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工路记事】
五 晚 风
杨牧之
年后的{dy}个休息日,我和女儿眸子去交大看老邻居。这些老邻居是母亲在世时的好姊妹、好伙伴儿。邻里关系处得好,谁家的姑爷带来了好吃的,那么,不消半日临近的几家便全有了;而那家姑爷的餐桌上也会多出几样稀罕物。母亲走时叮咛我,不要忘记她们,她们有情于我,逢年过节是一定要带上礼品去看望的。我一直遵照母亲的嘱咐,尽管我已经离开了那里,但逢年必去。而今天要去的这家,过年时他们回乡下去了,我只好等过完年去补一下。
庚寅年元月的太阳真好啊!度过一个严寒的冬天,现在树条子已经返青,羽绒服已经穿不住了。年轻的女人们下身穿个短裤,光腿套只长筒袜、在阳光里蹦跶蹦跶地往前行……
老楼还在。夹在高大耸立的楼宇中,像是卧着的一条老狗。门前的核桃树还那样儿,立在那儿,数星星数月亮数天天儿,见着他像见着久别的故人:一下子让人想起许多往事,眼睛湿湿的,口中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无伦次。这棵树上,晾晒过我儿子的尿布,挂过儿子的跤衣,靠过送给他的花圈……
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坐在它的荫凉下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它一次次地把清凉的“泪”滴掉在我的脖子上、前额上催我我才返回屋里去!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树的一侧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在打羽毛球。他们把球拍端在手里,拉开三米远的距离,那边把球“捧”过来,这边再把球“捧”过去,一来一去,一去一来;那球倒像只顽皮的松鼠,在他们之间传递着浅笑与快乐!
这是谁呢?这二位头发已经雪白,论年纪少说也是七十岁的人了,腿脚还这么灵便!待那老者弯腰拾球,一转脸儿功夫,我认出他来了!天哪!那一刹间,像过电一样,他的存在,让我惊诧不已!
他住我隔壁,一楼。三十年前他是学校体育教研组的中年教师,主教体操。他姓聂,四川人。人生得瘦,瘦得皮包骨,不论穿什么裤子都显得大显得肥,水裆吊裤的,但腰杆挺得直,脖颈绷得紧,一张阔嘴闭得严,一双长眼似乎没见他睁开过,老眯着;往往朝树下一站,抱着双臂拧着眉头,树上的麻雀就飞走了。
这幢小楼只有三层,西班牙式的,建于一九五三年。xx中楼上住着一位老教授,若干年后江书记到交大来找他,教授曾是他的老师。现在老教授的半身塑像就坐落在交大东门内的草坪上。我曾在交大的草坪上找过聂老师,但转遍校园找遍每块坪地都没找见他,不说座像,连块碑记也没有,我以为他死了。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同他是曾经的忘年交。他把我当朋友,尽管那时我才十八岁,一个毛头小伙子,闲得踢树撞墙,他见了就笑了。问我:“你这是练得什么功夫哇?”练得什么功夫?我自己也说不上。他见我不好意思,便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不好帮你,不然我们教研组就有练武术的!”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他让我到他“家”里去。这个“家”其实就是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房间。除过一只母子床就是书、衣服,脸盆架衣服架,课桌和木椅。他不住地抱歉:“太乱了太乱了!”说着把被子往墙里一推,让出一块地方让我坐。
我没见过他女人。大家都不问,不好问。但我在床头的上方见了一张合影照,有他有女人,那女人斜着眼瞅人看,嘴撇着,一副找事要发作的模样。聂老师见我看照片,笑着介绍:“我和我老婆!漂亮吧?”“漂亮。”“那时年轻!”“噢。她在……”聂老师见问,猛然间冷了脸,说道:“不说她了!这个家伙揭发我咧,说我祖爷是军阀,我爷爷是地主……鬼晓得这些,我只知道我一出生就吃苦,多亏解放了,”“解放了才好过了,对吧?”我想听他往下说。“是啊!”他怪叫一声,说:“我一个月要吃33斤粮食嘞!你呢?”“31斤。”
“我比起你还多吃二斤粮食嘞!”说完这些,他笑。后来那笑就凝固在嘴角上,一直到我出去读书,离开那所老房子,那笑一直陪着我。
不知怎的,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躲避他,好像他是瘟神,会传染。有天回来,母亲让我把一碗素饺子给聂老师送过去,说夜里听他咳嗽一夜没停点儿。我推开他房门,他正伏在桌子上写什么,我轻手轻脚地走近他,从他的肩上望过去,见他正在画人儿。那些简易得不能再建议,传神得不能再传神的小人吊在单杠上做着大旋转,大回环,倒立等动作,一旁注着说明、要领、他画得好,字写得更好,真是没看出哟!
玻璃板下压着纸条,毛笔写的:星期一、下午四时,接受机械厂职工教育会,注意:把牛鬼蛇神的牌子带好,名字上打上叉,用红笔。星期二,接受后勤处职工帮助会,注意……
由星期一一直写到星期天。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我把饺子递到桌子上,转身跑了出来。半个小时后,走廊的门被轻轻推开(他与我家一个门洞,门对门),聂老师来了。笑嘻嘻的说道:“杨妈妈,我给你还碗来了,谢谢您呀我已经一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了,真是没想到!没想到!你家的小弟呢?”我从房子里迎出来,他一把拉住我,神秘地高兴地告诉我:“你来,我给你看件东西!”
他给我看的是他手书的一本检讨。字是毛笔写的,工工整整,简直就像是木刻水印,那笔小楷真让他写绝了!
“我用了两个月时间,”他一本正经的说,“工宣队师傅对我说,连他们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态度!说我的问题快解决了,我可以工作了!”
“你还想着工作吗!?”我有点按耐不住。他诧异道:“不工作,干什么?我的经验可以说世界{yl}!中国体操终有{yt}会在世界上扬眉吐气!”
这就是聂老师留给我的记忆,刀刻一般在我的心上,经久不灭。后来我工作了,分在一家兵工厂。在厂医院里我见到了照片上那个女人——斜眼瞅人的女人!她是医生,似乎她认识我,给我看完病坚持要亲自给我注射肌肉针。她让我趴在床上,一边絮叨:“还给他饺子吃唻!恁心眼咋恁好咧!”一边把裤子给我扒到腿弯,下来是抹酒精,凉凉的,下来是捏屁股上的肉,埋怨:“噫—,恁看恁这肌肉真结实!别紧张,放松放松!”然后再抹点酒精,就是不下针!
母亲说她要和聂老师离婚。闹了几年了。再后来聂老师搬走了,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自顾不暇了,就没和他们联系,待条件好转时再打听他,问谁谁都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眼前的老妇人是她吗?我偷眼瞧了一下,是她。果然是她。我拉了眸儿一下,匆匆走过去。直到见了邻人说起聂老师,邻居才告诉我:“xx结束后,聂教授平反了,得了一笔抚恤金十几万元,老婆的工厂破产了,也就回来了,聂老师二话没说,又和她过起来。这不,他俩才从香港回来,之前一直住在儿子家,他儿子小丁?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会忘掉。那娃儿当年十来岁,经常让人打得嗷嗷哭……
下午起了一点儿风。凉丝丝的空气有些儿甜。远远地看见聂老师和他的老伴儿在我们前头遛弯儿,两只“白头翁”两位老人,优哉游哉,安逸得很噢!我和眸儿跟在后面,女儿问:“是不是叫住他们?把他们请到家里叙一叙?”
我不愿打破这宁静,这享受。我说:“慢着,让我再跟一会儿,你看天气多好啊!加上他俩多像一副油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