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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研究表明,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深爱,就会接收对方身体发出的一种生物电,并与对方产生息息相通的感觉。我爷爷失踪于崖城的这两年里,我春燕儿奶奶在岛城连贯地做着一个恶梦。她总是梦见我爷爷李太白在一片苍茫的大海上沉浮。大海漆黑,波涛翻天。我春燕儿奶奶看见我爷爷李太白在大海上无助地漂泊,一个个恶浪几乎就要吞噬他。我春燕儿奶奶非常清晰地听到我爷爷发出的呼救声。
每当我春燕儿奶奶泪水淋淋地把这个梦境告诉杨云峰时,杨云峰总裁总会将一叠需要打印的文件交给我春燕儿奶奶及时完成。他安慰我春燕儿奶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思念过度,当然就生出梦境。梦是反的,说不定这小子就要披红戴绿回来了。
杨云峰的海岛航空公司已经平平稳稳地运行在海岛上了。两年了,海岛机场的建设即将竣工,他开辟了岛城拥有自己民航机场的新纪元。作为闯海人,他在事业上无疑是成功的,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让整个岛城为他的梦想而欢欣鼓舞了一把。但是,他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他常常无法排遣内心的某种郁闷——两年了,他看着春燕儿对李太白的那种苦守与等待,他又感动又怜爱——春燕儿的痴情令他更加暗恋着这个世间少有的真情女子。他无法帮助她,只能寄望于以工作去充实她的时间和分散她的思念之痛。而李太白的杳无音讯使他产生了妒忌甚至愤怒——你一个大男人,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代吧!两年了,杨云峰多次亲自去崖城寻找或者一次次托朋友在崖城打听李太白的下落,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和结果。崖城虽小,要捞出一个人来真不容易。
看着春燕儿的那份苦楚,他很多次想劝春燕儿放弃。可是,李太白却是他的兄弟。他可以妒忌兄弟,但是不能不道德于兄弟。两年了,他一直默默地看护着春燕儿,也只能默默地将一份爱埋在心里——只为一个生死不明的兄弟。
1997年新年刚过的一个傍晚,疲累{yt}的杨云峰刚刚躺下,就接到了公司保安部的电话,有一位叫李太白的人要见您。杨云峰惊喜交集,叫道,快带他过来!
我爷爷李太白满脸疲惫,提着一条沉甸甸的编织袋,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杨云峰的房间。
太白——!
云峰——!
兄弟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我爷爷身子猛然一振,一种痛苦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怎么了,身上有伤?杨云峰惊异地问。
我爷爷凄凉地笑了一下。
去医院看看吧。杨云峰说道。
我爷爷摇了摇手,说,没。。。事。有水吗?有点渴。
杨云峰赶紧去倒了杯水给我爷爷,我爷爷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
太白,两年啊,你杳无音信。杨云峰看着我爷爷。
我爷爷瘫坐在沙发里,苦笑道,一言难尽,死里逃生。
杨云峰没有问下去,他安慰我爷爷道,没事没事,人回来了就是大幸。杨云峰问,春燕儿知道你回来了吗?
我爷爷摇了摇头。我一会儿去看她。
这两年她很苦。杨云峰说。
我爷爷没有说话。
给我准备一套换洗衣服吧,我想洗个澡。我爷爷移了移身躯,疼痛令他有些难受。
杨云峰赶紧打电话吩咐司机去夜市买衣服。跟我一个号的。他对司机说,顺便去药店买瓶红花油回来。
我爷爷坐在沙发里呼呼地睡着了。
杨云峰看着我爷爷李太白卷曲的身躯,他绝没有想到一代骄子李太白会在两年后以这种披红戴绿的方式回到岛城。他心里溢出一怀感伤。他轻轻地掀起我爷爷的衣服,那浑身青红紫绿的伤痕让他惊呆。这一刹那,他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岛城新港椰树下我爷爷一脸怯怯和笑容,浮现出红树林里意气风发的我爷爷的身影,浮现出两年前离别之夜我爷爷的悲壮的神情。他不明白我爷爷这崖城两年是怎么度过的,他更不明白一身诗歌气息的我爷爷怎么会弄到遍体鳞伤。兄弟啊,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厄运?
这个困惑伴随了杨云峰几十年。直到晚年,这对老兄弟在京城咖啡厅里一边悠闲地喝着龙井茶,一边眉飞色舞回首海岛往事时,杨云峰盯着我爷爷问,那年你从崖城回来为什么一身伤痕?我爷爷看了一眼杨云峰,淡然一笑。好一会儿,他才说出四个字:不记得了。
司机很快就买回了衣服和红花油。杨云峰叫醒我爷爷。我爷爷走进了洗漱间。一会儿,焕然一新出来了。杨云峰说,你坐下。我爷爷疑惑地望着杨云峰,杨云峰用命令的口气说,托起衣服。
我爷爷托起了衣服。
杨云峰将红花油涂抹在手上,然后,轻轻地为我爷爷擦拭着伤处。
我爷爷的眼里湿润了,什么是兄弟,这就是兄弟。
杨云峰一边擦拭一边说,去春燕儿那边好好休息,过几天就好了。
我爷爷说,你得借辆车给我用几天,我要办一些事。
杨云峰点了点头,能开吗,你身上有伤。
没事。我爷爷说。
我爷爷提着那只沉甸甸编织袋沉沉地敲响我春燕儿奶奶的房门时,我春燕儿奶奶正在日记本上写着她这{yt}的思念。
我春燕儿奶奶打开门看到了我爷爷神情凄楚地站在她的面前。那一时刻我春燕儿奶奶差点晕厥,她不知道这是梦中还是现实。她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呆呆地立在门边,陌生地看着我爷爷。
春燕儿。我爷爷叫着她的名字。
我春燕儿奶奶咬着嘴唇。好半天,她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爷爷一下抱住了她。
你好狠心。。。。。两年了。。。。。你生死不明。。。。。你好狠心。。。。。她哭泣着,用拳头捶打着我爷爷。
我爷爷抱着她,眼泪哗啦啦地流下。
两年了。。。。。你不回来了。。。。。你不管我了。。。。。你好自私。。。。。。我春燕儿奶奶继续哭泣道。
这不是回来了吗?我爷爷抹了抹眼泪,对我春燕儿奶奶凄惶地笑道。
回来了。。。。回来了。。。。。我春燕儿奶奶紧紧地抱着我爷爷呓语道。
我爷爷环视了一下房间,他震憾了——镜框里,贴着我爷爷的照片;墙壁上,写着我爷爷的诗歌;衣架上,挂着我爷爷的衣服。
我爷爷紧紧地抱着我春燕儿奶奶,再一次落泪。
我爷爷一身的红花油气味让我春燕儿奶奶诧异,你受伤了吗?我春燕儿奶奶泪花闪烁地问我爷爷。
我爷爷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泽秋呢?春燕儿奶奶又轻轻地问道。
在崖城一家酒店做营销。
你们到底遭遇到了什么事情呀?
我们的包被偷了,手机电话全掉了。后来,。。。。。
后来。。。。你们就不管我们了。我春燕儿奶奶幽怨道。
我爷爷又苦笑了一下,他的笑很僵硬。
窗外,夜色深沉,岛城进入了梦乡。
但岛城中心市区的这间公寓房里,我思念成疾的春燕儿奶奶无法入睡。她泪眼迷蒙,一遍遍地凝视着睡在身边的这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男人。两年的思念,两年的守望,她有多少话想对这个男人说,她有多少苦想对这个男人倾诉。两年了,多少次辗转反侧,多少次恶梦惊醒,多少次泪湿枕巾。日记本里,记载着她七百多个日夜的思念与呼唤——李太白,你在哪里?坏男人,你在哪里啊?
那一夜,她没有入睡。
我爷爷睡了{yt}一夜。
第二天傍晚,我爷爷醒来了。
你睡了{yt}一夜。春燕儿奶奶告诉我爷爷。
我爷爷起床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吃了点东西,他的精神明显好转。身体也好象没有那么疼痛了。我要出去。他说。
他起身从门边编织袋里取出那把我蜜儿奶奶赠送给他的黎刀,他把玩了一会,对我春燕儿奶奶说,这把刀曾经杀死过一条巨蟒。我春燕儿奶奶看着那媚,有些惊慌,问,你要去哪?
我爷爷笑着说,办点事,你别多心呵。他把刀插入了腰间。
为什么要带刀出去呢,好可怕的。我春燕儿奶奶问。
我爷爷笑了笑,说,只是防身。
然后,我爷爷提起那只沉甸甸的编织袋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这是1997年新春后的一个傍晚。岛城显然还没有从那场泡沫中苏醒过来,城市里隐喻着一种世纪末沮丧的情绪。路灯庸懒地散发出昏黄的光亮,街道边的椰树就如一个个睡眼惺忪的沦落的少女,婀娜着身姿挥舞着长袖展示着妩媚与风情。大排档上,光着膀子的食客们仰着脖子往嘴里灌着一瓶瓶浊黄的啤酒。远处,警车呼啸而来。
我爷爷驾着杨云峰借给他的小车向岛城市郊驶去。那里,有一幢小楼。小楼里,有一个香港人在等着他。
我爷爷明白:今晚,他将在贫穷与富贵、生与死上做出抉择。成功了他就是富人,意味着生;失败了他就是贫穷,意味着死。
他提着沉甸甸的编织袋走进小楼时,再次潜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我蜜儿奶奶赠给他的那把锋利的黎刀。。。。。
而两个小时后,我爷爷提着更为沉甸甸的编织袋从小楼里出来。他钻进了车里,关闭车门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从他舒展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成功了。他启动了马达,车子迅疾离开了小楼。他一边驾着车,一边告诉自己:从现在起,你就是这个城市的百万富翁;从现在起,你在这个海岛上真正拥有了与命运一搏的资本。
我爷爷回到住处时,春燕儿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焦急地等着他。我爷爷哈哈大笑了一声,然后,将编织袋抛在茶几上。他自己一下倒在了沙发里。
我春燕儿奶奶感觉有些莫明其妙。她惊慌失措地地看着我爷爷。我爷爷从沙发里跃起,从茶几上提起编织袋,往下一倒——一叠叠花花花绿绿的钞票滚落出来。
我春燕儿奶奶大惊失色,她看着我爷爷。
我爷爷脸上浮出一缕飘渺的笑痕。他点了点数,一百八十万元。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我春燕儿奶奶说,你放心,不是打劫来的钱。
我想,看来,这个世上只有我爷爷自己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笔钱了。
多少年后,我春燕儿奶奶跟我回忆起这件事,她神秘地对我说:你爷爷在1997年新年刚过的一个晚上回到了岛城。他遍体鳞伤,疲惫不堪。回到岛城后昏睡了{yt}一夜,然后,行踪诡秘地出了门。第二天,他就腰缠万贯成为了岛城一个暴富的xx。我知道我春燕儿奶奶一生也没有弄明白我爷爷是怎么暴富的。
我爷爷坐回到沙发上,他看着茶几上的那堆钱,突然感觉很疲惫。他就那样歪在沙发里,他看着茶几上的那堆钱,甚至感觉到全身的伤处又开始了隐隐作痛。。。。。。
我爷爷坐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个夜晚我春燕儿奶奶一个通宵地坐在我爷爷身边。
她静静地守候着我爷爷,她几次听到他在梦里哭着喊着笑着,她不忍叫醒他。她知道,他的灵魂还在远处流浪。她充满爱抚地将我爷爷的头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等待他回来。
后来的几天里,我春燕儿奶奶发现我爷爷有些奇怪的举止:他有时神情恍惚,自言自语;有时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最让我春燕儿奶奶不可理解的是,我爷爷似乎很害怕睡到床上——尽管他们只是单纯地同卧一床。他总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而一挨着客厅里的沙发便呼呼入睡。开始,我春燕儿奶奶以为他是疲惫与伤痛引起。后来,一到入夜,我爷爷就搬着被子睡到了沙发上。我春燕儿奶奶做过一些暗示,但是,我爷爷无动于衷,有时竟然装疯卖傻——他笑着说,床铺太小,感觉压抑。躺在客厅,宽畅舒心。我爷爷用京剧曲调唱道:做厅长的感觉——真——是——好!
恋爱中的女人敏感。我春燕儿奶奶的心灵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但是,到底是什么,她又不能明白。她常常看着沙发里酣睡的我爷爷,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这就是那个李太白吗?这就是我苦苦恋着的那个男人吗?
我春燕儿奶奶隐隐认定我爷爷的心里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多少年后,我爷爷在回忆中坦白了这件事。他说,很多次他并没有睡着。他只是闭着眼睛。其实,他的心里却在揪着般地痛,那是一种心灵的折磨与摧残,他只能独自忍受。他不敢睡在春燕儿奶奶的床铺上,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我蜜儿奶奶。我爷爷说,他潜回岛城后,没有一分钟停止过想念远方大山里的我蜜儿奶奶。他真的很愧疚甚至是心怀负罪感地面对着我的春燕儿奶奶。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痴情,那么坚贞。我爷爷说,好多次,他不想再隐瞒下去,他想说出真相,可是,话到嘴边,他没有勇气启齿。说出来,是一种伤害。可是,不说出来,是一种更大的伤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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