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40年前,美国农业部专家就开始构想21世纪初的农场。

在蓝图上,农田“像航空跑道一样延伸出去”。田地两侧的控制塔里,“天气控制”可以防止冰雹和龙卷风。经过脱粒的谷物被送进田边的气流输送管道,然后流进遥远城市的升降谷仓。牛圈内的输送管自动分配饲料。原子能可以“扫平山头”,海水成为灌溉用水的基本原料。农场上空布满卫星、飞机和传感器,农民坐在控制塔内就可以监测流行病和全世界的农产品报价。

当然,40年过去了,这样宏大而高度规划的农场并没有出现。可这并不意味着“专家们”放弃了对农业的操控。为了解决二战后的劳动力短缺,他们曾经创造了一种专门收获番茄的机械。

为了配合这种机械,所有的番茄必须个子矮小、果肉坚实、果皮厚实、成熟期一致。还是绿色的时候,这群小家伙就被统一收获,并在运送过程中用乙烯人工催熟。最终出现在超级市场里的,是每4个一包、体积相同的“超市番茄”。 

一种名为“植物工程”的育种科学大行其道。这门学科的支持者说:“机械并不是为收割作物而造的,事实上,作物必须被设计成能为机械收割。”这就是“被简单化的”农业革命。在农场中,机械正在代替真正的人力。农场主们更喜欢整片种植那些适应机械的作物,“只要机器在田地里走过一遍就能完成收割”。

在这样的规划图景里,农作物的大小、颜色都变得相同。照此下去,我们甚至很难在超级市场的水果篮子里,找到一个酸桃子、一粒还带着粉红色的草莓,或是一枚微微泛青的杨桃。

但过度单一化的农作物种植不只带来了缺少个性的番茄。田地里传来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甜菜和桃子得了枯黄病,马铃薯感染了卷叶病,肿枝病袭击了可可树,甘蔗生了花叶病,苜蓿突然死亡。一片片甚至在基因上都被“同类化”的农田,在有毒寄生虫前显得不堪一击,“每一棵植物都很容易以同样的方式受到同一种病菌的攻击”。

在《国家的视角》一书中,耶鲁大学人类学教授詹姆斯·斯科特记录了“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而被简单化的农业正是其中之一。

西方栽培专家曾在危地马拉看到缺乏视觉美感的农田景观。那里没有被高度规划的田地,作物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习惯了在一块田地上只种植一种作物的专家们,在这里惊讶地发现了多元栽培的奥妙。

“在任何西方人的花园中都不能接受的植物堆积,在仔细观察下竟然具有非常高的效率和计划周详的秩序。”鳄梨树、无花果树和咖啡灌木交叉种植,其中也夹杂着几株迷迭香、香水月季和仙人掌。一个澡盆大小的洼地用来汇集粪便堆肥。“这个花园同时是菜园、果园、草药园、堆粪场和蜂场。”

因此,尽管位处陡坡,整个花园看上去乱成一团,但它却从来没有遭遇水土流失。

与“简单化农业”相同的逻辑也曾被用于林业。森林里应有的花朵、鸟儿、低矮的灌木、繁盛的蕨类、缠绕的树藤都被视而不见,有价值的被称作“木材”,没有价值的被称作“杂树”。

看上去过于“杂乱”的原生森林被清理,人们开始沿着一条直线种植整齐的白杨树、挪威云杉。人类再造的森林得以像接受检阅的军团一样整齐,一直被照顾着生长到它们可以被砍伐的年龄。但是,鸟儿已经飞向远方,昆虫的家园在这场革命中被连根拔起。

灾难出现在第二代单一树种的树林,专门以这种树为生的害虫迅速繁殖,缺少杂物和木质生物群的地面无法滋养出肥沃的土壤。为了弥补“简单化林业”所造成的伤害,“林业卫生学”应运而生。

在德国,这门学科包括多种实用措施。人们给早已远走高飞的啄木鸟和猫头鹰提供特别设计的居住盒,以吸引它们返回;整间学校的孩子都被发动起来照顾蚁穴,已经消失了的蜘蛛被成批引进它们原本已不再愿意居住的森林。

这就是人类创造的乌托邦——常常是,他们很快就不得不用更大的代价去换回乌托邦之前的世界。

《国家的视角》

[美]詹姆斯·斯科特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