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初,百姓人家,屋里兴挂个月份牌儿,我家的那上头画的是年画粉彩人物:戴红领巾的一男孩儿,一女孩儿,年龄与我相仿,润润的笑靥,好看;红领巾头顶上飞翔的那只大和平鸽却笔锋遒劲,迥异于年画,据说竟是徐悲鸿手绘。这只遥远的非凡的和平鸽就一直滞留在了我记忆深处,像是对于我的“和平岁月” 的{dy}个隐喻;而一杆枪,它的故事我在文章{zh1}会说起,一杆苏联老猎枪,它之于我,彷佛又是毁美誉美之间难以调和的第二个心灵隐喻。
有些东西是不好裁文匠笔的,若你愿意直面过去,就算面对痛苦也不别过脸去或低头看蚂蚁,甚至还有人愿意走过来听你讲故事,那么灵窍里会不会像盛黄豆的罐子打翻了一样,“骨碌骨碌”地撒欢儿出来些豆儿文字呢?经了岁月研磨,磨得出来雪白醇香的豆浆吗?
(1953年全家福摄于新疆xx俄文学校,作者坐在父亲膝上。)
哥哥说,他对xx的{zh1}印象,是在新疆xx俄文学校时。那时家里还有两把xx,一把左轮,爸在家时,就连枪套把它挂在墙上;另一把勃郎宁,形质精巧,应是母亲所佩,可从不见妈碰它,勃郎宁老锁在抽斗里。可那时我尚在混沌中,对这些全无印象。司机老罗说,哥哥小时候胆大妄为,一次把家里的一辆美制小吉普开出xx大门了,卫兵见空车开出去莫名其妙,追上去跳上车才见一小人儿站着耱把呢,小脑袋都没露出来。这成了哥哥从小聪明过人的例证,屡屡让人提起。
xx后,新疆xx请父亲提供河西酒泉起义史料,父口述,我笔录了材料,后来刊登在xx内部刊物上并正式存档,存档件复印一份给父亲,我见上面印有新疆xx政治部公章。我读一遍,再读一遍,从因局势复杂而显得扑朔迷离的史料中,理出一个简单思路出来:
新疆,酒泉两地,于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同时通电起义。今存不少史料叙述其过程复杂艰难,毋庸赘述,我只提当年国军方面五位起义将军,他们是湖南同乡,这让我深味。
陶峙岳将军领衔两地起义,时任新疆警备总司令,解放后授上将军衔。1949年兰州战役之后,彭大将军西北解放大军陈兵河西走廊,迫酒泉而开天山门户;新疆境内则三区民族军策马玛纳斯河岸鞭指迪化。新疆和平起义前陶峙岳允许骑五军军长马呈祥等三名不愿起义的将领离境,但不许带走一兵一卒。后陶峙岳将军派了一个加强排驾一长车护送马呈祥等携妻小和黄金八百两由南疆进入印度,后转抵香港。陶峙岳将军以此举饵除了起义中可能发生的兵患之虞。父亲说,陶是会做官之人。
陶晋初将军是陶峙岳的堂弟,旧新疆警备司令部中将参谋长。他在香港拜会李济深时会见了中共有关负责人乔冠华,之后策动其兄陶峙岳新疆和平起义。
曾震五将军是早年陶峙岳保定军校时的同学。西北军政长官公署第八补给区中将司令。新疆酒泉两地起义中陶峙岳将军与彭德怀将军的和谈代表,彭德怀与陶峙岳两人互递的亲笔信均是由曾震五亲自转交。
彭铭鼎将军乃酒泉起义实际策划组织者,西北长官公署{dy}副参谋长兼陇南兵团120军副军长,酒泉起义中重要的实质性军事行动均是由彭铭鼎将军指派贺义夫具体实施,也有些将领则在顾盼争吵及互猜心事,后在起义通电上签了个名。我父亲贺义夫时任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八补给区副官处少将处长兼酒泉警备司令,在五位湖南将军中他最年轻,起义时38岁。
周嘉彬,120军军长,已由彭铭鼎说服同意起义。但周嘉彬一见到刘任敦促黄祖埙将91军残部拉到了高台,酒泉,感到压力大,就要飞。刘任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参谋长,胡宗南的嫡系。周嘉彬人到了机场才给彭铭鼎打电话,说,“你自己搞吧,我要走了。”彭铭鼎恼火,说“两人干的事,你走了怎么办?”周嘉彬说“我已在酒泉机场了。”电话挂了。周嘉彬乃张治中将军之婿,据说张治中的女儿相貌出众气度不凡。
一时间城内枪炮乱响四处火起,酒泉大乱。父亲迅即还以颜色。他事先即以警备xx于南门西门与车站等要害处严密布防,事发时则亲率机动车精锐xx与寻衅闹事的乱军火并围歼之,确保了酒泉起义据点。同时布防嘉峪关城楼封锁兰新路,防止黄祖埙91军残部西窜玉门油矿搞破坏。
保护玉门油矿,阻止乱兵特务毁矿,这是酒泉起义中一个重要而敏感的问题,当时中共中央电告彭德怀,让他转告陶峙岳:玉门油矿必须确保,否则要追究责任。陶峙岳打电话给彭铭鼎说,把新疆派在玉门的护矿xx和安西警备xx都归彭铭鼎指挥护矿。强调说,玉门油矿若不保,解放军西进新疆无油可供,你我都没法向人家交待,还谈什么起义?彭铭鼎立刻将护矿任务交给父亲,要他配合新疆xx共同护矿,说,若玉矿有损,你我将接受军法处置。这时,彭月祥(彭月祥刚刚由刘任报请广州国防部任命为长官公署{dy}副参谋长)等反对起义者通牒彭铭鼎,要彭铭鼎到肃师大礼堂向长官公署官兵公开表态,预谋向彭当场发难。父亲派警备xx将肃师团团包围,自己亲率冲锋枪火力加强排护送彭进入肃师礼堂。彭铭鼎登台慷慨陈词,透析大势,晓以大义,态度坚决地表示了起义决心,全场肃然安静始终。彭月翔等见情势不利,又见父视虎视眈眈于侧,不敢动,溜走了。酒泉起义大局方定。九月二十二日晚,彭铭鼎令贺义夫亲率警备xx押运二百辆军车东进,迎接王震二军先头xx进酒泉城。至此,河西国民党残部三万八千官兵全部起义,甘肃解放。
当时彭铭鼎住在酒泉卫生街1号,我家住2号,曾震五住21号。兰州战役之前,彭铭鼎私下里对我父亲贺义夫说,假如兰州不守,青马必回西宁,河西以西,地处贫瘠,民族复杂,共产党可能利用政治手段解决,不会西去不毛之地。若果然这样,我们可置一线于乌鞘岭,于武威通电起义,走绥远道路。后他与120军军长周嘉彬就起义达成共契,但因刘任黄祖埙之阻碍而拖延。彭铭鼎为此一筹莫展。父亲劝说彭,事已至此,犹豫则必有损,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如先下手为强,把刘任黄祖埙抓起来,采取强硬措施,公开宣布起义。彭铭鼎则xx似的叹息,而后沉默,摇摇头,离开了父亲家。
起义过程中,我家几遭罹难。哥四岁已经记事了,他回忆说,有件事我印象很清楚:半夜家里着火,殷周生叔叔(父亲的勤务兵)把我从火里背出来,我差点儿叫烟呛死了。
哥姐摄于1949年酒泉起义时家居卫生街2号
其间偶闻旧事如昨雨,点滴亦可湿罗巾……
父亲行伍中人二十八年,是北伐后中国近代军事战争几乎全过程之亲历者。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我并不知道的故事呢?这于我已经成为不复可知的永远的憾事,且不复能够弥补。父亲个性鲜明动人,所谓烈辣天真。有时我觉得他的思维情感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xx中我在开封,父母在新疆,我{za}的小说是《静静的顿河》,只是因为书中的主人公葛利高里老是使我想起父亲。那个真正的哥萨克男人必然要具备悲剧性格,他英雄,却因良心痛苦而真实:葛里葛里由一个骑兵连长一下子当了白军骑兵师长,他在路边看着连绵不绝的骑队走过顿河岸边,心里感到了一种激烈的自豪愉快的情绪,但除了虚荣,心里又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和酸涩痛苦的滋味沉重翻滚着:他能不能做的很好呢?现在是叫他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来掌握几千人的生命,要担负得起保护他们的责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率领他们去反对什么人呢?......谁是对的呢?那种令人眩晕的权利的力量渐渐在他心里衰弱了,在他眼睛里暗淡下去了,只剩下担心和痛苦了,把他压得沉重的难以忍受,背也驮起来了......。不谈政治,从人性角度上讲,白军骑兵师长葛利高里和红军骑兵师长夏伯阳都是真正的哥萨克,还有父亲,他们都是农民出身的军人,都有令人信服的勇气和责任心,暴脾气里隐藏着一颗宽厚柔软的心,即使当了将军,他们也无法强迫自己违背农民的良心。父亲由士兵一步步干上去,尔后混迹于旧xx官场,他始终看不懂很多东西,而那个主流社会也不能够xx接纳他。他那时矛盾;解放后他勤奋诚恳,才干过人,但新社会仍视他为旧军人,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特殊的人生经历注定他要遭受一生的矛盾。
那年我十一,二岁得了伤寒,睡在父母卧室里受特殊关照,常听父母彻夜长谈,初次感受了成人世界的沉重。他们无所不在地细碎地说着工作人事和阶级斗争政治形势,相互倾诉着内心不能为人理解的深切的真诚的苦恼和痛苦。历史像一面镜子,镜子里的父亲永远穿着旧xx的军装,无论他怎样努力改造旧思想,自觉地勤奋地创造新社会,但在人们的政治眼光的注视中,他永远都脱不掉镜子里的旧军装。父母以为我睡着了,可我是把头埋在被子里静静流泪。我一个红领巾内心不懂,人与人之间,心的隔阂为什么会那么坚硬呢?勤奋和真诚被一把阶级的尺子就简单粗暴地归入异类,但他仍将一切归咎于自身的历史。今天我在回忆中仍感受着那些夜话,仍觉得已经迈过了无数生活之坎的父亲,他的想法比今天的许多年轻人的人生理念还要简朴,执着和诚实,矛盾而追求不灭,所以痛苦。
渐渐长大,我一如既往的仍是一个被人们首肯的听话的,并不乏优秀的学生,但生活让我敏感和早熟。我不再愿意按照某种模式去生活,现实中有些神圣的东西却越来越使我感到烦恼沉重。比如当时的所谓的政治生命,我在这条{wy}的时代通途迈入之前睁开了眼,我想,政治吞没人,政治运动如天气一样不测,如情绪一样波动不平,其吞没消化的过程,因人的硬度品质而异。洪波涨落中,一定要“不默而生宁鸣而死吗”?我怀疑。无论这个世界予我抑或不予,人之硬度可以取自于情调和精神以合成的饱满性情,和追求一个极富弥散性的整体理想人格,我想。xx中我离家在口里打小工求存活,在寂寞里嗜读,常与人通信,那些信多数更像无意识的读书札记,是些散碎稚气的东西,但年轻的思维活跃和开阔,倏忽执于一点或可切入某种新颖甚至深刻,不解而愈发穷究不已。这样反而获得了更多的闲暇精神,来进行知性思维,并非为求生而求知,却反而保证了知识的纯粹性。其实何必为什么什么而读书呢?其实有些所谓的担当与责任背后潜藏的却是市侩哲学。为求知而求知便是了,草木亦世界,在书中到触摸了点西方哲学学统,认为生活里的具体活动内容,荣辱毁誉,其实都可以作为思索的对象而不是生活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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