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和凯尔泰斯在柏林

    冬季的布达佩斯喜怒难测,危机四伏。傍晚五点不到,天色已黑,河水湍急,落叶满街,车流焦躁,行人匆促,整座城市的棱角变得冷硬,即便圣诞节前的火热促销,也掩盖不住经济危机下涌动的不安。回顾历史,经济危机与民族主义是双胞胎,二战爆发就源于德、意、日假手民族主义情绪,用战争转嫁经济危机。
  
    在匈牙利这个中欧小国,近两年也出现了身穿军服、脚蹬黑靴、打出纳粹旗、煽动种族歧视的极右团体——“匈牙利卫士”,公开敌视吉卜赛人、犹太人、外国移民和投资者。该组织虽被{zg}法院宣布取缔,但原班人马又打出“新匈牙利卫士运动”的旗号继续活动,并已集结成一股政治力量⋯⋯针对这一现状,适逢80岁寿辰的匈牙利犹太作家、诺贝尔奖得主凯尔泰斯在接受德国《世界报》记者的采访中,对本国的极右民族主义思潮进行了抨击。
  
    这下可好,凯尔泰斯捅了马蜂窝。不仅右翼媒体以《诺贝尔奖级的匈牙利羞辱》为题对他人身攻击,不少左翼民众也表示不满。原因是,根据匈牙利媒体的报道,凯尔泰斯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在过去十年中,匈牙利被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统治着”,而本届和上届政府并非右翼,而是左翼。另外,凯尔泰斯说“别把我和匈牙利扯在一起”,也刺伤了不少匈牙利人的感情,感觉他不认自己的祖国。
  
    身居柏林的凯尔泰斯遗憾地抱怨:“好像我们国家没有一个人懂德语似的。”原来,这场风波的直接起源,竟是媒体的误译所导致的读者误读。凯尔泰斯解释,他的德语原话应该译为:“在过去十年中,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的声音在匈牙利叫得最响。”了解当地国情的人知道,在左翼政府连任的这八年里,不仅反对党的声音压过了执政党,而且新纳粹势力的呼声也日嚣尘上;而“统治着”的译法,无疑伤害了左翼民众。
  
    另外,凯尔泰斯所说的“别把我和匈牙利扯在一起”,并非指自己的匈牙利人身份,而是在谈自己文学风格的归属。原文应该译为:“别把我和当时的匈牙利文学扯在一起”。凯尔泰斯在创作《命运无常》的那些年,从不读当局认可的书,而是直接汲养于欧洲文化。正因为他与当时匈牙利文学的彻底决裂,他才能与艾斯特哈兹一起开创匈牙利文学的新时期⋯⋯
  
    之后,匈牙利媒体发表了采访的完整译文,这场风波才逐渐平静。我不能确定,挑起风波的拙劣译文究竟是简单的水平问题?还是出于政治目的有意为之?但是让我深深感受到,我们这些翻译手中所掌握的无形力量。小小的误译能够翻云覆雨,力不从心的译本可能断送原作的命运。别人不提,单说倒霉的凯尔泰斯,他不止一次地栽在翻译身上。他的代表作《命运无常》,就曾经历过一段无常的命运。
  
    《命运无常》出版于1975年,取材于作家14岁时在德国纳粹集中营中度过的一年地狱经历,1990年首次译成德文,但由于译文漏洞百出,风格尽失,几乎断送了作品前程。六年后,这部作品在德国重译再版,立即引起广泛关注,凯尔泰斯的所有作品都译成了德语,连连获奖。2002年,《命运无常》在德国出版社的力荐下,为作者赢得诺贝尔奖的殊荣。两个译本,给了同一本书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
  
    我在柏林与凯尔泰斯长谈,他深有体会地说:“自己也写作的翻译才可能是好翻译,才可能准确理解作者意图,把握文字风格。”事实上,凯尔泰斯本人就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在他的文学生涯中,翻译与写作相辅相成。凯尔泰斯感叹:“好译者是作品的再生之母,蹩脚译者是谋杀者。”他遗憾地告诉我,他对《惨败》的德译本也不满意,而好几种外语版却是从德文翻译的。
  
    有一回,我在布达佩斯一家旧书店里翻到一本封面打卷儿了的小说,一个瑞典人写的《孩子岛》。匈译本是1983年出的,译者竟是凯尔泰斯!我如获至宝地买下来,感觉像跟踪自己偷爱的人。我买下它并不为阅读,而是为纪念,用这个自己的“发现”来激励自己。当我将这本书与凯尔泰斯的原著及我的译本并排摆在书架上时,我感到一股不愿与人分享的了解的喜悦和理解的温暖。看着这些肩并肩的书脊,它们好像长在了一起。
  
    两年前,四位匈牙利作家应邀访华,我在聊天中得知,这四位作家同时都是文学翻译家。作家兼翻译,是匈牙利的文学传统,每个作家至少都会一两门外语。我跟一位国内作家聊起这事,他的{dy}反应是:因为匈牙利语是小语种,他们走出百十公里就得说外语。
  
    我当即反问:中文是大语种还是小语种?再者说,匈牙利作家会外语恐怕不是为了旅游问路,而是为了能够直接外语阅读。
  
    朋友不服地:“不会外语,但可以通过阅读译著了解外国文学。”
  
  于是话题又转了回来:翻译质量的好坏,不仅将判决原作的命运,还直接影响到那些想从译著中吸取养料的作家。可以这么说,一位好的译者不仅仅是译者,还应该成为作者的“合著者”和“中国声音”;力不从心的译文不仅谋杀作者,也谋杀读者。(原文发表在《中国新闻周刊》)
  
  *又:最要命的是,在中国居然还存在这类似“中国戏剧出版社”这样的魔法机构,居然能编篡出一个俗得不能再俗了的俗名——“宋瑞芬”为译者,一口气出版了一套世界文学名著,凭空推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会英、俄、日、德、法等多国语言的“大翻译家”,旨在盗用、篡改了真正翻译家的译本(据说是与某书上合作,但不管与谁合作,出版社既然出让的名声,也应该对此负法律责任)。
  
  我想骂的是,这样的混蛋出版社和混蛋书商捏造出这么一个混蛋翻译,何止谋杀了作者?他们连译者也成批地谋杀了!恐怖之极,可恶之极!
  
  中国不是有所谓的“翻译协会”之类的组织吗,为什么不管管这样的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