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门发出一声浑厚的叹息,在乔书禾身后稳稳关上。门扇上斑驳的暗灰色,不露声色地印证着岁月的久远。而门后的岗楼却是挣着身子的高,仿佛想把看它的眼睛扯到云彩堆上去。
乔书禾向岗楼挥挥手,手腕上张扬地露出一个大大的忍字;而手臂放下时,字的下半部分却憋屈着缩成团,让你看不出心的形状。
乔书禾把黄挎包搭上肩,甩甩胳膊蹬蹬腿儿,像久居鱼缸里的鱼猛然回到了大海。巨大的变化,让乔书禾有点不知所措了,他甚至不确定,眼前这个世界,自己是否曾经来过。冬天的风,到底是凉了,扫到身上一阵阵发紧,乔书禾不由双臂交叉,抱住了自己。
人都是这样的,最初的惶恐激动平息,取而代之的就是更加美好的东西。乔书禾从心内某个角落,探头探脑地萌生出喜悦,喜悦的涟漪一圈圈扩散,顷刻之间就扩散得大海一样辽阔。一片枯叶打着旋从乔书禾肩头落下,他就势随着树叶跳起了探戈。身姿像一只飞翔的燕子,忽而在枝头穿梭,忽而在水面疾驰。肩头的黄挎包随着身体起伏不停摇摆,恰似搭着肩头用力甩头回眸的女伴。
“吱——嘎!”随着刺耳的急刹车,空旷的水泥路上,不知从哪冒出一辆出租车,瞪着簇新的俩大灯,惊恐地停在乔书禾面前。见鬼!明明没有车。仿佛一只耗子钻进了被窝,乔书禾支楞起了全身的汗毛。
一颗硕大的脑袋,笨重的从车窗里挤出来,大声说,神经病!不要命了?扭什么呢?
乔书禾笑了,双手插进裤袋说,大叔!什么是扭?这叫探戈,懂吗?毕竟今天是个好日子,乔书禾不想吵架。
大脑袋哆嗦着肥厚的嘴唇。亲爱的读者,他脸上的肌肉太多了,肥厚的嘴唇一动起来呢,只能让人联想到哆嗦这个词。对,就是哆嗦。大脑袋哆嗦着嘴唇说,叫谁大叔呢?我今年刚38岁,你……你看……不出来啊?得,这么一急,成嗑巴了。
乔书禾又说,大叔,这不是扭,这是探戈!
大脑袋越发着急,哪里跑出来的臭小子?!他的脸抹了鸡血似的,推开车门,就要下来理论。
乔书禾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嚷,大叔,苏影最喜欢我跳探戈!
你……你还叫!
车门里好像吐出来一截粗矮的树桩,大脑袋的身形就xx暴露了。和脑袋一样,他的身体只是一堆会移动的肉。这让乔书禾有点可怜他了。
大脑袋拾起一块小石头,狠狠向乔书禾丢过来。石头在夕阳中划个弧线,蹦跳着滚到路边草地上。乔书禾望着天空,残阳已经把天地烧成一片。夕阳下的彭湾,是什么样子呢?苏影信上的地址,是彭湾。
苏影,是条虫子。当乔书禾还是没长开的青果时,苏影就钻进了果核,牢牢占据着乔书禾的要害,把他钻得千疮百孔。乔书禾懒懒地丢下背包,斜斜地把自己摔到草地上。身下干枯的草茎纷纷骨折,悉悉簌簌响成一片,xx着,挣扎着,诉说着,最终,归于静默。
躺了一会儿,乔书禾觉得鼻子有些热,睁开眼睛,看到一团白乎乎的肉,肉团上两颗豆粒一样的眼珠,正在他脸上滴溜溜乱扫。乔书禾忽地坐起来,两颗豆粒受到惊吓,想要爆大,终是撑不过框子的约束,只挤了挤,便又恢复了原有的小。乔书禾这才看清,那是大脑袋的眼睛。
大脑袋咋咋呼呼地说,乖乖!吓我一跳,我说我又没练过功,一块小石头咋会要了你命!起来起来!装什么蒜!
乔书禾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今天我26岁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
大脑袋一愣,双手把指关节捏得喀吧喀吧响,嘿!嘿嘿!还真比我小十多岁啊。生日快乐!这样,你也不能叫我大叔。俺还没娶媳妇呢!大脑袋这一扭捏,本就粗短的身材又矮了不少。乔书禾还发现,大脑袋的嘴角,被肌肉挤得维持四十五度上扬,也就是说,无论到什么时候,他的表情都是被迫笑着的。乔书禾喜欢上了这个大脑袋,伸手在他肩上擂了一拳说,大哥!你是{dy}个祝我生日快乐的人!
接下来,就顺理成章租了徐坤的车。大脑袋叫徐坤。不过,去找苏影之前,徐坤建议乔书禾先吃碗长寿面。徐坤把乔书禾拉到一家兰州面馆。
热腾腾的面上来了。乔书禾一筷子下去,面就稀了。麻利地把面条缠到筷子上,呼噜一下,筷子就空了。再一缠一挑,碗里就只剩清汤了,上面零星飘着几朵蒜花。乔书禾捧起碗吹吹汤,蒜花小船一样荡到碗边,又回转身打个旋,刺溜刺溜纷纷吸进乔书禾嘴里。
好些年没吃拉面了!乔书禾抹抹嘴,终于把埋在碗里的头抬了起来。年轻的脸被热气熏的一片潮红,帽沿下的那双眼睛也沾了水气,格外黑亮。徐坤愣愣地望着乔书禾。这眼神,徐坤太熟悉了。小冬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又黑,又亮,充满活力,还带着一丝稚气。徐坤觉得,此时的乔书禾是一颗子弹,一颗随时准备射出去的子弹。徐坤望着这张补足能量,蓄满冲击力的脸,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但徐坤看出来了,乔书禾饿,乔书禾爱吃拉面。徐坤把自己还没动筷的那碗,也推到乔书禾面前。青瓷碗在光滑的桌面上划个圈,乖乖停在乔书禾面前。乔书禾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推辞,呼噜呼噜把这碗面也见了底。
徐坤砸砸嘴,兄弟,你饭量不小啊,咋不胖?还这么帅。我要是有你这特异功能就好了。什么特异功能?乔书禾唇边浮出一丝苦笑,有着似是而非的沧桑。
找到彭湾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傍晚。冬天的黄昏总是这样。夕阳红把灿烂捂着,盖着,只肯在大块模糊的云朵周围,悄悄透出一抹褐红,含蓄地向村庄撒下些余晖。宛如一个过度娴静的女主人。
前面路窄,不能开车了。乔书禾跳下车,和徐坤一前一后步行。路边的麦苗还没拔节,蔫蔫地贴地塌着身子。有只没心没肺的喜鹊,在麦田里散步,看见他们也不飞走,只是惴惴地把颈子直了直。乔书禾攥着信,手心出了汗。{zh1}的这封信,在乔书禾即将踏出那扇门的前一周到达,却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乔书禾不是个喜欢糊涂的人,可是,今天能有答案吗?
那是三间新盖的平房。透过半敞的门,可以看到雪白的墙上挂着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棒。走进去,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顶着满头余晖踢毽子,小辫子一跳一跳的。余晖把小院模糊了,把小女孩也模糊了。这样不清晰的画面,只适合出现在梦里。于是,乔书禾的大脑就出现了暂时的空白,梦里才有的空白。毽子却很不听话,嗖地跳到乔书禾脚下,动态地提醒乔书禾,这不是梦。
乔书禾弯腰拾起毽子,递到小女孩手上。小女孩歪着头问,叔叔,是来我们家的吗?小脸红扑扑的,好奇而羞怯,像极了童年的小影。
童童,和谁说话呢?屋里的女人,那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厚厚的时光扑面而来,却似乎,又隔了千山万水。
那条虫子受了这声音的蛊惑,把乔书禾的心,肝,肠子,肺,乒乒乓乓地,纠结了个九曲十八弯。乔书禾任由虫子折腾,只是把帽沿压得更低,淡淡地招呼徐坤,大哥,走吧!
他们刚出来,大门就在后面关上了。
两个陌生的叔叔,为什么走了?
回来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这一问一答,追着小村上空的炊烟越飘越远,远得让你再也抓摸不到。麦田怅怅地空着,那只散步的喜鹊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大老远来了,怎么不问了?徐坤不解地望着车镜里缩小的乔书禾。
不问了。
你就真的不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又回到了乡下?
乔书禾没吭声。此时,他正望着车窗外。田野里,被寒风剥光了的树木,裸露着瘦骨嶙峋的枝枝杈杈,远远望去,像一双双伸向天空巨大的手掌。手掌用力地张着,偶尔托个鸟巢,手掌便不再是空的。车程太远了,望着望着,乔书禾就想睡了。
半路上徐坤又说,兄弟,去考驾照吧!
乔书禾还是没吭声,徐坤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也是,考驾照要钱呢。
乔书禾醉了。
今天是乔书禾上班{dy}天。徐坤带他去朋友的厂子报道。九点钟的太阳把徐坤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乔书禾踩着徐坤的影子,把一整天踩得紧张而忙乱。汗珠,钢板,露出手指的旧手套,工人们高亢而粗鲁的叫喊……这些组成了乔书禾的新生活。是的,新生活,属于乔书禾的新生活。虽然,距离乔书禾所学的书本相去甚远,但,毕竟是新生活。
下班后,徐坤非要拉着乔书禾进酒馆,以示庆祝。推杯换盏,喝几瓶了?乔书禾眯缝着双眼,望着徐坤的嘴角上扬,傻笑。
乔书禾傻笑着说,大哥给我……一个月时间,发工资,我还你……另一半车钱。
徐坤打个酒嗝说,兄弟,提……钱伤感情,大哥我……现在比你好一些,别给我提钱!说着徐坤把桌子拍得嘣嘣响,空酒瓶,叮叮当当倒成一片。
乔书禾看见,灯光下,小影的脸一张张浮在酒瓶的反光区,暧昧地笑着,模糊,却又分外亲切。无论酒瓶怎么滚,小影的笑脸都粘在最上面。这时,走过来一个服务生,收走了酒瓶,一个个小影就不见了。乔书禾在桌子上找了一会,委屈地哭起来,像是被夺走了玩具的孩子。徐坤吃力地蹲在乔书禾旁边,从桌子下面探出脑袋,脸向上看着乔书禾。徐坤看见那张脸上,涂满了眼泪和鼻涕,一根细长的鼻涕拉下来,不管不顾地悬空吊着,一弹一弹的。徐坤拍拍乔书禾的腿说,好了,不哭了,我们……是男人。从桌下爬出来,徐坤又拿张面巾纸,一下一下把乔书禾的脸擦干净,像照顾孩子。其实,这时候的徐坤也想哭了,他憋住了。擦着乔书禾的脸,让他想起了小冬。
乔书禾任由徐坤擦着,突然不哭了。他看着徐坤的嘴角上扬说,大哥,你总笑我,你没见过小影,你要见过小影,就不会……。
乔书禾向前探着身子说,你知道吗?我的生日聚会上,那小子非逼着小影喝酒。你说,都是乡下来的人尖子,谁……该受气呢?他都把小影逼得……眼泪汪汪了!
乔书禾的目光蚂蟥一样吸到吊灯上。那里,包藏着一个徐坤看不到的世界。乔书禾轻声说,我那天喝高了,真的喝高了。我都不知道,拳头是怎么飞出去的,就砸在,他的镜片上,右眼。那一拳,把我的青春,砸得七零八落,也把另一个哥们的人生,打得破碎不堪。乔书禾闭闭眼睛,又用力睁开,说,那天,到处是血,猩红的血……乔书禾把目光远远的,又拉回来,盯着徐坤说,我进去的时候是个毛头小子,出来,26了,事业,梦想……什么都没了。乔书禾额头一侧的青筋,此刻突突跳着,像一个,撞到猎人枪口的兔子。他像是对徐坤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徐坤感觉,乔书禾是清醒的。
乔书禾很卖力地干着新工作,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虽然瘦了点,但他拥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和健壮修长的双腿。一点不错,年轻就是资本。你看他那被牛仔裤紧紧绷住的双腿,如同两张拉满了弦的弓,储蓄了无穷的力量。
然而,接下来的事,谁也没有料到。生活,再次和乔书禾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正当乔书禾重新鼓起勇气,箭一样,又狠又准地射向崭新的未来时,两块钢板,也从半空,又狠又准地砸向乔书禾的身体。疼得他,天旋地转。只是一瞬间,乔书禾就从明亮的世界,坠入了黑漆漆的深渊。那天,离乔书禾领{dy}个月工资,还差两天。
再醒来周围一片惨白,包括那条孤零零抬高的石膏腿。昨天还拍着肩膀要把乔书禾调到销售科的厂长,此时正宣泄着极度的憋屈和气愤,把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徐坤扬着永远的四十五度嘴角说,都是朋友嘛!你看,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徐坤向厂长随行的几个人晃晃黄挎包,挎包带寒碜地打着弯,明白无误地向众人摇尾乞怜。
趁厂长嘴巴闭上的间隙,徐坤接着说,再说,当初也签了合同,怎么着这也是工伤。
这句,绵里藏针了,扎得厂长面容扭曲起来,徐坤,你小子哪路的?这穷小子你才认识几天?咋和外人一道整我呢?
徐坤把讨好一点点撸出来,敷满整张大胖脸。谁让咱俩发小呢?你不管,我也管不起不是?26岁,一切才刚刚开始。顿了顿,徐坤又说,这点医药费对你算不得什么,他……和小冬,同岁,算我欠了你人情。说到这里,徐坤的眼睛暗了暗。小冬是徐坤的弟弟,三年前安全带挣断从电线杆上掉下来,摔折了脖子。
小冬的名字让厂长安静了十秒钟,出门前甩下一句比门框还硬的话,认识你徐坤,我算倒了八辈子血霉!
徐坤哈腰把众人送出,连声道谢。
乔书禾聚集了所有的恨,握紧拳头狠狠擂向石膏腿,仿佛要把谁的腰杆擂直喽。那条腿,倒是结实,只微微颤了颤,仍像赖皮狗一样瘫在架子上。乔书禾愈加地恨,却不知恨从何来,又该恨到何处去;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谁的罪过;不知道,生活的磨砺,什么时候是个头……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努力找到了烤鸭;拿到手里烤鸭却变成了干饽饽;现在,上帝连这干饽饽也劈手夺了去。人都出去了,病房里,漫无边际的空,漫无边际的空。乔书禾索性抱起头,把脸圈到臂弯,再不抬起。腕上,又露出了那个憋屈的忍字。
随后几天,乔书禾整个儿就是一活赖皮狗。徐坤好心帮他揉揉腿,乔书禾就一把拔下了输液针头,血顺着针眼流得到处都是,慌得徐坤大声呼叫护士。从此,护理他的人,都记住了这个古怪的帅气小伙,叫乔书禾。她们都无奈地摇摇头,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根本不进这间病房。
这才刚刚开始。后来,乔书禾踢掉了石膏腿的架子;再后来,扔掉了药瓶里所有的药片;再再后来,还不小心打坏了床头呼叫器……徐坤一声不吭,总是在乔书禾再没力气折腾时才说,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徐坤的脸,平静得让乔书禾憎恨。乔书禾冲着他的背影说,你行行好,让我自生自灭吧!无论乔书禾怎么过分,徐坤总是在第二天固定时间,上扬着嘴角走进病房。手里,要么是一袋水果,要么是一袋果壳已经被敲裂的核桃。乔书禾爱吃核桃。
绝望,愤怒,发泄之后,乔书禾大概是累了,开始没完没了地睡觉。总也睡不醒。这让徐坤很担心,怕他一睡不起。徐坤甚至感觉乔书禾这样睡着,还不如他不停地闹腾,至少,愤怒,也证明了勇气和活力。不过,乔书禾总能在{yt}之中醒那么一两回,不至于让徐坤没有希望。这样的日子,徐坤不记得持续了多久。近几天,乔书禾醒着的时候多了些。徐坤暗地里松了口气。
窗外有鸟叫。一个小护士走进来,眼睛像纯净水一样干净。小护士随着鸟叫打开窗户,阳光便蹦跳着铺满了房间。光亮,让乔书禾感觉到了不舒服。在房间躺多久了?窗外那株不知名的树上,已经冒出了红褐色芽苞。乔书禾在心里给小护士起了别号,叫纯净水。纯净水一身干净的白,犹如一朵初绽的玉兰花。玉兰花的影子飘到床前,乔书禾知道纯净水要例行说教了。其实,乔书禾更希望纯净水能不说话。这说教被护士们称作健康教育。什么健康教育,教育得乔书禾一看她走近,就心因性地闭合了耳朵的功能。挺好的纯净水,干吗那么多话?
果然,纯净水樱红的唇,微微开启,露出两颗白玉一样的牙齿。很标准的微笑,就那么自然地挂上了小脸。接下来,乔书禾偷偷透过眼睛的缝隙,看见那张小嘴开开合合,不徐不疾。刚才说过了,乔书禾已经心因性地耳聋了。但是,这不妨碍他能一字不差地猜到纯净水说教的内容。听太多了,耳朵茧子扒下来称称都一两了。乔书禾闭着眼睛,在心里和纯净水吵架。
你说的好听,让你关进去几年试试,让你压抑着满身冲击力整天躺到床上试试!
那时你要还能这么轻松地告诉我,要开心,要欢笑,要吃好,我就不姓乔了,我随你姓!
你姓什么呢?我还真不知道。
锻炼?我知道锻炼,可是要我在漂亮的女孩面前栽跟头,我不干!
多吃骨头汤?哼!打小我就讨厌骨头!谁让我老舅是宰牛的呢?
……
随着乔书禾沉默地抵抗,小护士的教育也越来越失去了章法。终于,不耐烦地爆发,你,你这个老顽固!没救了!小脸儿憋得通红。
看到一贯平静的两湾秋水,终于蹿出了火苗,乔书禾突然笑了。他想起那个叫徐坤大叔的黄昏。自己,是不是总这样让人生气?
纯净水放弃职业的隐忍,把拐杖放在床边说,笑吧!使劲笑吧!拐在这!随你!纯净水气冲冲地出去了,房间恢复安静,只剩下寂寂的白。
徐坤是晚上来的。纯净水正测了乔书禾的体温出去,差点被进门的徐坤撞到。
纯净水紧紧地,把体温计盒护在怀里,捂着胸口说,吓死我了,今天刚补齐的体温计,要被你撞碎了,护士长非得骂我不可!说完扭头对乔书禾很轻地一笑,好好休息,晚安!
徐坤望着纯净水把门掩上,对乔书禾说,小子,这丫头多漂亮,好像对你不错啊?啊?说完,戏虐地望着乔书禾坏笑。
正喝水的乔书禾噗一下乐了,差点呛着。大哥,你琢磨什么呢?我,就我这样的?
徐坤来劲了,坐到床边,把右腿搬到左腿上翘起来说,你这样怎么了?嗨!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样怎么了?我兄弟,要才华有才华,要身材有身材,要帅气有帅气……
他还要往下说,被乔书禾拦住了,得,得,别自个儿不拿自个当外人。
徐坤停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把胳膊压到乔书禾肩头拍了拍说,兄弟,来的路上我还在琢磨,这人啊,只要活着,什么都来得及。真的。你说,那大马路上,车轱辘一过,一条命没了,就这么简单。和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他望到乔书禾的眼睛深处,说,你知道我今天为啥晚上才来吗?
乔书禾摇摇头。
白天我送死人去了。惨啊!两条人命,眨眼功夫,没了!徐坤卜愣着大脑袋,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
徐昆在来的路上,经过另一家医院,被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男子拦截了。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央求徐坤送他老婆孩子回家。说是,刚才拦了好几辆车,司机听说是死人没人愿拉。他愿意给徐坤双倍的车钱。这不是钱的问题,徐坤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尸体抬上车,男子跪在担架旁捶胸顿足。原来,男子是带足月的妻子到医院做产前检查的。过减速带时,妻子被摔下摩托,在医院没抢救过来,同时丢了母子两条命。
兄弟,我们能活着,就是幸运啊!徐坤说着,又重重地拍拍乔书禾的肩。
乔书禾半天没言语,只把肩头上那只肥厚的手掌用力握了握。
太阳是个出色的魔术师,从容地把投进房间的影子,拉长,变短,再拉长,再变短。随意,散漫,却踏着固定的步调不会有丝毫停留。日子,就是这样一嘟噜一嘟噜过去的。近几天,乔书禾那条病腿渐渐有了感觉。
早上,下雨了。雨水在玻璃上爬出一条条蜿蜒的小溪,弯弯曲曲,没完没了。看这意思,雨不会停了。徐坤雨天的生意{zh0},不会来了吧?乔书禾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忽然觉得,空空的病房,今天似乎多了什么。是,窗台上那束野菊花。白色的,小影最喜欢。乔书禾挣扎着起身,下地时险些栽倒。{dy}次拄着拐,他很不习惯。病腿还是如同没有骨头的带鱼,使不上劲。乔书禾索性单腿蹦跳着来到窗前,一下,一下……这让乔书禾想起了小时候的捣击。捣击,大概是这俩字。两个人对面站了,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膝盖之上,单腿跳着,用架高的突出膝盖去击打对手,先站立不稳落双脚落地的为输。对于这项游戏,乔书禾是小伙伴中的佼佼者。这里面当然有小影的功劳。小影站在枣树下拼命鼓掌加油,乔书禾就没了对手。男孩子嗓门就是大,惊得枣花簌簌落下,粘在小影头上,还怪好看。在欢呼声中,乔书禾闭着眼睛,被高高抛向空中,放下,再抛起来……乔书禾感觉,在枣花繁盛的树下,身体被欢呼的声浪鼓起,腋下渐渐生出一对翅膀,那么轻盈地飘向空中,飞向白云,飞向太阳。那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世界啊!焕发出奇异的光环,神秘,璀璨。在光环里,乔书禾伸出手臂,就可以与飞机侧翼握手,那遨游在云海中的大鲨鱼……枣树下的一次又一次飞翔,让乔书禾体验到了无与伦比的快感。就是从那时起,乔书禾发誓,以后,一定要在真正的蓝天上,飞给他们看。乔书禾的飞翔梦,是在体检时破灭的。乔书禾不够资格做一名飞行员。
想起这遥远的青春之梦,乔书禾晃晃双拐,自嘲地笑了。
跳几下,乔书禾后背冒了汗。哎!难怪纯净水要逼着人锻炼,这不锻炼还真不行,头都有点晕了。乔书禾靠着窗台,把杯里的水洒到花束上,花瓣更加白得一尘不染。小花碎碎地开满藕荷青的瓷瓶,松散之中又透出那么丁点内敛了的热闹。在乔书禾眼里,那黄灿灿的花心,就变成了一个个毛绒绒的小太阳,把病房挂得满满当当。
书禾哥哥,把小太阳挂你书包上吧!小影的声音永远那么清亮。那是上学路上,小影采下野菊花,欢喜地挂到乔书禾挎包上。这小太阳,把乔书禾的书桌照得亮亮堂堂,也把乔书禾的脑瓜照得分外灵光。
书禾哥哥不哭,给你小太阳,小太阳最坚强!小影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润。那是在赤脚医生老范家里,乔书禾望着老范手里粗大弯曲的针,吓得哇哇大哭。谁让他那么淘,惹了护崽的母猪呢?母猪狠狠地在他下巴上啃了一口。还是这小太阳,愣是让七岁的乔书禾在缝口子时一声没吭。
雨停了,树枝上红褐色芽苞里爆出了嫩黄的叶片,衔着晶亮的水珠,分外新鲜。有只雏鸟在那儿愣头愣脑地练飞。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冲出去几尺,赶紧又落回树上。惹得水珠咯咯笑着,扑簌簌跳向大地。旁边那只,是妈妈或者是爸爸吧?喳喳叫着给幼崽鼓劲。折腾几回,雏鸟一个跟头从枝上跌下来,乔书禾心里一紧,这是二楼,完了!乔书禾把头伸向窗外,看见两只鸟竟然落在一楼的窗台上,哈!好样的!乔书禾冲小鸟竖起了大拇指。
小鸟歇息了一会儿,扑棱!扑棱!齐刷刷地冲向了蓝天!那么地轻盈。乔书禾原以为,小鸟会再回到树上。
乔书禾胸中蛰伏的小兽,在这个清晨突然醒了,撞得人,心怦怦直跳。乔书禾抑制不住这新鲜的喜悦,不由冲着窗外大喊,喂!该来的通通来吧!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
声音太大了,大得乔书禾,都不好意思了。乔书禾挠挠头,又小声说,咱是乔书禾,咱怕谁?
乔书禾借助拐杖,试探着在病房跳起了探戈。哈!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笨拙的探戈吧?乔书禾吃力地转到门边,拉开门,春天就像燕子一样闪身飞进了屋。
2010.1.15于沉香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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