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
刘庆邦先生的文章写出了一个勤奋、坚忍而又充满定力的劳动者——王安忆。如此缓步徐行的创作,通常体现在长篇作品上——也包括大型的壁画,大规模的雕塑,需要漫长时日的刺绣……等等。只有知道自己要走得很远的人,才会如此沉着。当初,作家柳青写《创业史》,每天只写三百字。再早些,钱锺书先生写《围城》,也是每天三百字。正如本文所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创作习惯”。这是不必强求的。但在一切求快,凡事惟恐慢半拍的网络时代,回望一下这样从容勤劳的写作状态,还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王安忆说:“我写作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勤奋的劳动。”希望这话不至引起误解。无论是王安忆、刘庆邦,还是钱锺书、柳青,他们都有共同的前提,那就是有文学才华和创作经验,并且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如果是一个初学者,没有这些,而只是一味勤奋,那还是难以成功的。
至少在两个笔记本的{dy}页,我都工工整整抄下了王安忆的同一段话。我把这段话视为王安忆写作的秘诀:“写小说就是这样,一桩东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决于是不是能够坐下来,拿起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写的,继续一行一行写下去,日以继日。要是有一点动摇和犹疑,一切将不复存在。现在,我终于坚持到底,使它从悬虚中显现,肯定,它存在了。”在她的描述里,我仿佛看到了她伏案写作的身影。后来我在她的一个对话中得到证实。王安忆说:“我写作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勤奋的劳动。”
2006年底,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第七次作代会期间,我和王安忆住在同一个饭店,我到她住的房间找她说话,告辞时,她问我晚上回家不回,要是回家的话,给她捎点稿纸来。她说现在很多人都不用手写东西了,找点稿纸挺难的。我说会上人来人往的这么乱,你难道还要写东西吗?她说给报纸写一点短稿。我说正好我带来着稿纸。我当即跑到楼上,把一本稿纸拿下来,分给她一多半。一本稿纸是一百页,一页有三百个方格,我分给她六七十页,足够她在会议期间写东西了。时间是写作生活的{zd0}依赖,时间的成本是每一个写作者不得不投入的最昂贵的成本。王安忆就是这样抓住时间的。和安忆相比,我就不行。我带了稿纸到会上,也准备写点东西,结果只是做做样子,在会议期间,我一个字都没写。一下子从全国各地来了那么多作家朋友,我又要和人聊天,又要喝酒,喝了酒还要打牌,一打打到凌晨两三点,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写东西!我缺乏必要的定力。而安忆几乎每天都在写作,{yt}都不停止。她写了长的写短的,写了小说写散文、杂文随笔。她不让自己的手空下来,把每天写东西当成一种训练,不写,她会觉得手硬。她在家里写,在会议期间写,更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说她在乘坐飞机时照样写东西。对一般旅客来说,在飞机上那么一个悬空的地方,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能看看报看看书就算不错了,可王安忆竟然也能写东西,足见她把时间的缰绳抓得多么紧。
有人把作家的创作看得很神秘,王安忆说不,她说作家也是普通人,作家的创作没什么神秘的,就是劳动,日复一日的劳动,大量的劳动,和工人做工、农民种田是一样的道理。她认为要成为一个好的作家,必须付出大量艰苦的劳动。在我看来,安忆铺展在面前的稿纸就是一块土地,每一个汉字都是一粒种子,她把挑选出来的合适的种子一粒接一粒种到土里去,从春种到夏,从夏种到秋。种子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
王安忆自称是一个文学劳动者,同时,她又说她是一个写作的匠人,她的劳动是匠人式的劳动。因为对作品的评论有雕琢和匠气的说法,作家们一般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匠人,但王安忆勇于承认。她认为艺术家都是工匠,都是做活。千万不要觉得工匠有贬低的意思。让一个只会种地的农民在板箱上作画,他无论如何都画不成景。请来一个画匠呢,他可以把喜鹊闹梅画得栩栩如生。王安忆也掌握了一门技术,她的技术是写作的技术,从技术层面上讲,王安忆的劳动和所有匠人的劳动是对应的。这是{dy}点。第二点,一个石匠要把一块石头变成一盘磨,不可能靠突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工。我读王安忆的小说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的叙述如同xx我们往一座风景秀美的山峰攀登,不急不缓,不慌不忙,不跳跃,不疲倦,不气喘,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往上攀。第三点,匠人的劳动是有构思的劳动,在动手之前就有了规划。王安忆写每篇小说,事先也有规划。除了小说的结构,甚至连一篇小说要写多长,大致写多少个字,她几乎都心中有数。第四点,匠人的劳动是缜密的、讲究逻辑的劳动。安忆说:“生活的逻辑是很强大严密的,你必须掌握了逻辑才可能表现生活的演进。逻辑是很重要的,做起来很辛苦,真的很辛苦。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事情为什么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
但有些事情我不能明白,安忆她凭什么那么能吃苦?如果说我能吃点苦,这比较容易理解。我生在贫苦家庭,从小缺吃少穿,三年困难时期饿成了大头细脖子。长大成人后又种过地,打过石头,挖过煤,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如果我为写作的事叫苦,知道我底细的人一定会骂我烧包。而安忆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家里连保姆都有。应该说安忆从小的生活是优裕的,她至少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书看。就算她到安徽农村插过一段时间队,她母亲还给她寄钱,那也算不上吃苦吧。可安忆后来表现出来的吃苦精神不能不让我佩服。1993年春天,她要到北京写作,让我帮她租一间房子。那房子不算旧,居住所需却是缺东少西。没有椅子,我从我的办公室给她搬去一把椅子。窗子上没有窗帘,我把办公室的窗帘取下来,给她的窗子挂上。房间里有一只暖瓶,却没有瓶塞。我和她去商店问了好几个营业员,都没有买到瓶塞。她只好另买了一只暖瓶。我和妻子给她送去了锅碗瓢盆勺,还有大米和香油,她自己买了一些方便面,她的写作生活就开始了。屋里没有电视机,写作之余,她只能看看书,或到街上买一张隔天的《新民晚报》看看。屋里没有电话,那时移动电话尚未普及,她几乎中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安忆在北京有不少作家朋友,为了减少聚会,专心写作,她没有主动和朋友联系。她像是在“自讨苦吃”,她说她就是想尝试一下独处的写作方式,看看这种写作方式的效果如何。她写啊写啊,有时连饭都忘了吃。中午,我偶尔给她送去一盒盒饭,她很快就把饭吃完了,吃完饭再接着写。她过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就这样,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初,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写完了两部中篇小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创作习惯,安忆的习惯是在一个大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作,在笔记本上写完了,再用方格纸抄下来,一边抄,一边润色。抄下来的稿子其实是她的第二稿。她写作不怎么熬夜,一般都是在上午写作。她觉得上午是她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也是她才思最敏捷的时候。在整个上午,她又觉得从十一点到十二点左右这个时间段创作状态{zh0}。她还有一个习惯,可能是她特有的,也极少为人所知。她写作时,习惯在旁边放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些句子。在北京创作中篇小说《香港的情与爱》期间,我见她写下的其中一句话是“香港是个大邂逅”,这句话在黑板上保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王安忆这样热爱写作,那么我们假设一下,她不写会怎样?或者说不让她写了会怎样?2008年9月中旬,我按照多年前的约定,请刘恒和安忆两家一起去河南,看她很想看的少林寺和龙门石窟。我打电话时,她没在家,是她的先生李章接的电话。李章说:“安忆刚从外地回来,她该写东西了。”李章又说:“安忆跟你一样,不写东西不行。”我对李章说,我跟刘恒已经约好了,还是一块儿去吧。第二天我给安忆打电话,她到底还是放弃了河南之行。为了写作,王安忆放弃了很多活动。
我估计,王安忆每天给自己规定了写作任务,完成了任务,她就心情愉悦,看天天高,看云云淡,吃饭饭香,睡觉觉美。要是完不成任务呢,她会觉得很难受,诸事无心,自己就跟自己过不去。写作是王安忆的{dy}需要,也是她生命的根基,如果不让她写作,那是不可想象的。
朋友们可能注意到了,我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安忆的写作,没有涉及她的作品,没有具体评论她的任何一篇小说。一个高人评论一个低人的小说,一不小心就把低人评高了;而一个低人评论一个高人的小说呢,哪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所评仍然达不到高人的高度。我曾对王安忆说,我怕我写你写不好。王安忆说:“没事的,你写好了。”又说,“每个人写别人,其实就是写自己。”如果我有些地方写得还可以,说明我对安忆理解了;如果写得不好,说明我理解得还不够,接着理解就是了。
看着这些前辈的对文字的态度,让我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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