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解《红楼梦》第42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xx》(中)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她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她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 宝钗道:“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她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她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她乐得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 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她一句话。她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她想的倒也快。” 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她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她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她一个月她嫌少,你们怎么说?”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 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她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 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 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她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她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 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那些草虫上不?” 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她全身伏着背子大笑,她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玩大笑的。” 李纨笑道:“你们听她这刁话,她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真恨死我了,老天保佑以后你伺候一个野蛮的婆婆,再加上几个胡搅蛮缠的大姑子、小姑子,看你那时候还能不能。”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她一年的假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画儿,不过是几笔写意,这园子像画儿一样,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到好处。你就照着这样往纸上一画,效果肯定不好。这就要想好远近、大小的安排,主次要分明,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先准备一个草稿,然后再仔细琢磨,才能画得好。第二件事,这些楼台亭阁,一定要早定好位置。一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倒了,门窗也装反了,台阶也裂缝了,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画在帘子上,那可就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穿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如果一笔画不好,画乱了头发是小事,画肿了手、瘸了腿,那可就太难看了。我看,这个工作还是比较难的。一年的假太多,一月的假就太少,还是给她半年的假,再派宝兄弟协助她。这不是让宝兄弟教着她画,那样反倒更耽误事儿。为的是,如果她有不太明白的事情,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外边的画家,这样就容易了,也快些。”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道:“我说你是个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 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是写字、画水墨山水的。用它来画这幅画,又不托色,又难往上涂颜色,画不好,纸也就糟蹋了。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 惜春道:“我哪里有这些东西啊?原来也就是随手画点画吧。颜料和画笔都不全。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 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宝钗道:“这作什么?” 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排你什么话?”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她的脸。 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你做姐姐的教导我就是了,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她玩,忽听她又拉扯前番说她胡看杂书的话,便又不好再和她厮闹,放起她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宝钗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黛玉真的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给她把头发理了理。那宝玉在旁边看着,感到这个场面特别的好,就开始后悔刚才不该让她抿了鬓角的头发,应该留着,这时候再让宝钗帮她抿上去。宝玉觉得两个美人在一起,那就xx了。他觉得宝钗在关心别人时,行动特别地美。 宝玉正胡思乱想,只听宝钗说:“写完了,明天去禀告老太太吧。家里如果没有,就拿钱去买来,我帮着你们安排。” 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