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村上一位同龄的酒宴,这酒宴我们家叫作“待米面客”(客读作开)。并不是结婚的喜宴。来参席的都是送过贺礼,男方女方的亲朋好友乡里乡亲。这宴席是为了庆祝新生孩子满月,当然主角其实是缺席的。他躺在妈妈的怀里,一帮他不认识的人,在那里因他而摆宴。
贺礼的惯例是用一个小挎篮,装上一篮子小麦,上边放一层鸡蛋,鸡蛋上搭一层叠好的花布。历来是这样。现在也有直接给钱的,不太多。结婚时行“添箱”礼,倒多是给钱了。孩子满月给这几样,自然寓意不同。我想大约小麦是主食,待客用。母亲体虚,要吃鸡蛋进补。布呢?给孩子做衣服。当然,现在基本是习俗的成分大点,实用的功能少点。因为我是亲见一位昔日好友结婚生子之后,大家送去的鸡蛋几乎是堆积如山,或是炒或是煮或是煎或是打鸡蛋絮或是做荷包蛋,种种方法想尽就是吃不完这堆鸡蛋。到{zh1}已经是闻蛋色变了。我去时全家还在吃鸡蛋,连吃几顿,我都有点怕了。而那些花布,因为现在基本都是买衣服了,用上的也不多。我前些年还看见过自己满月时别人送的花布,现在就算做怕也穿不得了。
屋里并没有那么大地方,在村里最宽的九米路上搭上长篷,两列22桌排开去。红绿两色的篷子,站在下边有点晃眼。女方的娘家客因为路上堵车来得晚了。本来我们这里不会堵车,因为今天有集市,而且是年前{zh1}一回,置办年货的人太多了。根本不通车。按规矩说正午就该开席了,到一点多才开始。南边本地的客,北边娘家客。男女分席。可能以前是有避嫌的道理,现在并没有这许多讲究了,只是仍然习惯性地分开坐,吃酒也方便。毕竟吃法不同。男席喝酒猜枚抽烟,混坐岂不互相干扰?
上来先是四凉四热八个菜。什么藕片、芹菜、豆腐丝、圣女果,板鸭、五花肉、辣椒肉、酥肉丝之类的。
这些年一直在外边,从上初中就一周回家一次,高中时候一月一次,大学一年一次,很少赶上宴席。况且大家从不把我当人看待,以为我要成龙成风呢,学习最重要恐怕耽误了我,哪怕自己亲戚办事,都不舍得叫我回去。好多正经亲戚的宴席大事都没能参加。今天这位是同村,小学同学而已。其实没上过一班,比我小。原来是跟在后边耍的,忽然间就给自己孩子办满月了,有点叫人反应不过来。
虽然很少参加,但家里边酒宴的味道我是记得的。那种味道在外边总也没吃到过。我们家里都不重视吃,平日里都是一锅菜,从不会分开做几盘,没有那个习惯。赶上春秋菜少,基本都不怎么做菜,吃点咸菜什么的就算了。小时候总觉得那段时间很难熬。现在一般家庭还是这样,舍不得买菜。做几盘吃,除非有客人。下酒才会炒几个菜。过年也不会做几个菜,无非是平时那一锅菜,丰盛一些。大排筵宴,只有喜丧大事才会有。结婚、孩子满月、老人丧葬,这几次才会摆大宴席,邀请亲朋好友乡邻大吃一通。男人桌上划拳吃酒,女席上一般只有葡萄酒,很多带着孩子,吃菜唠嗑。
八菜上齐,方桌上每桌八位客人,每人一个小碟子,装点瓜子糖果。这就入席了。这时我便想起鲁迅说后来再吃罗汉豆时怎么也没有少年时候那么香了。或者是味道不曾变,只是我们自己变了。竟有点害怕,这一口下去,若不是少年时的味道,岂不就破了自己原来美好的梦。迟疑地夹起一片藕。小时候最喜欢吃席上的藕。后来在别的地方吃,总是对藕有美好的想法,结果那味道总是不对。这味道也会一样吗?究竟是自己长大了味觉不同了,还是什么?那少年时酒席上的味道。
我轻轻咂了一口,脆生生酸而不涩甜而不腻。每一种味道都恰到好处,似有若无。那么含蓄那么清爽,我甚至不能确定这味道中究竟有没有甜味。但又不是单纯的咸,不是单纯的酸。一点没变啊,就是我小时候吃的那种味道。那种记忆中的味道。那说不上来,但一尝就能分辨出真假的味道。在外边吃过各地风味的凉菜,没有这种味道的。这种一下就让我想到欢腾热闹的家乡宴,想到酒想到那一连串的味道和场景。再尝尝别的菜,也是这样的味道。大概调的凉菜不同,上边浇的汤头是一样的,就是这种味道,再没有在别的地方吃到过。这或许并不是世上{zh0}的做法,但这种味道对我而言,不止是味道。谁记忆里没有这样的味道呢?
还是说桌上的菜吧!八个菜中间是甜点、桃酥,换了三道。这基本上是买的,有一道还是塑料袋包装的。这是新式的了。我坐这桌好在是几个老伯和少年,也都不喝酒,大家只顾吃。这八个早就消灭了。还不上菜。这在饭店的酒席是不会的。肯定一个连着一个,摆上一大桌。一会儿就吃得人酒足饭饱了。而这八个菜,其实根本不是吃的,后来上了正菜我才明白,前边是下酒的,人家在猜拳,不喝酒的只能吃完了等。好一阵子,才上了正菜。边上老伯说,正菜是一菜配一汤xx件。就是先上一道大菜,菜撤了,就是一个汤。再是一个菜。
xx件基本都是蒸菜,好像没有爆炒的,都是分盘做好了下笼蒸的。才能保证每道二十几份同时上。但绝不一次上齐。吃一道下一道。先是蒸鸡块,下了一个汤,然后是一条鱼,下了又一个汤。汤是直接拿勺子舀着喝的,没有各自的汤碗。农村,没那许多的卫生讲究。接着是蹄子——其实类似红烧肉的大块头,肥而不腻,并不是猪蹄。然后是酥肉块,又一道酥肉条。有人说后边这个应该是羊肉,酥肉是替的。吃到这里,基本已经九分饱了。八个菜垫底,这一菜加一汤地上,剩余空间已经不多了。但菜还没完。下边是一道辣椒炒肉片,接着是排骨,这回后边跟的就是甜汤了。只是白水放点什么糊糊,但很好喝。之前几道菜跟的都是一道咸汤,酸辣口的,但是微酸微辣,仅仅是口味上能感到。绝不使人辣得冒汗。辣得很温柔,孩子都爱喝。放上葱花香菜蒜苗豆筋木耳等等,汤是一样的,只是每次里边的肉不一样,有肝,有肠、肉丝之类。甜汤接着是苹果沙拉,这沙拉酱也是自己做的,和外边的味道不同。沙拉之后又是甜汤,这次是放了红枣苹果粒的。接着是米饭,把甜汤浇上去一拌。下了是一道红肉,其实是大肥肉条子,类似于四川扣肉,只是没有变色,仍是白的。这个我就免了吧。到现在,不少人都开始走了,基本已进尾声。
开始没有主人致辞,也没有领导讲话,也没有什么共同举杯祝愿。你甚至可能不知道是吃谁家的酒。也没有看请柬对名单,没有服务员也没有主持人没有节目表演。端菜的是村上几个小伙子、亲朋好友。只有一位心思缜密的长辈前后安排调度。谁上菜,谁上酒,谁上水。孩子们到处走,男的猜枚女的聊天。到{zh1}了,稀稀拉拉该走就走了,也没有跟谁道别,跟谁强笑,跟谁寒暄。
{zh1}一道是鸡蛋汤。几乎就没什么人了。
席上那位老伯说,咱们这边是洛阳流水席的规矩。{zh1}一道必是鸡蛋汤。还因为这个打过官司。据说洛阳有一家办喜事,是在饭店包的桌,也是按着老规矩走。结果这xx件,才上了两三道,鸡蛋汤就上来了。娘家人一看就火了。拍桌子就走人。这下闹大发了,就把饭店告上法庭,还胜诉了,赔不少钱。又重新在别处办了一次。
2010年2月9日 农历己丑年腊月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