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登天梯

●此刻，你一定还在嗔我“我熟睡的时候就走”，依然一次又一次读我留下的那封信，让这封信捎上我的“对不起”。那天是那么的阴霾，一回家里就飘雪，唐家弄变成了北国村庄，也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庄稼埋在了雪里，原野不再碧绿一片，宛若盖上了厚厚的被子。三岁时，母亲曾骗我，说雪被是“天公公撒下的米粉”，居然相信，如同相信公鸡也下蛋钻进鸡窝屋。妈妈说我抓起了雪就要求妈妈做糕糰。此刻，屋面之上，厚达一尺，族人正在用捉蚌的长柄塘耙扒雪，一条又一条的痕迹，仿佛是抽象画高手的杰作。河道里，冰满水面，厚达尺许，族人上归庄镇卖买，冰上来回。竹林里，每一支都弯头缩脑，垂头丧气，伸头也力所不及。好睹的唐家弄男人，天赐良机，躲在了偏远的独宅人家房里，热睹也讲谁家的女人被睡几次，谁家的婆娘偷了多少汉子，和着那个搓牌声，个个风生水起，眉飞色舞。女人也三五成群的札堆。客厅里，说完谁家男人怎样偷婆娘之后的笑声，与织布声、纺纱声、扎鞋底声搅和一起，也乐不可支。

父亲也睹博去了，xx是他的{za}。年轻时，曾晕天黑地的长睹不回家。

母亲坐在窗边的布机里织布，妹子纺纱。我被困在了卧室里。

父亲不让我传承厨艺，决心让我字里吃饭，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卖了立柜与小舟，不让我辍学，回乡之后不反对习画。我依然心仪绘画，立志在画道之上堂而皇之脱下农民外衣，所以我不睹，也无心于xx。所以我不抽烟，讨厌害人的烟雾。

昨天，大雪又飘了一夜，弄堂里，卧上了新的雪龙。

我在雪地里踩出足印，回望时徒起灵感，驼着雪回到卧室之后，取出木刻刀。

进入创作是我心仪已久的意念，心灯一直旺亮着。木刻，曾经是一些画家的{dy}个足印，古元与莫朴都有木刻起步的履痕。从今天开始，我也木刻起步，在木刻的门洞里走上天梯。

你知道卧室里的方桌放在哪，我就在这张方桌上起画稿，推刀具。这是我{dy}件木刻，画面里，撑伞的女青年为老者摭雪，起名《雪夜送客》。

午餐的时候，母亲发表观感：从板上印下来的画没有墨色的浓淡，不好看。唐伯虎画常熟山七十二变都用笔，雪根你也应该用笔呀！买了那么多宣纸，画在宣纸上才对号。

下午就玩宣纸。

我也玩宣纸。

去你的，纺纱去。

哥哥真毒。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务农生涯已经为我积累了题材，《为了一分钱的差额》的主题已经储存了一年，早有以小见大、一丝不苟的设想。

展开宣纸，不敢下笔。如你所言，确实有对纸性与用墨不知所云的困难。不过，试过就窥豹貌，胆子在试纸后壮大，《为了一分钱的差额》的{dy}个画稿就这样的落在了宣纸之上。

▲见信如见人，看到你走上创作道路，秀了处子作，说不完的高兴。妈妈也高兴，说你“上路了”。爸爸读了你留下的那封信，向我做检讨，说不应该提出那一个问题。读了你今天的信，他也说你“良材不朽”。还说“天梯纵然剌入云端，有了起步之后，会越登越高的”。

●族公专程下来看望我。这个族公，正在常熟县团委公干首席，为了解我归来。

嗨！大画家可有新作？

我取出版画与国画。

“差额”的意境不错。

得此表彰，忍俊不禁。

我是{dy}个读者？

是的。

那怎么行？要让许多人读着。

一没有报社朋友，二没有参展机会，怎能“让许多人读着”？

我来帮你。

怎么个帮？

信得过的话，我把大作拿走。

大书记莫非有了抬举我的机会？

有吧。

什么机会？

省里要办上山下乡优秀知青事迹展，把作品放那里，如何？

据我所知，团委发动团支部荐送，这里的支部选了一个刚下来的女知青。

是的。我奇怪为什么不选送你，所以下来一趟，了解为什么？

还了解哩，因为画照呗。他们认为：画照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给我上了脚镣，岂能荐我？

我荐你。

绕过他们？

他们的脑子进水。

不怕告你独裁？

敢！

嘿嘿。

笑什么？

我也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直想帮你一把，几次不成。陪吴强书记上何市调查，那时就想安排你跟这个作家书记见面，因故未成。团省委许家屯书记来常熟，介绍你怎样务农不忘画事后想安排你跟许书记见面，又因故不成。这次，有了将你作为优秀知青想法，想过来取几件作品送南京，嗨，居然有了！

▲又一次让我高兴。爸爸说你“遇上伯乐”，还说“离开平步青云的日子近在咫尺”。我看到了一个正在天梯上向上攀登的你，心里蜜甜蜜甜。

▲今天是五四青年节，在《江苏青年报》上读到你的佳作，居然把喜悦堆在了脸上，并被同事发觉。他们抢走了报纸，说着“唐雪根当上省里的优秀知青，作品也在报上发表，这家伙”，我觉得每一个字都很美。爸爸读过作品，不仅赞美构思好，还赞美“{dy}步就高飞”。妈妈更是高兴，接起来说“雪根是一个干事时起动很快的人”。说说为什么这样画差额？

●熬过饥荒之后，世风开始好转。青年群中，学习雷锋、阅读毛选、助人为乐，巍然成风。每当夜校归来经过会计室，总见会计在挑灯夜战，传出算珠的劈拍声。是灯光与算殊的响声让我有了表现一丝不苟的灵感。这几天，我在夜校里画速写，得着“农业技术夜校的新生”等作品。不过，团支部很是恼火，为这个事开会整我，说我“走上层”、“追名利”。

▲随他的怎么说。白天的农活已经那么累，晚上还上夜校画速写！你航行在苦海里，我却是既为你歌唱，又为你哀鸣，你真是一只雨中鸟！

●我乐意做雨中鸟，淋湿了照样飞。这样，我才能有力量朴打那寒冷的气浪。

团委书记从省城回到县城，召我进城。

我让你上来，是想亲自传达团省委书记许家屯对作品、对你个人的评解。

沏上茶水之后说：开幕那天，许书记在你的“差额”前停下，读了很长时间，赞美“差额”立意成功，将认真负责与一丝不苟的时代精神表现了出来。许书记要我介绍你的情况，我把你1958年进入苏州工艺美专，1962年7月回乡，在校时是学生会干部、团总支委员、团支部书记、班长，担任过专职教学辅导员，回乡后每年承揽4000担，行程1000公里的事迹，每天在歇息时画速写，作品积累几千幅的情况，也都一一告诉了许书记。许书记听后很受感动，他对我说：“一年4000个担活，重担600公里，空担600公里，很不容易！干的是重体力活，过的是清苦生活，却能创作出这样优秀的作品，积累了那么多速写，精神不凡，人品与画品一样俱佳！”许书记还说：“我们是造就人才的时代，能在这么多知青中出现唐雪根这样的有创作水准的青年人，还是很少！太少！我们做青年工作的人，应该对这样的青年倍加爱护，多多培育。常熟是出画家的地方，将来，这个唐雪根一定能够成为画家的，美协的同志们也要关心他。”

他接着说：能够得到许书记的关爱，能够在报纸上见到你的作品，村里人的碎语算什么？

{zh1}，他说：回去之后，坚持创作。只有作品才能为你作出命运的改变。虽然，我能够为你在城里安排一份工作，但是，安排了工作却毁你的一生。

为什么？

你的灵气是善于创作作品。让你离开生活就是拔禾助长。你的道路应该与艺术接轨，其他的环境都会杀死你身上的艺术魂灵。你一定要明白务农才是你走上艺术大道前必须经历的过程。为了将来，现在还须坚持务农。

▲团省委书记都上眼了，我看到了你胸前别着“江苏省共青团代表大会代表”的红布条。

●嘿嘿，你让我升迁至云端。

▲云端也有灿烂。

●来了一个陌生人。

你是唐雪根同志？

唐雪根有很多，我是其中的一个。

幽默。

小幽默。先生何处高就？

太仓县文化馆，姓朱，撇未朱。

馆长？

虚座。

朱馆长登临寒舍，为哪椿？

做一回刘备皇上，请你上太仓为阶级教育展览添几幅插图。

难题。

作品上青年报，难不到你的。

人家是上门邀请，不走不行。于是，相随馆长，直奔太仓。

▲作品开始说话了，这是爸爸的话。

●这里有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与同学。

▲相识是缘份，相知是友情。说不定会有教你与同窗的{yt}。

●带上了为太仓县赴南京农民画展的任务回家。

▲又是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你会越飞越高的。

●我提供了14件作品，占总数79件的17.7％。

▲哈，太仓的台柱啦！常熟那边怎么没有声音？

●可能是常熟的画家多如牛毛，唐雪根小不丁点不起眼！不过，吴强却关照何市领导“唐雪根是人才，要倍加爱护”。前天起，被召画公社的劳模。

▲你名中有雪，开始滚雪球啦！

▲同学告诉我，说《雨花》发表了第二稿“差额”与“农业技术夜校的新生”，我上阅览室找到了《雨花》，果然落目，并且又是一阵惊喜。爸爸说“雪根越攀越高了”。

●我收到了杂志社寄来的本本。“差额”印得很差，如墨猪。

●又是夏收夏种。

▲再走600公里就进中南海，把稻担子停在了xxx的办公桌前面，向xxx表一声祝福。

●现在是歇夏时分，收到此信之后，下来吧！

月牙儿回到苏州之后……

●我接到了公社的通知，让我去南京总统府重作“差额”。

我站在总统府对面欣赏这个雄伟的门楼，讪笑蒋介石输给共产党。长江路上，与民国同令的四排法国梧桐，枝条交织，如拱顶，望不见尽头，镶满了金色的叶子。太阳被切成了无数个金块，落在了长江路上，既美丽又幽幽的晃动着。我踩着金元似的光斑走过马路，走进大门。

传达员唤住我：哎，同志留步。

我停止前进。

您找谁？

找美协的萻茗主任。

您从何市过来？姓唐。

是的。

美协在左边的长廊尽头。

我走进美协办公室，亚明截住我：你是何市的唐雪根同志？

是的。

我亚明。你的国画《为了一分钱的差额》画得非常好。

我初涉画坛，很是幼稚。

亚明发现我肩膀果然高低：一年挑4000个担活，重担600公里，轻担600公里，把肩膀都压出高低，你很坚强。

我不知道亚明怎会知我根底，也不知道亚明时任江苏美协主席。

亚明把我介绍给大家：这是《为了一分钱的差额》的作者唐雪根同志，刚刚从常熟过来。

傅抱石之子小石走过来，这个在常熟体验生活时染上了血吸虫的傅小石，问我“现在的常熟有没有血吸虫”？

萻茗主任走过来，将我领到大院西边的卧室，告诉我宋文治与我一壁之隔，指导老师是李可染大师的胞妹李畹画家。

李畹闻讯挤过来，皮肤白皙且和蔼可亲的李畹老师给了我才气横溢富有修养的感觉。

我在总统府与宋文治先生做了九天邻居，在学生班的一张桌子上画了三个画稿。因为费用短缺，向萻茗主任谎言“家母有病”，提前结束画程。

临别前，李畹老师带我上魏紫煕老师家里读原作。

谦和的魏老师为我打开立轴。

与李畹老师道别的时候，由衷感谢李老师。

▲你真的越攀越高了！我已经望不见你了，你在哪？

●在云头里，这里是茫茫一片。

▲我在《美术》1965年{dy}期读到了大庆记者在报导文里赞美“差额”的文字，心跳出窝。此刻，你可能蒙在鼓里。报导说你的《为了一分钱的差额》（唐雪根）画的是一位公社会计员反复查核账目，把他的那种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高贵品质，十分真实、生动地表现出来了。报导告诉我：你的“差额”入选了第四届全国美展，我祝福你。爸爸让我带上他的由衷的祝贺，并且夸耀你登梯成功。妈妈则“嘿嘿、嘿嘿个不停”。

●作品入选四届全国美展在我意料之中，不觉得惊讶。取其小而发其大的构思是绝喝，注定会上线，日后还会红遍全国。

▲我在《美术》1965年第二期上读着了“差额”的图片，这件与方增先的《说红书》对页的“差额”，较之{dy}稿，出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飞跃。你真的是才气横溢，跃然纸上。你把我爸爸也倾倒了，跟我打着“天下{dy}毛脚女婿固然不错”的趣话。妈妈看了又看，你道她怎么说？

●我猜不着。

▲想来你一定没有看到杂志。为了让你也能享受到自己创造的幸福，xx，我把杂志送到你手上。

月牙儿回到苏州之后……

▲我在《浙江日报》上读着你的“差额”之后，成了天天进阅览室读者。发现《北京日报》也上了“差额”，并且配了文章《一丝不苟》，作者徐唤如。文中有“画家取题于《为了一分钱的差额》，是取其小而发其大，从一分钱差额这一件看来是小的事情，表现出公社会计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精神”。仿佛，徐焕如先生是你肚皮里的蛔虫，那么心知肚明！

●登我作品的《美术》收到了。你说的报纸还没有来。看来，本命年运气不错。

▲我在《新华日报》、《会计》与《中国青年》也发现上了“差额”。这时，你已经跟着差额一起，名播中华，实现了团委书地族公的“要让许多人读着”。爸爸还是那样的说你：雪根的1964与1965年上半年，在天梯之上，已经登的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