。

“看来,结果了它,别让它受罪,倒是为它做件好事。”年轻人说。

这位官员临走时,赫蒂什么都同意了。几个老太太中只有她有猫,别人有的有
小鹦鹉,有的什么也没养。养老院里是允许养小鹦鹉的。

她想好了主意,并悄悄告诉了另外几个老太婆。当搬运车来拉她们、她们的衣
服、相片和鹦鹉时,她没有在场,别的老太婆们替她撒了个谎。“啊,我们不知道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亲爱的,”老太婆们一次又一次地对漠不关心的司机说,“她
昨天晚上还在这儿来着,不过她倒是说起过要到曼彻斯特找女儿的。”就这样,她
们离开那儿,到养老院等死去了。

赫蒂知道,当把房子搬空翻修的时候,往往可能空上几个月,甚至几年。她打
算在这所房子里住下去,等工人来了再说。

这是个温暖的秋天。这辈子她{dy}次像她的吉卜赛祖先一样生活,不像有身份
的人那样在一所房子里的一间屋子里上床睡觉。她和蒂贝一起蜷缩着,坐在离原来
住的那所房子两个门远的一所空房子的门廊里过了几夜。她准确地知道xx什么时
候来,以及应该在长满荒草的花园的树丛中的什么地方藏身。

正如她估计的那样,楼里毫无动静,她便搬了回去。她砸碎了后窗上的一块玻
璃,这样蒂贝就可以自由出入,不用她去开大门,也不用老开着一扇窗子引人起疑,
她搬进了顶层靠后的一间房间里,每天早早出去,白天推着装着旧衣裳的童车在街
上过。夜晚她在地板上点一枝昏暗的蜡烛。厕所仍没修好,她就在二层楼上放一只
桶,每晚偷偷地拿出去倒在白天满是游船和钓鱼人的运河里。

在这段时间里,蒂贝给她叼来过好几只鸽子。

“啊,你真是只聪明的小咪咪,蒂贝,蒂贝!啊,你真聪明,真聪明。你知道
眼下的情况,是吧,你知道怎么躲过他们的耳目。”

天气变得很冷,圣诞节来了又去了。赫蒂的咳嗽病又犯了,大多数时间她都埋
在大堆毯子和旧衣服下面打纯。夜晚她注视着烛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抛下的影子—
—窗框不严,往里灌风。有两次流浪汉在大楼底层过夜,她听见他们被xx赶走。

她不得不走下楼去查看一下xx有没有把猫进出的破窗子堵上,他们并没堵。
有只画眉鸟飞了进来,飞不出去,撞死在屋子里,她把毛褪了,在烤盘上用地板的
碎块点起火来把鸟烤熟了。不用说,煤气早就切断了。她一向胃口不大,因此当她
在大堆旧衣服下小憩期间只吃了点干面包和奶酪时,她并不惊慌害怕。她很冷,但
也没有去多想它。外面到处是褐色肮脏的半融积雪。她回到自己的窝里,心想不久
寒潮就会过去,她就又可以去做她的买卖了。有的时候蒂贝钻到她的衣服堆里来,
她便紧抱着它温暖的身体,“啊,你这只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东西,很会照顾
自己,是吧?是的,我的小乖乖,是的,我的小宝贝。”

然而,一月里正当她又能起来走动、地上的积雪暂时化尽、但冬天只不过刚刚
开始的时候,她看见施工人员的卡车停在了楼外,两个人往下卸他们的工具。他们
没有进到楼里,他们在第二天才动工。到了第二天,赫蒂和她的猫、她那堆满衣服
的童车以及她的两条毯子早已无影无踪了。她还带走了一盒火柴、一枝蜡烛、一个
旧平底锅、一把叉子、一只勺、一个开罐头刀和一只捕鼠夹。她非常讨厌老鼠。

大约两英里以外,在居住着许多阔佬、名人、知识界人士的汉普斯特德区的住
宅和花园之间,耸立着三幢大空房子。几年前,有一次她乘坐公共汽车时,看到了
这几所房子。她很难得坐公共汽车,因为她的荒唐的衣着以及她身上同时表现出的
既是个蛮横好斗的老东西也是个顽皮的稚童这两个方面惹人议论,招来好奇的目光。

这个污脏不堪流浪街头的老太婆越上了年纪,身上强烈的、非要人依她不可的
幼稚劲儿就越厉害。这种大杂烩实在是太够呛了,在她身边实在令人不快。

她担心“他们”可能已经把那三座房子翻修好了。但是没有,它们依然耸立在
那里,太破旧大危险了,连流浪汉都不去住,更不用说伦敦那支浩浩荡荡的无家可
归的穷人大军了。整幢楼没剩下一块玻璃,底层的地板大部分没有了,只留下零星
的几块地板和伸出的木板条悬架在积满水的地下室上面。天花板碎成片片,房顶也
摇摇欲坠了。这几所房子就像轰炸后残留的建筑物。

但是在一个寒冷阴暗的黄昏,她把童车拉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小心地在三楼
的一间房间里四处走动。地板很不结实,有个大洞,一直通到房子的{zd2}层。从洞
口向下看就像往井里看一样。她举着一枝蜡烛察看墙壁的情况,这部分基本上是完
整的,她还发现一个从窗子刮进来的风雨打不到的角落。她就在这个角落里安下了
家。在张着黑洞洞大口的窗子外面长着一株美国梧桐,挡住了二十码以外大路上的
视线。在童车上堆着的大堆衣物下窝了一路的蒂贝跳下车来蹿出房间消失在荒草堆
里,捕捉野物充当晚饭去了。它吃饱了以后高高兴兴地回来了,看来还挺愿意被赫
蒂用硬邦邦的瘦骨磷峋的老胳膊抱在怀里。她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专心守着等它捕
食以后回到家里来。因为这咪咪叫的一堆毛茸茸的、温暖的皮毛包着的骨头似乎确
实能暂时减轻风寒在她骨头里种下的xx止息的酸痛。

第二天,她卖掉那双爱德华七世时流行的靴子,得了几先令——现在又时兴这
种靴于了——然后买了一大块长面包和一些碎咸肉。在离她自己安了家的那个角落
相当远的另一个角落里,她掀掉了几块地板,生了一堆火来烤面包和碎成肉。蒂贝
捉来了一只鸽子,她把这也烤了,不过烤得不怎么好。她怕火蔓延开,把整个地方
烧掉,她也怕炊烟暴露自己,引来xx。她只好不断地压火,结果鸽子还带着血丝,
一点也引不起食欲,{zh1}让蒂贝吃了大半,她感到心里很乱,提不起精神来,不过
她认为这是因为在春天到来之前她还面临着一段漫长的冬天的缘故。其实她是病了。

她试着出去做了两次买卖,想挣点钱养活自己。后来才承认自己病了。她知道
自己的病还不危险,因为她曾经几乎一病不起过,那种冷漠、无精打采,什么都无
所谓的感觉,她是辨别得出的。但是她浑身没有一根骨头不酸痛,头也痛,咳嗽得
比什么时候都厉害。不过,即使在那个雨夹雪的一月天气里,她仍然不认为自己受
了多少冻。她一生从来没有在一间烧得暖暖和和的房间里居住过,从来不曾有过一
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当她住在当局盖的公寓中时,也不曾有过。那些公寓里有电
暖炉,但她家为了省钱,除了在极冷的寒潮期间从来也不用。他们往身上一层又一
层地加衣服,或者早早就上床睡觉。但是她也确实知道,现在要不让自己死掉,她
就不能像平时那样不注意御寒。她知道她必须吃东西。在那间四面透风的房间里,
有一个比较干燥的角落,离那个张着大口任雪和冷雨往里飘落的窗子也稍稍远些,
她又在那给自己安了个窝——她{zh1}的一个窝。她在瓦砾堆里找到了一块塑料布,
把它铺在{zd2}下,这样潮气就上不来了。然后她在塑料布上铺好她那两块毯子,又
在毯子上堆上那大堆旧衣服。她真希望自己再有一块塑料布盖在最上面,但是她没
有,只好用报纸代替。她吃力地把自己安顿在这大堆东西中间,手边还放了一块长
面包。

她打盹、等待,一点点地啃着面包,望着雪片轻轻地飘到房间里来,蒂贝坐在
从衣堆里伸出来的那张发青的老脸旁边,还伸出一只爪子去碰碰她的脸。它咪鸣咪
鸣地叫着,十分不安,然后冒着清晨的严寒跑了出去,叼回一只鸽子。猫把这只仍
在微微挣扎扑腾的鸽子放到老太婆旁边,但她很怕爬出她的衣服堆,她好不容易才
把它悟得有了点热气并保持下来。真的,她不可能爬出来,再花那么长时间去从地
板上掀起更多的木板片,生上火,把鸽毛摘净再把鸽子烤熟。

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抚摩着猫。

“蒂贝,老伙计,那么,你是为我弄来的鸽子,是吗?是这样的,对吗?过来,
钻到被窝里来……”可是它不愿意钻到她的被窝里去。它又咪呜咪呜地叫着,把鸽
子往她身边推。鸽子这时已经软塌塌地死了。

“那么你吃了吧,你吃吧,我不饿,谢谢你,蒂贝。”

但是它对死鸽子一点也不感兴趣。它在把这只鸽子叼来给赫蒂之前已经吃过一
只了。它吃得很好。尽管它浑身的毛缠结在一起,伤痕累累,一只黄眼睛只能半睁
着,它终究还是一头结实健壮的猫。

第二天清早四点钟光景,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和人声。赫蒂一下子蹿出了衣服堆,
跑到离窗子很近的房间另一头,蹲伏在被雪覆盖着的一堆塌下来的墙皮和横木梁的
后面。她可以从楼板上的洞一直看到二楼,而二楼的木板已经全部坍掉了,因此她
可以看到底层。她看见一个穿着厚大衣,戴着围巾和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个很亮的
手电筒,照在横在地板上的一一捆衣服上。她看出这捆衣服实际上是一个睡着的男
人或女人。她很愤慨——她的家遭到了侵犯。她感到害怕,因为她事先并不知道这
个废墟里还住着另一位房客。他,或者是她,有没有听见她和猫说话?猫到哪儿去
了?它要是不当心就会被捉住,那它就完蛋了!拿手电的人离开了,又和另一个人
一起回来。在赫蒂下面浓重的黑暗中有一小圈强光,那是手电的光。手电光中,这
两个人弯下身去把那捆东西抬了起来,那是一个像赫蒂一样的男人或妇女的尸体。

他们抬着尸体踏在陷阶似的危险的地板上,这些有的已经掉下去、有的已经朽
烂的木板,就像架在积满了水的地下室主的跳板。一个人把电筒拿在抬着死人脚的
手里,手电光忽上忽了地摇晃着照在树木和荒草上:尸体被抬着穿过灌木丛放到一
辆汽车上。

在伦敦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在半夜两点到清晨五点之间,当那些不应被清如穷
人的尸体之类不快之事所打搅的真正的公民们尚在熟睡之际,巡视他们所知道的所
有的空房子和要倒坍的房子,把死人抬走,并警告那些地方的活人根本不应该待在
那儿,请他们住到官方的收容所或救济院去。

赫蒂吓坏了,不敢钻回到暖和的衣堆中去。她坐在那儿,用毯子裹着身子,从
房架子的缝中向外望去,当她的眼睛像她那只猫的眼睛一样,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
她分深出模糊的人影、界线、洞坑、泥潭和一堆堆的破瓦。

她听见了细碎拖沓的奔跑声,知道那是老鼠。她本想放上鼠夹,但一想到她的
朋友蒂贝的爪子也许会被夹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坐在那儿,一直到九点钟以
后灰冷的晨光照进了屋子。这时她明白自己确实病得很重,已有生命危难了,因为
在破衣堆下面蜷缩做一团时留在老骨头里的热气已经一丝不剩了。她剧烈地颤抖着,
都要把自己抖散架了。在颤抖间歇时,她筋疲力尽,身体软绵绵地耷拉着。透过头
顶的天花板——但这已不是天花板了,只是蛛网般纵横的木片和板条——她看得见
曾经是阁楼的一个黑黑的洞穴,透过洞穴上方的屋顶,能看见铅灰色的天空充满了
雨意。猫从躲藏的地方回来了,蜷缩在她的膝头,使她的肚子暖和了起来。她考虑
着自己的处境。这些便是她{zh1}的清醒的思想:她对自己说,除非她同意让“他们”
发现她,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否则她不可能活到春天了。从医院出来以后,她会被
送到养老院去。

但是她的可怜的猫咪蒂贝会怎样呢?她用大拇指肚揉着老猫那皮毛遂遏的头,
咕哝道:“蒂贝,蒂贝,他们抓不到你的,不,你不会出事的,对,我会照顾你的。”

中午时分,太阳从漫天阴湿的灰色云层中渗下几道黄光,赫蒂瞒盼着走下朽烂
的楼梯到商店去。即使在伦敦这些见怪不怪的街道上,人们也回头盯着瞧一个高个
子的憔悴女人,她苍白的脸上两颊通红,青色的嘴唇紧闭着,黑色的眼睛烦躁不安。

她身上穿着一件紧扣着扣子的男式大衣,戴一双棕色的破毛手套和一顶皮兜帽,
她推着一辆装满乱七八糟缠成一堆的旧衣服、零碎的刺绣品、破运动衫和鞋子的童
车,还老是把童车一直推到排着队的、正在闲聊的或向橱窗里张望的人的身边,嘴
里咕咕哝哝地说:“把你们的旧衣服给我吧!亲爱的,把你们漂亮的旧衣服给我吧,
给赫蒂点东西吧,可怜的赫蒂饿着肚子呢。”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零钱,赫蒂便买
了个西红柿莴苣卷饼。她不敢进小餐馆,因为即使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中她也明白,
自己会讨人嫌,说不定会让人家轰出来。不过她在街头一个摊子上讨了一杯茶,当
这滚烫的甜水流进她体内时,她感到自己也许能活过这个冬天。她买了一盒牛奶,
推着童车穿过雪未融尽的泥泞的街道,又回到那堆废墟里去了。

蒂贝没有在家。她直接从楼板上的洞里往下撒尿,嘴里还嘟味着“那破茶,真
讨厌”,然后用毯子把自己裹好,等待着夜的降临。

后来蒂贝回来了,它的一只前腿上有血。她先就听见了扭打声,知道它和一只
或几只老鼠厮打,挨了咬。她把牛奶倒在斜放着的平底锅里,蒂贝把它喝了个光。

她把猫抱在自己冰凉的怀里过了一夜。他们没有睡觉,只是断断续续打着盹。

一般情况下蒂贝该是出外捕食去的,夜晚是它捕食的时机,但是它已经陪着老
妇人度过三个夜晚了。

次日凌晨他们又听到楼下碎砖瓦堆问有xx死人的人在走动,看见手电的光柱
在湿泛推的墙面和倒塌的柱条间移过,有一刻时间,手电光几乎直射在赫蒂身上,
但是没有人走上楼来:谁能相信有人会如此走投无路,爬上危楼,把自己交给那些
碎木条样的地板,而且还是在这样的隆冬时节?

这时赫蒂已不再去想自己是个病人、生病的程度和生命的危险——不去想她活
下去的渺茫希望。她已经在脑子里勾掉了冬天的存在及其致人死命的气候,仿佛春
天即将到来。她知道,如果她被迫离开先前那所房子的时候是春天,她和猫咪就可
以在这儿相当安全和舒服地住上好几个月。因为在她看来,她的生命,或者说她的
死亡会取决于建筑工人在一月份而不是在四月份开始翻修房屋这样一件随意决定的
事情,这委实是大不可思议,甚至太愚蠢了。她无法相信这一点,她心里怎么也接
受不了这个事实。头{yt}她脑子还挺清楚,但是今天她的思想是模糊不清的,她高
声地说话,大声笑着。她甚至还匆匆忙忙地爬起来过一次,在破衣服堆里翻找一张
四年前她那个好女儿寄给她的旧圣诞卡!她声音严厉而刺耳地向四个子女生气地抱
怨说,她现在老了,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我是你们的好妈妈,”她当着看不
见的证人——老邻居、社会福利人员和一个医生的面对他们大声喊道,“我从来没
让你们缺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我总是把{zh0}的东西给你们!你们可
以随便问任何一个人,问呀!问他们呀!”

她烦躁不安,而巨声音这么大,吵得蒂贝离开了她,跳到童车上,蹲伏着望着
她。它一瘸一瘸的,一只前腿上满是污黄的血斑。

老鼠咬的伤够深的。天亮以后,它离开了似乎在睡觉的赫蒂,下楼到花园里去,
在那儿,它看见一只鸽子在人行道边上觅食。猫扑向鸽子,把它拖到树丛中,吃了
个精光,没有给女主人叼去。它吃完鸽子后仍然藏在那儿,望着过往的行人。它用
闪光的黄眼睛专注地盯着行人,仿佛在进行思考或谋划。它直到很晚才走进那堆废
墟,上了摇摇欲坠的潮湿的楼梯——就好像它知道根本不值得再去了。

它看见赫蒂靠坐在一个角落里,毯子松松地裹在身上,显然是睡着了。她的头
垂在胸前,密密的白发从大红色的毛线帽子下露了出来,遮住了那张由于充血而带
上了具有欺骗性红晕的脸——这是冻昏过去以后的充血。她还没有断气,但是当晚
就死了。

老鼠沿着墙和楼板爬了过来,猫逃下楼去,仍然是一瘸一瘸的,跑进了灌木丛。

两个星期以后人们才发现了赫蒂。天气变暖了,负责寻找死人的人被尸臭引上
了危楼。尸体还剩下一些,不过不多了。

至于那只猫,它在浓密的灌木丛中逗留了两三天,注视着过往行人和远处大路
上轰隆隆的过往车辆。有一次,有两个人停在人行道上谈话,这只猫看见两双腿,
便走出灌木丛用身子在一条腿上蹭着,一只手伸了下来,稍稍抚摩和拍了拍它。然
后他们就走了。

猫明白它不会再找到一个家了,便离开了那个地方,不断用鼻子闻着、试探着
从一个花园到另一个花园,穿过空房子,{zh1}来到一个旧教堂的墓地里。这儿已经
有两只没主的猫了,它加入了它们的行列。从此这儿就成了没主的猫撒野的世界。

这些猫捉鸟,捉生活在草丛里的田鼠,在水洼里喝水。冬天结束之前,在两段
漫长的严寒时期,地冻了,地上积着雪,没有了水洼,这些猫可渴坏了,而且由于
在洁白的雪地上猫非常容易被看见,鸟也不好捉了。

不过总的看来它们过得还挺不错。这群猫里有一只母猫,很快就招来了大群野
猫,这些猫野得就好像它们根本不是住在被街道和房屋包围的市中心似的。其实,
在伦敦市区里,一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就有六七个野猫群,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后来来了一位官员,把这些猫捉走了。有些猫逃脱了,一直藏到安全了才回来,
但是蒂贝被捉住了。不仅因为它老了,不灵活了——老鼠咬伤了它以后,它一直都
瘸着腿——而且因为它对人很友好,见了那个人根本没逃,那人只要把它抱起来就
行了。

“你是个老兵了,对吧?”那人说道,“一个十足的厉害角色,一个十足的老
流浪汉。”

很可能蒂贝甚至会以为它又找到了一个人做它的朋友,又找到了一个家。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在那一个星期中被捉住的野猫有好几百只。要是蒂贝不这
么老,说不定真能给它找个家。因为它很友好,想讨好人;可它实在太老了,而已
浑身上下发臭,遍体鳞伤。因此他们给它打了一针,正如我们说的那样,“让它去
安睡了”。

  • 另一個譯本,譯者不祥


    老妇人和她的猫

    她名叫黑(马是),和20世纪同年诞生,70岁时死于寒冷和营养不良。自从丈夫
    在二次大战后不久的一个严冬死于肺炎后,长久以来,她一直独居。他死时不过是
    个中年人。她四个子女现也都届中年,他们的子女也都已长大。在这些子孙中,有
    一个女儿每年给她寄张圣诞卡片,除此之外,对他们来说,她是不存在的。他们都
    是体面的人,有家,有良好工作,有车于,而她,不体面。他们说,她总是那么怪
    怪的,要是他们偶尔提到她的话。

    弗烈德·潘尼发德,那是她丈夫,还在世面子女们未xx长大时,他们一家人
    住在伦敦市政局建筑的一座公屋里,一家人住得实在太紧密也太不舒服了些。他们
    住的那个地区距离伦敦区内几个大站——尤斯顿、圣潘克斯、英皇十字都不过半哩
    路,人潮来来往往,简直像个进出海港。他们那几栋大楼是那一带的公屋先驱,建
    得冷冰冰,灰氵蒙氵蒙,矗立在一亩亩的矮屋小院之间,丑恶可憎,但迟早所有的
    矮屋庭院也都会被拆除,重建更多灰黑色的高楼。潘尼发德一家准时交租,从不欠
    债,是家好住客。弗烈德是个建筑工人,职业“稳定”,他蛮自豪。黑(马是)那时
    候看不出来日后会背离正常,只是她常会溜出去一两小时,到火车月台上去看火车
    进站、出站。她说她喜欢那种味道,她喜欢看人进进出出,“从各个外国地方来来
    往往的人”。她的外国指的是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北部。她喜欢到这种喧嘈,
    乌烟瘴气,人潮汹涌的地方,就像人家喝酒、xx一样,上了瘾。她丈夫老取笑她,
    叫她吉普塞女郎。她确实有一半的吉普塞血统。她母亲是吉普塞人,后来选择脱离
    这大队,嫁了个丈夫住到屋子里去了。弗烈德喜欢她太太,因为她与他所认识的那
    些女人不同,也因此娶了她。但她的子女却担心她的吉普塞血液除了让她徘徊车站
    之外,还可能显现更古怪的行径。她个子长得高大,乌黑的头发又多又亮,皮肤一
    晒就黑,眼睛黑而有神。她穿着鲜艳,脾气暴躁,却极易平息。年轻时,十分引人
    注目,她潇洒,她高傲。难怪路上行人要称她为“那个吉普塞女人”。听到了,她
    总是高声回嚷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丈夫死后,子女相继结婚走了,市政局把她搬到同一栋大厦一个小单位去。
    她在一家商店里找到一份售卖食品的工作,但觉得很烦闷。传统上,独居的中年妇
    女似乎都做这一类的工作。繁忙的日子结束了,责任也卸了,现在过的是喝酒、赌
    博的日子,寻找第二个丈夫,试一两个露水情。就这么些。黑(马是)也过了一段这
    么样的日子;就当消遣一样,上述各项她一一试过,但都腻了。她在当售货员的时
    候,就一面做买卖旧衣服的生意。她自己没有商店。她从住户人家买进了旧衣服,
    然后卖给摊贩、估衣铺。她爱极了这份工作,全情投人。她辞了那份体面的工作,
    忘却了对火车和旅客的热爱。她的房间摆满了颜色鲜艳的小布块、一串串的链珠、
    旧皮毛、刺绣、花边,或一件图案她喜欢,舍不得卖的衣服。大厦里也有其他的街
    边摆摊者,但由于她的经营手法有点什么问题,她失去了朋友。相处了二三十年的
    邻居都说她人变怪了,不愿再和她交往。她不在乎。她非常自得其乐,尤其是推着
    她那架旧婴儿车,塞满了买卖的衣物,在路上推来推去。她喜欢说长道短,讨价还
    价,欺瞒诱骗人家。左邻右舍讨厌的——她十分清楚——就是那{zh1}一项。其实那
    不止是诱骗而已,简直就是乞讨。正当人家是不会乞讨的,她再也不是正当人家。

    困在斗室里,她感到寂寞,因此尽可能外出。她喜欢热闹的街道,但毕竟有时
    候不得不呆在家里。有{yt},她看到一只迷失的小猫在一个污秽的角落里打颤发抖,
    于是把它带回大厦自己屋子里。她住在第五层楼。小猫长成一只强壮的大雄猫,在
    大厦的楼梯上,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在数十户人家屋中穿来插去,就像整栋大楼是
    座小城似的。公屋是不准饲养宠物的,但执行不严,可忍则忍。自从猫来了之后,
    黑(马是)的社交生活变得较为频繁。这家伙老要跟院子对面那栋大楼里的什么人纠
    缠不清,或一连数夜不归,她得逐家逐户敲门寻找。而猫有时又会被人踢打得跛了
    脚回来,或是和同类打架,一身是血的。对踢猫的人以及猫的仇家的主人,她绝不
    甘休。而她又老要替她可怜的(马是)比包扎护理伤口,因此常和爱猫的人士交换心
    得。这猫不久就变成了伤痕累累的斗士:撕破了一只耳朵,面目不全,满身虱子。
    它一身彩纹,黄色小眼,比起那些颜色均匀,身材优美的名门猫,那是望尘莫及,
    但它非常独立。吃腻了猫罐头,或是受不了黑(马是)给的面包、盒装肉汁时,它便
    自己去抓鸽子。她寂寞难耐,一把把它揽在怀中时,它便依偎她胸前,呼噜低鸣。
    但她的寂寞感已越来越少。她终于明白子女的心意,她这个买卖破烂衣物的叫他们
    难为情,希望她不要找他们。她同意了。只有在圣诞节这类时日,心中才会涌起辛
    酸,但凄苦中总是掺杂了份狂野的幽默感。她对着猫又唱又吟:“你这肮脏的老畜
    生,污秽的老猫,没人要你,可不是,(马是)比,没有人要。你只是只野猫,只是
    只偷吃的老猫,嘿,小(马是),小(马是),小(马是)。”



    大厦里到处都是猫,还有一两只狗。它们在灰色的水泥走廊上追逐打架,有时
    留下大小便没人清扫,造成左邻右舍的是非恩怨。许多人向当局投诉。市政局终于
    派来了官员,告诉他们要执行宠物管制条例。黑(马是)和其他人一样,得将猫毁灭。
    这个危机还撞上了别的恶运。她患了重感冒,没办法出门赚钱,而又无法前去领取
    老人津贴,结果欠了债。她还欠了一大堆租金。她租借的电视机没缴租金,引来了
    一个营业代表上门催款。邻居又闲言闲语,说她“野性发作”。话说她那只猫带回
    来一只鸽子,沿着楼梯、走道一路滴着血,甩着毛。有个女人到她屋子去理论,结
    果发现她在拔鸽子毛,要炖来吃。原来她一直都在炖鸽子,和(马是)比分着吃。

    “你这脏鬼,”她对猫说,一边把炖好的鸽子放在它盘子里吹凉。“老脏鬼,
    吃肮脏的鸽子。你认为自己是什么,野猫?规矩的猫不吃肮脏的鸟,只有那些老吉
    普赛人才吃野鸟。”

    有{yt}晚上,她求一位有车子的邻居帮忙。她把电视机、猫、几捆衣服、婴儿
    车放到车子里。车子驶过伦敦来到一个贫民区的一间房间前,那一区整区都要拆除
    重建。那邻居又替她跑了一趟,给她送来了床、垫子、衣柜、旧行李箱,还有锅子。
    就这样,她离开了她住了三十年,将近半辈子的街道。

    她在那间房间里重整她的家。她害怕被追讨欠租,和被追究那部偷来的电视机,
    因此不敢去找“他们”领取津贴,也不敢登记身份。她又开始做她的生意,小房间
    一下又堆满了五颜六彩的布料、花边、金属缀片。她在一个单环的煤气炉上烧煮,
    在水槽里清洗。屋里没有热水设备,只能用煮锅烧水。屋里其他地方还住了几个老
    太太,和一个有五个小孩的家庭,挤得不像话。

    她住的是{zd2}下一层楼,在屋背面;房间有个窗于,面对一个弃置的院子。她
    的猫可在周遭一哩的空地上捕食,对它来说,女主人这个住处实在太妙。屋子附近
    有条运河,肮脏的家居污水中伫立着几个小岛,猫可跳过一艘艘停泊的小船跳到小
    岛上。岛上有的是老鼠和各种鸟类。而屋外的人行道上多的是肥大的伦敦鸽子。(马
    是)比的捕猎技巧高超,很快就在当地的猫群中取得了地位,没有遭受多少的挑战。
    它身强力壮,制造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猫。

    在那个地方,黑(马是)和她的猫度过了五年快乐的时光。她生意做得不错。附
    近有不少有钱人,他们贱价丢弃的,正是穷人所需。黑(马是)并不孤寂,她和顶楼
    上一个妇人吵吵闹闹地建立了还过得去的友谊。那妇人也是个寡妇,也和子女断绝
    了关系。至于同屋那五个小孩,黑(马是)对他们声严色厉,骂他们吵,嫌他们乱,
    但却偷偷塞点钱和糖果给他们,一方面又对他们母亲说,“为子女做牛做马,太蠢
    了,他们是不会感激的”。她就算没领老人津贴,也过得不错。她卖了那部电视机,
    请楼上的朋友去海岸区玩了几趟,还买了部小收音机。她向来不看书也不看杂志,
    事实上是她并不识字,或是说识字不多。那只猫养起来非但不花钱,反而有进账,
    因为它会自己觅食,且老抓鸽子回来,她则以牛奶回报。

    “贪吃鬼,你这贪吃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哦,我都知道。吃那些老鸽子可
    是会生病的艹果,我可是一直都跟你说的艹果,哦?”

    那条街终于要重建了。以后再不会是一长片模式一样,有碍观瞻的贫民地带了。
    将来的房子,购买的人都是些中产阶级家庭。这是说,目前虽然还有更多质料好的
    厚衣服可购买,其实该说可乞讨,但时日不多了。黑(马是)直到现在仍忍不住要鼓
    动她那略带忧郁的如簧之舌,滚动她那对依旧闪亮的美国,不花分文获取一些东西。
    她忍不住那份诱惑。然而她和邻居都知道,他们住的这个房子,连同一群穷住客,
    迟早会给收购,以便重建。

    就在黑(马是)70岁生日那个星期,他们收到了通知,小社群得结束了。他们有
    四个星期的时间另觅新居。

    通常,伦敦在住屋短缺的情况下——其实世界各地何尝不然——这些人都得各
    奔东西,自求多福。但由于市区选举临近,这条街上人们的命运于是受到了关注。
    无家可住的穷人成了这条街的焦点,充分反映了这一区的现况,其实这也是全市的
    现象。伦敦市有一半的地区房子高雅,住的人大把花钱,但另一半的房子则败瓦残
    垣,租住着黑(马是)这一类的人。

    在市议员和教会人士高声疾呼之下,地区官员无法推托不照顾这批重建计划的
    受害者,于是他们委派了一个小组来探访黑(马是)他们这一屋子里的人,成员包括
    一位就业辅导主任,一个社工和一位房屋重建部门主任。黑(马是)老太太,高大。
    惭淬的身躯,穿着一套她在那个星期从破烂堆中搜出来的猩红色呢绒套装,头上一
    顶一个黑色毛线织的茶壶保暖套子,脚上拖着一双大一号的黑色爱德华式铜扣靴子。
    她邀他们到她房里。虽然他们都见惯了一穷二白的场面,但没人愿意进入她房间。
    他们站在门口,向她提出了援助:助她领取公援金——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她都不申
    请?此外,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可搬到北部郊区一个市政局办理的安老院去住。这
    些老太太都过惯了热闹的伦敦生活,现在别无选择,不得不同意,但心里感到不是
    滋味,满不是味道。黑(马是)也同意了。过去两个冬天,她感到骨头酸痛,且一直
    咳个不停。但她推着堆满破布烂衣的婴儿车,来来往往走遍了大街小巷,对伦敦的
    衣料和品味又是如此的熟识,可说(马是)比其他那几个人更为地道的都市人,也因
    此对搬进“绿野中”的新家这一看法,最为无所谓。其实她们要去的老人院,附近
    并没有田野。但不知为了什么,她们都引用了这首老歌的歌词,似乎切合她们这群
    距离死亡不远的老太太的情景。她们边喝茶边说道,“再度接近绿野,不错。”

    房屋署的官员来做了{zh1}的安排。黑(马是)和其他的人都是两星期后搬。那年
    轻人,坐在她那间东西塞得满满的房间里{wy}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油腻腻的,他屁
    股贴着椅子的边边坐着,害怕椅子里有跳蚤或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似的。空气
    中有股可怕的恶臭,他不敢用力呼吸。这间屋子有一间厕所,但已坏了三天,厕所
    和她这房间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整个屋子其实都臭气冲天。

    这年轻人深知由于住屋不够所引致的悲苦状况,他也知道有多少老人给子女抛
    弃,而又得不到政府的照顾以安度余年。但看到这个落魄的老人,他仍不免觉得她
    能住进“安老院”,该算是运气的了,虽然他深知所谓的“安老院”,都把老人当
    成顽皮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看待,直到他们有幸谢世。而他对此是不敢苟同的。

    他告诉黑(马是)到时他们会派一部小货车来替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搬家。他告
    诉她除了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不必多带,“或许再带几张照片。”说到这儿,他看
    到了一堆像是五彩破布的东西站了起来,伸出皮肉不整的黑色爪子拍触老太太的裙
    子。她今天穿的是她自己用印花窗帘布钉成的,上有粉红和大红玫瑰花,她说她喜
    欢那个图案。

    “你不能带那只猫,”他脱口而出。他常要应付这种场面,深知所引起的后果
    会是何等悲凄,因此通常用词都十分婉转。但他刚才是心理没有准备。

    (马是)比看起来就像一团破烂呢绒布,沾满灰尘和雨水。它一只眼睛的肌肉在
    打架中给扯裂,现在永远都是半张半闭;另有一只耳朵给咬掉了,只剩下痕迹;在
    腰际有一大片无毛地带,上有一道深深的xx。一个恨猫的人看见猫就射击,(马是)
    比给他的空xx射中,伤口过了两年才愈合。而且(马是)比还全身发臭。

    其实它女主人看来也好不到那里。她直挺挺坐着不动,闪亮的眼光露出怀疑的
    神情,不怀好意地望着那个穿着整齐的市政局年轻官员。

    “几岁了?”

    “10岁,不对,才8岁,其实它年轻得很,只有5岁,”黑(马是)答道,心慌意
    乱。

    “你要能了结它的悲惨,对它来说,应是一种恩赐。”

    官员走的时候,她一切都同意了。老太太当中,只有她养猫。其他的人有养彩
    凤的,老人院准许饲养小鸟。

    黑(马是)打下了主意,也告知了其他的人。小货车来接她们,替她们载衣物、
    照片、小鸟等。黑(马是)不在,她们说谎为她掩盖。“唉啊,真不知道xxx哪儿,”
    老太太们不断地向那漠不关心的司机说。“她昨天晚上还在,不过她倒是说过要去
    曼彻斯特找她女儿什么的。”于是,她们走了,到安老院去等死。

    黑(马是)知道,房子搬空之后,通常要等上数月,甚至数年才会真正开始重建。
    她打算继续呆下去,等建筑的人来了才走。

    那年秋天天气不冷。她平生{dy}次过得像她的吉普赛祖先,不像正正经经的人
    那样进屋子进房间睡觉。一连几个晚上,她和猫缩成一团整晚蹲坐在一家空置的大
    门口,离她那间房子两三家远。她非常清楚xx的巡查时间,知道如何躲到蔓草丛
    生的院子中去。

    正如她所料,那间房子平安无事,于是她又搬回去住。她把后窗的一块玻璃打
    破,让(马是)比进出,免得要开前门或是开窗,惹起注意。她搬到顶楼靠后院的一
    个房间去,每天一大早出门,推着娃娃车和破烂,在路上度日。夜晚,她在地板上
    点了支蜡烛照明。厕所仍然不能冲水,她改用桶子,晚上偷偷倒到运河去。运河上
    白天船只穿梭,钓客云集。

    (马是)比给她带回来了好几只鸽子。

    “(马是)比!(马是)比!啊,你这聪明的乖猫,啊,你好聪明。你知道是怎么
    一回事,对不对。你知道怎么应付,怎么对付。”

    天气转冷,圣诞节来而复去。黑(马是)咳嗽复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包裹在层
    层的毛毯、衣服中打吨儿。夜晚,她注视着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烛光飞影。窗框不
    密,凉风飕飕。有两次,她楼下来了流浪汉,她听到xx前来赶走他们。他们走了
    之后,她担心(马是)比使用的破窗子被封住,还下楼去查看。

    一只黑鸟从破窗子飞进来,想飞出去结果却撞死了。黑(马是)拔了毛,拆了点
    地板当柴,在煎锅上煎了吃;煤气当然是早就截断了。她一向吃得不多,有大堆的
    衣服裹身,只吃点面包干、乳酪碎,也够了。她虽然仍旧不够暖和,但也不怎么理
    会。屋外一片烂泥混雪。她躲回窝中,心想,寒流将过,马上就可出去营生。(马是)
    比有时也钻入她的窝中,她紧紧抱住它取暖。“唉,你这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
    家伙,懂得照顾自己,可不是?心肝宝贝,对,对,小乖乖。”

    之后,雪暂时溶了,但一月天,严寒才刚开始。她正想出去走动走动,却看到
    了屋外来了一部建筑小货车,几个人在那儿搬卸齿轮。他们没进屋来,第二天才开
    工。第二天,黑(马是)带着她的猫和娃娃车,堆满了衣服,两条毯子,走了。她还
    带走了一盒火柴,一支蜡烛,一个旧锅子,一把叉子,一根汤匙,一个开罐器和一
    个捕鼠器。她害怕老鼠。

    两英里路之外,在那气氛融洽的汉普斯特区,住了许多的有钱人,有学识的人,
    出名的人。在他们的屋子、花园当中,有三间无人居住的大屋。几年前,她搭乘公
    共汽车前往一个什么场合时途中看到了。她很少搭公车,她那身古怪的装扮,看来
    既像槛楼的老太婆,又像个小顽童,引来旁人的侧目和议论。而她这个鄙陋的流浪
    婆,年纪越大,稚气越重。总之,两者同时具备,叫身旁的人看了不舒服。

    她担心“他们”可能已把房子重建了,但没有、只是屋子半倒半塌,非常危险,
    连流浪汉都不太光顾,更不用说那成千上万的伦敦露宿者了。屋子里一块玻璃也没
    有,底楼几乎全无地板,只有积满了水的地下室留下几小块平台、盖板。天花板支
    离破碎,屋顶全都掀光了。整个屋子看来像是给xx炸过似的。

    但在一个阴暗寒冷的傍晚时分,她从摇摇欲坠的楼梯拉上了她的娃娃车,小心
    翼翼地踏着三楼易碎的地板巡视一番。地板上有个大洞,直通地面,看下去就像望
    着一面并。她点了蜡烛检视了一番,发现墙壁还算完整,有个角落还蛮干燥,不受
    窗子飘进来的风雨吹打。她就在那儿安置她的窝。只剩窗框的窗子外面一棵黑桑树,
    遮挡了二十码外的大马路。(马是)比被压在衣服堆下,挤在娃娃车里颠簸了一路,
    压得它要抽筋了。它一跳跳出了车子,冲到屋外,没人杂草蔓生的院子中,寻找晚
    餐去了。饱餐之后回来,看来心满意足,给紧紧地抱在她瘦骨磷峋的手臂上似乎也
    无异议。她期待它饱食之后回来,这样她就能手上抱着一团暖暖的骨肉,那确实暂
    时有助于减轻骨头里长久不去的寒痛。

    第二天,她卖了那双爱德华式靴子,卖了好几先令。这种靴子现在又流行起来
    了。她买了一条面包和一些腌肉片,在那块残垣败瓦上,远离住所的一个角落里,
    她堆了几块木板。起了个火,烤面包和腌肉。(马是)比抓了一只鸽子回来,她也拿
    来烤。但不好烤。她怕火苗太高会引起大火,烧掉了一切,同时也怕烟火上冒,引
    来xx的注意,于是浇熄了火。鸽子血淋淋,不好吃,大半都是(马是)比吃的。她
    心绪烦乱,意志消沉,心想那是国为冬日方长,春天遥遥无期的缘故。事实上是她
    病了。在她承认自己生病之前,还出了几次门试着做点买卖赚点钱。她知道自己还
    未真正病得严重,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子。真要是{zh1}攻防被击垮,那种无精打采的
    冷漠感受,她是可以分辨的。尽管她骨头酸痛,头脑胀痛,咳嗽咳得比什么时候都
    厉害,她仍不认为自己是挡不住风寒,纵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辈子都没住
    过一个热气真正充足的地方,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是住市政局
    的那两个公屋单位时,也是如此。公屋是有电火炉设备,但为了省钱,他们家除了
    十分严酷的寒流,从不使用火炉。他们的御寒办法是套上一层层的衣服,再不然就
    是早早上床。但现在她知道,为了活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置寒冷于不理。她必须
    吃点东西。雪花和霰点从毫无阻挡的窗口飕飕飘入她的住房,她选了个稍为干燥的
    角落安置她的窝——{zh1}一个窝。她先在瓦砾中找到了一块塑胶布铺在地板上,防
    止湿气,然后垫上那两张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她希望可以再有张塑胶布铺在
    最上面一,但找不到,结果只好用报纸替代。造好了窝,她钻进当中,身边放了一
    条面包。她时而打盹,时而咬一小口面包,期盼、等待,望着雪片轻轻飘飞。(马是)
    比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探出衣堆外的铁青色老迈脸孔,伸出爪子轻轻触抚。它咪
    咪叫了两声,坐立不安,跳出屋外,冲入结霜的清晨大地,带回来一只鸽子。鸽子
    仍然震翅挣扎,(马是)比把它放在老太太旁边。好不容易才弄暖的窝,她不舍得出
    去,同时也实在没有力气爬下去,从地板剥些木条生火,拔光鸽子的毛烤来吃。她
    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拍(马是)比。

    “(马是)比,你这老东西。你是抓回来给我的,可不是?对吧,是不是?来,
    进来这儿……。”但它不想进去。它又咪咪叫,把鸽子再往她前面推。鸽子这时已
    断了气,软绵绵的。

    “你吃吧,吃吧。我不饿,谢了,(马是)比。”

    但它并不想吃。回来之前它已吃了一只。吃,它是不缺的。它虽然毛发纠成一
    团,身上xx累累,黄色的眼睛一只半垂着,但仍身强体壮。

    第二天早上4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一跳跳出衣堆,弓身
    躲在一堆剥落的灰泥和柱子后,这堆废物堆在房间尽头靠窗口处,上面盖满了落雪。
    她从地板上的大洞可直望底楼,因为二楼的地板已xx倒落。她看到一个穿厚大衣,
    围围巾,戴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照着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堆;看
    得出来那是个躺着的男人或女人。她感到愤然——她的家竟然给人闯了进来,但也
    有点担心,废墟堆上住着其他住客,而她竟然不知。他,或是她,有没有听到她在
    和猫讲话?猫到哪儿去了?它要不小心,可能给抓,那就完了。手持手电筒的男人
    出去了,跟着和另一个男人一道回来。在那黑漆漆的深洞下,黑(马是)看到了一道
    强光——手电筒的光。在强光下,两个男人弯腰提起那堆东西,抬着走过倒塌腐烂
    的木板,木板要是断了,摔下去就是积满了水的地下室,危险得很。拿手电筒的人
    用电筒顶着尸体的脚,电光颠动摇曳,照到树上、草丛间。两人穿过矮树丛把尸体
    抬到车上。

    在子夜2点到5点间,在真正的市民熟睡时,伦敦市有一队队的工作人员巡视各
    区的腐朽空置房子,收集尸体,免得白天收抬有碍观瞻,引人不快。他们同时也劝
    告屋子里一命尚存的人离开那些危楼,前往政府设立的安老院或宿舍。

    黑(马是)仍然十分紧张,不敢回到她那温暖的窝去。她拉了毯子裹在身上,从
    地板上的大洞往下看,检视房子的结构,看到了隔墙,大洞,水滩,废堆。她的眼
    睛,和猫的一样,养成了黑暗中辨物的能力。

    她听到了沙沙的声音,知道是老鼠。她本来是想摆放捕鼠器的,但想到她老友
    (马是)比或许会给夹住,便放弃了。她一夜坐着,直到早晨透露了灰氵蒙氵蒙、冷
    清清的晨光,也有9点多钟了。这时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病情严重且十分危急。她窝
    在衣堆下所取得的暖,已从骨髓中消失殆尽。她全身剧烈颤抖,抖得自己四分五裂。
    痉孪暂停,她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从头上的天花板,其实并没有什么天
    花板,只是一些布满蜘蛛丝网的石板和木块,她看到了原本是阁楼的黑漆漆的大窟
    窿,再穿过顶上的屋顶,看到了灰色的天空。雪后初雨,倾盆而下。猫躲开了那两
    人,回到她身边,坐在她膝上,给她腹部添点暖。她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这时她
    思路仍然清楚。她告诉自己除非让“他们”发现送院xx,否则熬不到春天。但送
    院之后呢,那是一定会给送去安老院。

    那(马是)比怎么办,她可怜的猫?她手指轻揉老猫的癞痢头,说道,“(马是)
    比,(马是)比,他们抓不到你的,抓不到,你没事一,我会照顾你。”

    中午时分,太阳从油腻腻,灰溜溜的云层中渗出了一点黄光。她摇摇摆摆爬下
    了腐朽的楼梯,上街去。大家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憔悴的老妇人,苍白的脸孔上一
    片片火红,干瘪的双唇铁青,黑色眼珠闪烁不定,见怪不怪的伦敦人免不住也要转
    头多看一眼。她身穿一件男人大衣,紧紧扣上了扣子,手戴一副破了洞的棕色呢绒
    手套,头上一顶旧的皮毛盖头。她手上推着娃娃车,车上堆满了旧衣服,绣花布片,
    破鞋烂衫,全部纠结一团。她推着车,一路推过排队的人群,以及聊天的、逛街的
    行人,喃喃而言,“好心的人,把旧衣服送给我吧,送给我你那漂亮的旧衣服吧。
    给可怜的黑(马是)一点东西吧,我好饿。”有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铜板,她去买了
    个面包,夹了蕃茄和生菜。她不敢进餐厅去吃,即使她现在已思路不清,但仍明白,
    自己不受欢迎,很可能会被赶了出来。她向路边一个摊子讨了杯茶,又甜又热的流
    质贯穿了全身。她觉得自己或可熬过冬天。她买了一盒牛奶,推着娃娃车穿过泥泞
    的积雪街道,回到废堆中。

    (马是)比不在。她从木板缝中小了个便,自言自语道,“真麻烦,那杯浓茶。”
    她裹了张毯子,等待天黑。

    (马是)比天晚了才回来,前腿上沾了血。她听到悉索的战声,知道是它和一只
    还是数只老鼠打架,且被咬了。她在斜放的煎锅上倒了些牛奶,(马是)比喝了精光。

    她整晚搂着猫,拥在发寒的胸前。他们没有真正入睡,只是打打盹,睡睡醒醒。
    通常夜晚是(马是)比的觅食时间,它会出外猎捕,但一连三夜,它守着老妇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听到了楼底下废物堆中搬运尸体的声音,看到了照在潮
    湿的墙上和倒塌的柱子上的电光。有那么一下子,手电筒几乎射到黑(马是)身上,
    但没人上来。谁会想到竟然有人会走投无路得敢爬上那么危险的楼梯,不怕那分崩
    断裂的地板下陷,何况是严冬?

    黑(马是)这时已不再理会自己的病,不理会自己究竟病得多重,也不考虑自己
    的险境——根本无法残活的处境。严冬、酷寒已从她脑中消失,她想的是春天已近。
    要是他们当初被迫搬来这里的时候是春天的话,那她和(马是)比就可在这儿安定地
    稳稳度过一月又一月,好些个月的日子。自己的生命,或该说死亡,竟然系于建筑
    商的一念决定,不在四月而在一月改建房子,这实在太离奇,大荒谬,她难以相信,
    脑子难以接受。前{yt},她脑子还算清醒,现在则一片混饨。她高声说笑,还起身
    在地板上攀爬,在烂布堆中翻找一张圣诞卡片,她的乖女儿四年前寄给她的。

    她疾言厉声指责她四个子女,说她现在病快好了,需要一间单独的房间。“我
    一直都没亏待你们,”她对着隐形的证人——邻居、社工、医生大声叫嚷道,“从
    没让你们缺吃缺穿的,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zh0}的!不信,去问
    人家,问他们,问啊!”

    她急躁不安,又叫又吵,(马是)比从她身边跳开,跳上娃娃车,弓着身注视她。
    它行动不太方便,前脚血迹仍在,老鼠咬得很深。天色泛白后,黑(马是)似在睡眠
    中,老猫下了楼到院子去。它看到人行道旁一只鸽子在啄食,它一跳跳上去,把鸽
    子拖到草丛中,吃个精光,没衔回去给楼上的女主人。吃饱了,它仍在草丛中,注
    视路上的行人,闪亮的黄色眼珠聚精会神,似乎有所思,有所计划。到了很晚,它
    才回到破房子,爬上湿嗒嗒半崩半裂的楼梯,似乎知道早回去也没用。

    老猫看到黑(马是)身上松松的裹着一条毯子,在一个角落里撑坐,头垂在胸前,
    一顶猩红色的呢帽下,垂落了一大撮白头发,掩住了脸。她脸上泛呈不实的粉红颜
    色——冻昏的红光。那时她仍未死亡,在夜里才断了气。老鼠沿着墙壁、木条爬上
    来。老猫冲下楼去,逃离它们,一拐一拐的,逃到院子里去。

    一两个星期后,他们才发现了她。天气转暖,找寻尸体的工作人员闻到了臭味,
    爬上险梯,找到了她。她身后有遗物,但不多。

    至于那只猫,它在茂密的矮树丛中流连了两三天,注视着人行道卜的行人,以
    及大马路上滚滚的交通。有一次,有一对男女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谈天。它看到四条
    腿,于是走上前去,偎着当中一条抚擦。一只手弯下来轻拍抚摸了它一下。然后那
    两人走了。

    老猫眼看找不到新家,只好上路去。它一路嗅,一路闻,走过一个院子又一个,
    穿过一间间空房子,{zh1}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墓地上已有了几只流浪猫,
    它加入了它们的行列。那个地区上,从此开始出现了一大群的野猫。它们捕食野鸟
    和草丛中的田鼠,饮喝水滩的水。在冬天未去之前,它们生活上有点困难;在两次
    长久的寒流侵袭期间,地面上都是雪,没有水滩,无水可喝,而在白色雪地上,猫
    没有隐身之地,鸟也难捉。但大致上,总算过得去。它们当中有一只是母的,因此
    很快就生出了一大堆来,到处都是猫。它们野得简真就不像是在市区里过活的。而
    在伦敦那一小平方哩的地区,就有了五六大群这样的野猫。

    市府官员于是来捕猫。有些逃去,躲开。(马是)比给捉了。它不但又老又僵,
    老鼠咬的伤仍叫它一跛一拐,而且它不怕生。人来捉它,它根本没逃,任由人抱走。

    “你可是个老将,可不是?”抱他的人说道,“真正的老姜,真正的老流浪。”

    猫很可能还以为它又找到了个人类朋友,找到了个家。

    可是并非如此。那个星期捉到的野猫就有好几百。(马是)比驯服,喜欢亲近人,
    要是不是这么老的话,或许可能找到新家,但它实在太老,又一身恶臭,体无完肤。
    因此他们给了它一针,就如我们所说的,“让它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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