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先后发表在《红袖添香》《榕树下》《中国知青网》《知青小屋》
当市国资委副主任郭大年把林笛微拉上车时才告诉她去相亲。气得林笛微大声吆喝着:停车!你给我停车!你是我什么人啊?包办婚姻啊,抢婚啊!
车速降了下来,仍然缓缓地开着。
笛微!听我安排吧,我还能坑你啊!总不能这样打单啊?
这位漂亮能干的女总工从来没把郭大年当过自己的上司,凭着他们三十多年的友情,她和他之间熟悉得几乎用不着过多的语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身体的一个姿势就能心照不宣。林笛微何尝不知道大年的心意呢?可这也来得太唐突了,自己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津中达集团公司的总工程师林笛微一年前丈夫去世了。起初丈夫总喊腰腿疼,到医院检查说是坐骨神经问题。工作太忙,她没太在意,心说都是当年下乡闹的。丈夫很要强,起初总是自己开车去扎针灸,后来上车都吃力了,就让儿子开车送他。笛微成天忙的天昏地暗的竟一次也没送过丈夫,这让她以后想起来就揪心地疼。
当丈夫被诊断为骨癌的时候,她如遭雷击,险些摔倒,几天都在恍惚中。无法忘记肿瘤医院那个马脸主任钉子似的眼神:你是他妻子吗?你知道他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这种骨癌的疼痛,是正常人无法忍受的!
当看到丈夫躺在殡仪馆的水晶棺材里,身体被冻得瘦小了许多,脸上被油彩夸张地涂抹着,她控制不住了,生平{dy}次嚎啕。她知道这个与自己相搀相扶走过苦难的人再也见不到了,她想抓住他,那一瞬间她象溺水的人想抓住那{wy}的救生物,她扑在棺材上死死地不放手。
{zh1},还是儿子把她紧抓住棺材的手掰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丈夫的去世让她很长时间处于麻木状态。办完丧事,儿子和儿媳陪她随旅游团到欧洲七国旅游,回来第二天就上班了。人们看到的依然是那个美丽端庄精明干炼的女总工。她工作更投入更勤奋了。每天三顿饭都在公司吃,晚上不到十点以后不回家,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什么也顾不得想,冲个澡就上床了,连梦也没做天就亮了,又继续工作。周日,儿子偶然来家吃顿饭,儿媳妇不会作饭,也不好意思光让婆婆做,总说别让妈累着,就时不时地请她下饭馆,就这样一年很快过去了,人们背后都想着她的婚姻,可她自己脑子里从来没闪过这念头。
郭大年给笛微介绍的是中央某部的副部长,六十出头,在这一级别里,年龄不算大,何况是主抓业务的副部长。老婆半年前去世了。一次他陪副总理视察开发区,副总理特意关切地问了他的家庭情况。从那之后,选择部长夫人,列入了秘书老王的首要工作日程。选美工作已经进行了两轮,副部长办公桌的抽屉里已堆满了美女照片,副部长也挑着见了几个,但都没点头。郭大年是王秘书中央党校的同学,大年也多次见过这位副部长,于是王秘书和郭大年促成了此次会晤。
林笛微知道人家堂堂副部长专程为自己来本市,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吧,再有就是心里有种好奇感。她伸出涂着亮甲的细长手指点了点郭大年的太阳穴说,赏你个脸吧!
郭大年舒服地一笑,猛踩了一脚油门。
市政府第三招待所。不了解内情的人听这名字也太没色彩了,同那些带有帝王、豪门名号的宾馆比起来是有点寒酸,有点过时。可是当汽车驶入那军人站岗的大门后,林笛微才知道什么叫侯门深似海。
这个招待所占地是本市{zd0}公园的两倍,地图上却找不到。当汽车弯进里面,让人豁然开朗,这里湖泊相连,亭台楼阁相接,水榭竹轩映照,莲花盛开,水鸟成群,有时还窜出雉鸡、野兔。除了警卫人员,服务员,这里就是闪着光的小轿车出没。谁能想到在这个闹市区里,竟然有着这样的世外桃园。当年xxx周总理等中央领导来这个城市就在这里下榻,现在仍然是中央领导各国政要的下榻处,既豪华又安全。
关副部长有客人,笛微和郭大年坐在大厅的皮沙发里等待。这座灰砖楼是五十年代建的,外表看象穿着灰色中山装严肃有余的国家干部,那红顶灰砖朴素得让人想起那个年代。然而,内部装修的奢华让人吃惊。大厅高阔宽敞,等于三层写字楼上下打通,这气势,远不是当今开发商成本核算盖出来的星级宾馆可比。巨大的水晶灯闪着柔光,能让人产生奇妙的幻觉,迎门通壁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出自名家傅包石关山月之手,堪比人民大会堂那幅《江山多娇》,几个古瓷大瓶都是明清的工艺精品,象高贵的绅士笔挺地站立着,郭大年很在行地看着,不住地点头,叹服地嘟囔着,宝贝啊!
笛微到过不少xx酒店,纽约巴黎东京那些富丽堂皇之地也让她惊叹过,但这里独有的豪华透着一种凛然的威势,置身这里你会体会到什么是权力,以及附着在权力上面的身份、地位还有花团锦簇的享受。人啊,不少人一生不就是追逐这些吗?林笛微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看着自己的高跟鞋深深地陷进苍翠的羊毛地毯中。
当王秘书把他们介绍给关副部长时,关副部长从沙发站了起来,先握了握郭大年的手,亲热地叫着大年,眼睛却瞄着林笛微,然后就握住林笛微的手,很有力度地摇了摇,笑着说:早就听说过年轻有为的林总,果然气度不凡啊!
笛微脸色微红,连忙说,我可不年轻了!
哈哈哈!在我面前可别说老啊!
部长笑声很大但有些嘶哑。大家都跟着笑。寒暄几句之后,郭大年知趣地说有事找王秘书商量,就和王秘书退了出去。
副部长显然挺兴奋,俨然是这个大厅的主人:坐这里吗,小林!一个劲招手让林笛微坐近点。
笛微不情愿地坐在副部长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用手轻轻地拈着自己的百折裙。副部长亲自剥了个香蕉举在笛微面前。
笛微见面前的这只手,骨节粗壮,指甲方扁,食指指甲残存了一半。
接过香蕉她小口小口地抿着,微青的眼皮耷着,睫毛颤颤的。
关副部长和林笛微一问一答地聊着。这位副部长真不愧是中央大员,谈起业务如数家珍,数字圆润地从他嘴里滚出来,而且每个问题都能说到啃节上,听话时很专著,不时地点着头,很恰当地点评着,话语中偶尔透露些不出原则的上层消息,语气中总把主语的我换成中央:啊,中央有此考虑,中央正在调研中,中央很……
后来他渐渐将话题引到自己的家庭,妻子的死,在国外上学和工作的儿子女儿,每天回家后的空虚孤独。林笛微从他那有些沙哑苍老的声音,象听一个可怜巴巴的老人在诉苦,刚才还气宇喧昂的中央大员,那眼里的亮光一下子熄灭了,那眼神很象自己小区里那匹从不叫也不咬无家可归的老狗。
关副部长很想留笛微吃饭,林笛微说母亲有病住院得赶回去,婉言谢绝了部长的美意。
此次相亲宣告夭亡了。
王秘书几次打电话催问郭大年,说部长想请小林吃饭,说部长此次来本市没其他公务,就是专门相亲的。林笛微死活就是不去,搞得郭大年很难堪。
起初林笛微确实也被部长夫人那眩目的光华所扰动:那豪奢的大厅、松软的地毯、湖光山色的环境、中央机关门前站得笔挺的军人,各种场合的灯光和微笑,人们投来的恭敬和羡慕的眼神以及与部长夫人相联的一切,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有这样一个丈夫,今后的工作生活会很顺畅,再也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神经紧张地去打拼。然而,笛微毕竟是女人,在婚姻上,她无法更理智地去思考,她的那一束神经让她难以接受这位副部长。
那粗大手指,显然是从小干过农活的手,让她想起当年在兵团人家给她介绍团长那农村来的小舅子。当年她就给自己上过一把锁,什么都能与贫下中农结合,但身体是底线。还有他那沙哑的嗓音,似乎喉咙的拐弯处卡着一块痰,每句话都感觉那痰在嗓子眼里跳,后来跳得自己也感觉嗓子里有痰丝在拉。那油光的秃顶,十几根头发从左牵到右,形成一种象征的趋势,提醒人们别忘了当年的旺盛,欲盖弥彰,更让人倒胃口。还有那浓重的外地口音,居然把“抓”读成“瓜”,“抓住”念成“瓜固”。哦!受不了。想着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吃饭睡觉,那样的身体压着自己,那样的脑袋蹭着自己的皮肤,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混乱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强奸”两个字。
听罢林笛微的一通发泄,气得郭大年腾地站起来直拍屁股,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后来此事发展成奇怪的局面,出乎了郭大年和林笛微的意料。王秘书绕过郭大年另选渠道,以一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气势向下贯彻。一向不太会笑的集团公司董事长竟然翘着嘴角找到林笛微谈人生,谈婚姻,那滑稽相让笛微有些哭笑不得。{zh1}董事长悄声告诉她,此事已经惊动了市长,市长指示:要把好事办好!
董事长非常诚恳地告戒笛微好好考虑一下,这关系着她的事业前途也关系着公司的发展。
荒唐!哪对哪啊!笛微心想,如何把自己的婚姻同公司甚至同市里联系起来啊!这些臭男人凌驾在我头上,那是工作关系,那是你们的职务权力。不要以为你们的权力可以干涉我的人身自由,婚姻选择!林笛微的执拗劲上来了,她对董事长说,以后关于我的婚姻问题请董事长不要再提,否则不要说我不尊重您!
多个领导针对林笛微的活思想做了几轮细致的思想工作,但没有任何收效。
三个月后,市里组织部一个姓冷的处长带了一个小组进驻津中达集团公司调整该公司领导班子。
集团公司董事长是邀请林笛微边喝功夫茶边征求意见的。说是组织部门要求让一批年轻干部尽快走上岗位,尽快锻炼成熟,走上岗位,就得有人腾出岗位。
想提拔你有一千个理由,想不用你也有一千个理由。林笛微深知政治——这个虚伪的野兽吃人都不吐骨头,还要挤出几滴鳄鱼泪。她有种大义凛然的慷慨,也有种自我湮灭的悲哀:这些都是有野心的男人干的事!自己成了这些两条腿食肉动物血淋淋的牺牲品!
{zh1},董事长以老大哥的口吻说自己也是爱莫能助,还说她政治上太不成熟。
我永远成熟不了!林笛微{zh1}甩下一句话拎着包就走了,把个董事长干在那里。
二.聚会
林笛微坐在古色古香的红木梳妆台前,椭圆镜子里是一幅仕女肖像:普通的眉眼,普通的鼻子、嘴唇,但搭配在弧线柔和的脸盘上就有了娇俏的韵味,白皙的皮肤让五官十分明艳,乌黑闪亮的眸子,弯而漆黑的眉毛,用眉笔永远描不出的那种效果,不涂唇膏,xx绯红的唇,有些性感。站在人群中,她总是那么显眼,好象微微地散发着一种光,空气中弥漫着让人舒服的莫名的物质。
然而坚硬的岁月还是无情地划破表象,标注了她与年轻女人的差别,脖颈皮肤的松弛、手臂肥厚而浑圆,象谜底一样揭开了这个女人的年龄和盛年的式微。
林笛微用嵌骨花的梳子慢慢地梳着长发,头发已经参杂了不少白发,她用染发剂耐心地一丝一缕地漆染后仍然乌黑浓密。她喜欢梳头的感觉,把每一发丝理顺,理清,理出光泽,同时梳理着思绪。
梳着梳着,一双大手轻轻地从背后抚摩自己的秀发,接过梳子继续替她梳理,每根发梢的颤动都迅速传导到头皮刺激着脑神经,让人好舒服。梳着梳着黑发被高高撩起,然后挽成螺蛳状。一声浑厚的男声,看看!一个新的林笛微!她眼睛象水晶灯点亮,镜子里的自己一种全新的发型,全新的妩媚,幸福的电流迅速袭击全身,她的身体绵软了,很想依偎着身后高大坚实的身体。
一个懵怔,险些栽倒,身后什么也没有,空空的,幻觉,只是幻觉,哦!那双大手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那坚实的胸膛也没有了。
林笛微退居二线了,转任集团研究院名义院长。两个月来她仿佛一匹沸腾的瀑布突然被抛到平静的水塘里,一潭无人光顾的死水。每天再用不着那么忙碌了,用不着接那么多电话,两部手机倒来倒去了,她由躲避电话到盼望电话了。科研单位不坐班,一座不起眼僻静的二层小楼,空落落的没人气,对于自己这个名义院长,人家本来就不欢迎,从大家那拒之千里的眼神里她有种寒彻透骨的感觉。
稍闲下来,当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房间里,连咳嗽一声心里都一惊一惊的,这种凄惶让林笛微的心一下子收缩成冰核儿,昨天还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那样笑着,那样抱着自己,男人那强烈的气息温暖着自己,突然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她感到一种如梦的虚空,存在的荒谬。
当年她与丈夫是在兵团的一次联欢会上认识的。台上一个俊朗的小伙子在吹奏象xx斗的乐器,那时她还不知道叫萨克斯。他那全身心投入旁若无人的样子,还有长发一甩的潇洒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熟悉后,笛微从他貌似清高的外表摸到了一个大男孩儿般真诚快乐的心,她的一个眼波能让他傻傻地在雪地里等自己半天。笛微喜欢他那没有任何心机的善良的微笑,象含着射线,虽然并没多少热量,但能穿透你的心。她以女人的直觉观察男人,尤其观察男人的笑容,有的男人外表道貌岸然,一笑就会泄露那阴险的破绽。当年丈夫那坦荡的微笑,让人觉着他的心里只有蓝天白云。
然而,当生活的艰难无情地撕去浪漫的薄纱后,她发现自己和丈夫有很大的差别。
丈夫那孩子气、那天真善良、那贪玩的性格、那出世而总处于边缘的状态,在现实中显得那么幼稚,那么脆弱。他和丈夫形成了奇特的关系,在家里,丈夫是大人,自己是孩子,她需要丈夫百般体贴呵护;在外面,她四处奔波,为这个家开拓着耕耘着,也为丈夫遮挡风雨。
丈夫很贪玩,一到周日就去找几个狐朋狗友搞什么四重奏,有时身上还沾着酒气回家。有几次要不是自己制止,竟然把那伙人引到家里来。丈夫把家布置成温暖的小窝,谁到她家进门都要惊讶地啊一声。在家里,笛微象个张着大嘴等吃的雏鸟,丈夫是乐此不疲的飞禽,夜晚就变成了生猛的走兽。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他帮助挑。本市几个xx商场柜台的女孩子都熟悉他们,都称赞丈夫的眼光。丈夫在单位是电器工程师,人送外号“大拿”,凡电器技术难题找他没错。
对于丈夫的贪玩,笛微不以为然,她对丈夫说,你知道你身上缺什么吗?
丈夫瞪着有些空蒙的眼睛问她。
男人的野心!她轻拍着丈夫的胸脯。
丈夫单位涉及人事变动的消息总是林笛微先知道,她提醒丈夫,上点心,上点心!她在桌子上敲着手指:我们活着就要同人打交道。人!人!不能总让人管着,你要管人!
每当此时,丈夫总是憨厚地笑笑,或装傻充楞地敷衍她,这也是他们经常发生龃唔的原因。丈夫每次吵架后都向她赔礼道歉,说,我就这德行了,赖狗扶不上墙。笛微总是长长地叹息一声。
丈夫看她高兴的时候就抚摩着她的身体说,咱俩是两条不同的虫子!笛微撅着嘴说,你是蝴蝶,我是蜜蜂!
林笛微从梳妆台站起,一阵庸懒,就一个大字躺在床上。
昨夜的雨变成细丝仍然坚韧地飘着,满世界湿淋淋的,水气弥漫着整个房间,夏日的早晨竟让她感到凄冷。以往遇到这样的天气又逢休息日,笛微就把自己圈在被窝里,丈夫给她送吃送喝,有时还把蜜水一小匙一小匙地喂到她嘴里,她用雪白的臂膀和热嘟嘟的唇回报着丈夫。
想到这里,笛微难受得全身缩成一团,床单那对小鸟被拧进绿叶丛中。
墙上的照片里,自己被丈夫拥着,自己少有的那种娇媚让摄影师凝固在一瞬间。那次丈夫想补拍个婚纱照,起初自己懒懒的提不起神,化装师在自己脸上身上收拾一番后,镜子里的自己开成一朵玉兰花,连那些新娘子都透来惊羡的目光。当穿着燕尾服的丈夫绅士地伸过手臂时,自己真醉了。
笛微痴迷地望着墙上照片,丈夫那微眯的眼睛,挺拔的脖颈、宽宽的肩透出男子汉的帅气。笛微眼睛潮湿了。以前为什么没有仔细看看他啊!看那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多棒啊!为什么没有好好陪他,为什么没有塌实地靠一靠这壮实的肩头啊!她忽然感到以往自己的忙碌毫无意义,是一片荒谬的人生空白。
自己不是蜜蜂,是蚂蚁!
她的眸子里闪着萨克斯金属的亮光。丈夫死后她把萨克斯摆在卧室的角柜上,忙碌使她难得看它几眼。此刻,她抚摩着萨克斯,从那闪着金属光泽的乐器上看到了拉成长条的丈夫那滑稽相,又看到萨克斯随丈夫在厅里舞动着吹奏着。
笛微打开音响,丈夫演奏的曲子《春风》流淌着撩人的生气,弥漫着早春干燥而丝丝甜蜜的味道。那翻动心扉的,让人心醉的旋律象催眠剂,让自己有些飘起的感觉,丈夫那雄性勃勃的朝气,烘烤着自己。
真是鸳梦一场啊!有丈夫的日子。
叮玲玲的电话声让她惊悸。许雅芝的电话。
许雅芝是林笛微小学、中学的同学,也是儿子中学的老师,这层关系让她们一直保持联系。她喜欢雅芝快言快语。
许雅芝说同学们想周日聚会,建议她参加。以往,林笛微从来没时间参加这种聚会,有时间也没兴趣,一群老头子老婆子有什么聚头,本来就够老的了,一传染不更老了。
不想见见你当年的白马王子吗?
切!咱当年可是纯情少女,别是你的白马王子吧!
苏令烟,忘了吗?咱们班原来的学习委员。
离那个叫“沽上人家”的酒店还挺远,出租车就停了。笛微不想坐公司的车,也不开自己的帕萨特。她边走边掏出化装盒。今天穿了一件葡萄紫洒着小黄花的连衣裙,上身有些透。还是那次到燕莎一眼瞄上的,丈夫笑着点了点头,那个小姐硬是4000元一口价,笛微没划价的习惯,就让小姐包好了。
上上下下收拾一番后,笛微扑哧一笑,自己也感觉奇怪,见老同学有这必要吗?
不远能看见那酒店前有几个人比比划划地在说笑。
看见林笛微,许雅芝就迎了上来,冲那些人大喊大叫着,大美人——林班长驾到!
大家一下子把林笛微围拢起来。几个半老的女人亲昵地拉着她的胳膊扯着她的衣服,一片叽叽嘎嘎的笑闹声。
时间魔棒一挥三十年一眨眼,当初那一张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蛋,一下子变成眼前这些苍老臃肿的面孔。许多同学都是当初毕业后分手再没见过,这一见面先是猜谜,看看还认识不认识。虽然个个让岁月磨砺得惨不忍睹,但都依稀着小时候的影子,林笛微当过班长,记性也不差,她辨认着,激动着,感慨着:
许珍!小蹦豆,坐{dy}排!
成老蹦豆了!有人起哄。
张辛亚,大辫子哪去了?呵!都成假小子了!
呦!李小西!这不一个大影星吗?
笛微一个一个猜着,大家笑着,叫着。
酒店前不时一阵一阵的说笑声。过路人看着这些平时不苟言笑的半老的男女,今天都有点癫狂,远远地递过来奇怪的目光。
笛微想寻找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孔和那双黑眼仁。
在她与同学说笑的时候,人群后面站着个黑黑的高个男人,始终露出一口白牙向自己亲切地笑着。
他主动上前握着林笛微的手:苏令烟!班长把我忘了吗?
沉厚的男低音,眼睛还那样亮,那样微侧着头。笛微略微楞了一下,她感到这双厚重的大手一下子钳住了自己。
你这小白脸怎麽变成黑老包了?笛微耸着眉问。
人家现在是“非洲xx”!那个当了小公司经理的大肚子周克安坏笑着说。
什么意思?笛微问。
一阵哄笑。笛微想起许雅芝说的白马王子也咯咯地笑个不停。
招集人周克安说,大家先吃饭然后到酒店旁边的歌厅唱唱歌。大家鼓掌表示赞许。
这是个中档偏下的酒店,桌布没洗干净,残留着茶色的水渍,脚下也有点滑腻。林笛微皱了皱眉。
酒店吃客不多,大厅里回响着同学们的说笑声。十六个人挤坐了一大桌,气氛热烈。上菜前按周克安的提议大家依次把这些年的经历简单介绍一下。
这代人每个人都有曲折的经历,都有一段辛酸得让人落泪的故事。当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他们戴着大红花,心里揣着庄严和神圣,在人们热情的眼光里,在亲人的泪光里踏上征程;然而到了广阔天地,没人买你的帐,在那里,雄心消磨在漫长的岁月里,理想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销蚀,尊严在艰苦中蚕食剥落,每个人都在坚硬的现实中磨爬滚打得遍体鳞伤。后来把返城回家当成了理想和目标,为了回城,每个知青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真是十八般武艺俱全。小蹦豆许珍说自己为了返城,开始想和丈夫假离婚,自己先带孩子回城,然后再为丈夫想办法。可那时孩子的户口随父亲走,丈夫是当地青年,假离婚改成假死亡,在村里给丈夫搞了个假坟包。街道、派出所特较真,派人到乡里去调查,看到那个坟墓后才答应给她们母女报户口。许珍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事后那个街道干部悄悄对她说,其实他早就看出破绽了,但想想你们知青真不易,回家有什么错啊!回自己的家没什么违法的啊!说到这里许珍再也说不下去了,几个女同学跟着落泪,男同学也都红着眼睛,铁青着脸。
大家述说着发泄着。苏令烟说,不管如何总算回来了,今天不都好好坐在这里了吗?
是啊!大家感叹着。
苏令烟的身世更让人感慨:父亲解放前夕随国民党xx逃到了台湾,把一大家子留在了大陆。从他懂事就知道自己有父亲,但见不到父亲。当一批批台湾寻亲的消息不断传来,他和母亲好生盼啊,盼望有{yt}父亲能笑咪咪地站在眼前,然而等来的是父亲战友从加拿大带回的骨灰盒。大理石的骨灰盒刻着母亲、哥哥和自己的名字,父亲临死也思念着亲人啊!返城后老婆得了患类风湿关节炎,在床上摊了二十多年。他一手服侍老婆一手拉扯儿子。如今儿子进了清华,老婆也灯油耗尽。苏令烟说,送儿子到了清华园,面对那一片教学楼自己感慨万端,我告诉儿子,这里本来应该是我念书的地方,现在你要替老子实现梦想,好好念!
酒店大厅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大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几分钟的叙述又仿佛经历了几十年,张张脸上有迷茫有痛苦有欣慰。
酒菜上来后,大家都站起来十分郑重地为三十年后老同学重聚干杯!盛满酒水饮料的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酒是好东西,马上把大家的兴奋劲推向一个高潮。周克安说班长{dy}次参加聚会应该先敬她,大家纷纷响应。
林笛微说只能喝点干红,于是男同学都举着六十五度红星二锅头,女同学举着红酒敬她。还没喝半圈她就桃红满腮了,一个劲摆手说不行了。
苏令烟在她身边不知怎么鼓捣了一下,端着红酒继续劝笛微喝。笛微再喝到嘴里就淡淡的没有酒味了。
她看了看苏令烟,见他挺着胸一本正经地坐着,心说,这家伙还那么鬼灵精!
大家正热闹着,一个半老女人老远就招着手过来了。大家连忙起来让座。
王光华!苏令烟给大家介绍。林笛微想起来了,班里当时有个坐在后排的女同学经常迟到,学习还不错,家里生活困难,寡妇母亲在粮店卖面,小王光华脸上经常蹭着霜一样的白粉。
王光华是个爽快人,拽把椅子就坐在苏令烟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苏令烟的肩膀,死鬼,也不早通知我,我把老头子安排好,才赶过来。然后向大家说,老公心脏病成天卧床,一住院就找苏令烟帮忙,这老同学老邻居,真是没说的,好人!
林笛微看见王光华的眼神里一丝女人的柔情一闪而逝。
人们带着醉意在歌厅里继续狂欢。暗黑的歌房里五光十色的灯球旋转着,音乐伴着歌声象催化剂,再经过酒精挥发成游离的分子弥漫在空中。苏令烟用有些沙哑的嗓子唱着姜育恒那首老歌:
经过了许多事
你是不是觉得累
这样的心情
我曾有过几回
也许是被人伤了心
也许是无人可了解
现在的你我想一定
很疲惫……
林笛微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这么兴奋了,喝了这么多酒,摸着脸都有点烫手,心里飘飘的。家庭变故的伤感,仕途中断的悲戚,几十年曲折的经历汇成一种说不清的意绪在心里翻滚,搅拌着,缠绕着。当苏令烟邀她跳舞时,她几乎象抽去骨头和灵魂的一堆绵软的酥肉,挂在那强有力结实得象钢铁结构的身体上,服贴地让男人的气息烘烤着。
真的醉了,她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把屋子照的通透明亮,林笛微醒了,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被子里,脸倏地红起来。以前她有个习惯,每当自己情绪躁动就爱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从丈夫去世,她再没裸睡过。笛微急忙穿上内衣,靠着床头。
好久没有这么疯了,真是快乐的{yt}。她象一条晾在沙滩上的小鱼,忽然的涨潮让她游回了愉快的水中。少年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只有同这群少年的同伴在一起,象一颗一颗小水珠连接起欢乐的海潮。
摸着有些发热的脸,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象一座衰微的古堡,那久已锈蚀的大门,突然咔咔地响了,开启了一条缝隙,透过那门缝她似乎看到了童年向往的森林,弯曲的小径,碧绿的草地,流淌的溪水,远处淡蓝色的山峦。
想到自己喝醉了的失态,就拨通了雅芝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别提你那狼狈劲了!人家苏令烟把你抱上出租车,我们俩把你送回家的,你睡得想个死狗,人家老苏把你背着,你给人家T恤衫抹了一下子口红和口水,该死吧,让人家一个光棍晚上怎么睡得着啊!
夸张了吧,编得够悬!林笛微红着脸说。
哎!你这人可真没良心,不够朋友。我倒没什么,人家苏令烟累得满头汗,累傻小子呢?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啦!
林笛微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说哪天请客。许雅芝立刻一口死死地咬着,下周日中午12点,楚江天见,请我和老苏。
三.对酌
该死的许雅芝吵着闹着让请客,笛微都坐在饭馆的沙发上了,她打电话说有急事来不了了,气得笛微骂她,雅芝笑说,有人陪你就行了呗!
本来三人聚会,成了笛微和苏令烟二人对饮,弄得两人都有点尴尬。
苏令烟穿了一身簇新的深蓝西装,扎了条孔雀蓝领带。宽宽的肩膀,两条长腿,挺着胸,让笛微想起商店那黑色塑料模特。她差点笑出声来,捂着嘴向窗外望着。心里倒也满意他的庄重,起码人家对自己是尊重的。林笛微是不容男人俯视自己的女人。
笛微笑着说,你穿得象个新郎官!
令烟说,班长请客不敢怠慢啊!
看他诚恳的样子,笛微心想,现在难得见到这样的男人了,整个一兵马俑!
笛微点了两个凉菜四个热菜,苏令烟说太多了,吃不了浪费,让服务小姐划掉两个菜,笛微没争执,随他的便。要了两瓶啤酒边饮边聊。
大厅散座人不多,说话声音都挺轻,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
苏令烟说,弹琴的女孩子应该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何以见得?笛微瞧了一眼大厅角落高台上弹奏钢琴的女孩,心想这兵马俑还懂音乐?
弹得中规中矩,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但没有激情,苏令烟说。
笛微嘴角一裂,弹半天才一百元能有激情吗?
看着那女孩子僵硬的面孔,两人由商业化扯起艺术。话题又自然转到小时候的事儿。
初一的时候,苏令烟痴迷画画。一次美术老师让大家临摹图画册上的《女少先队员》。结果全班交上来的三十五份图画作业画了三十四个丑丫头,只有一份作业让大家瞪大了眼睛:一个美丽的少女像,比图画册上那个圆鼓鼓的女少先队员多了几分神气。
林笛微!不知谁叫了一声,随后大家都说象,太象了。于是那份作业在全班迅速传看着。林笛微看到那女孩子瓜子脸盘,那眼、那鼻子、嘴还真象自己。
往事如烟,两人都感叹时光无情。笛微问,那时怎么想起画我啊?
图画册的那个女孩子粗眉大眼的有点傻,全班就你漂亮,当然画你啊!苏令烟顿了一下说,林总现在风采依然!
笛微叹了口气:“昨日黄花了!”
不会的,人的美丽不会因为年龄而衰减,不同年龄有不同的标准,你现在可以说够得上幽雅了,女人美的{zg}境界!
别忽悠我吧!笛微不屑地说。作为美女,从年轻耳边就灌满了类似的恭维话。
真的,不是忽悠!苏令烟一本正经地说,你说电视《封神演义》里的妲己漂亮吗?肯定漂亮,但那叫狐媚,一股妖气,呵呵。挂历女郎个个艳丽,但那眼神一片茫然,读不出东西,她们都称不上幽雅,幽雅即要端庄美丽,还有内在的文化修养,心地善良,象圣母那样的和善、大度。
苏令烟单眼皮的眼睛迅速地眨着,真诚地瞅着笛微。
哟!你还真有一套理论哪!笛微心说,这家伙可不是兵马俑。
哈哈!不好意思!苏令烟用手捂了一下脸,然后又指着自己的脸说,这是岁月的痕迹!
返城后,我不象你们都有个老爸老妈顶替,俺老爸在台湾呢,我倒是想顶替,人家台湾没那政策。老妈说,你自己闯吧!当时老婆病病恹恹的,儿子已经都会跑了,为这个家也得挣啊!我什么都干过:火车站扛过大包,饭馆当过堂倌,歌厅也干过,那时候歌厅在海员俱乐部,招待海员和老外,别说,喜欢音乐就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在游泳池当过救生员,成天坐在高凳上晒太阳,天长日久就这样了。
笛微说,你是社会大学毕业啊!上山下乡是主课,返城是选修。
令烟宽厚地笑着,是,是,社会大学,当了把高尔基,就是不会写小说。
笛微让他边吃边说,两个人逐渐熟络起来,又回到了当年。
苏令烟说,最可笑的是,我还摆过卦摊!
笛微用筷子指着苏令烟鼻子,真行,当大仙骗人!
半仙!呵呵。我家老邻居王大爷一直干这行,他教过我两手。后来也是实在逼的没饭吃了,我就留起胡子,把爷爷的水晶核桃老花镜带上去蒙事,别说,还真赚钱,{yt}有时候一张大团结,弄好了两三张。
笛微让他逗得挺开心。问算卦全是蒙人吗?
不全是。这里有些玄机。把手伸过来我给你算一卦。咱当场试验。
笛微起初不想让他忽悠,但女人的好奇心让她伸出了手。
苏令烟捧着笛微的手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说,富贵之手!父母双全!
废话!用你说啊,我老爹老妈活得结实着呢,谁不知道!
不!我真不知道,我是算出来的:你这手心三道纹是天地人,这人纹特长,证明你长寿,长寿遗传的因素很大,你父母肯定就长寿!
他让笛微把拳头攥起来,看她小拇指,说你以后会幸福,儿子孝顺,还会运走桃花!
笛微一下子让他说了个大红脸。
不听你瞎白唬了!——这麽聪明的脑袋瓜儿你怎么没去做生意,发发财啊?
发财谁不想啊,我也下过海,一脚下去感觉不对又上来了。咱不是生意人的料,还是吃我的技术饭吧!
笛微在企业上层混了多年,也想听听这个来自下层高人的高论。
当代的中国想发财必须具备红黄黑三色。红就是学胡雪岩,红顶商人。没有政治背景,你的生意做不大;要想官商勾结就得贿赂,这就是黄。你在企业待的时间长最明白。
笛微说,我是搞技术的。
这黑就是心要狠啊,只要赚钱,看准了亢哧就一口!哈哈!
笛微说,你这理论不新鲜,虽说有点道理,但把事物简单化了,现在许多企业家未必象你说的那样都是红黄黑啊,人家就是规矩做买卖。
那是他已经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xxx早就描述过资本原始累的血腥。
其实他们活得挺累,成天提心吊胆的,他们的幸福感低,危险系数却比我们高得多。
这句话倒击中了笛微的穴位,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令烟呷了口啤酒,转动着杯子说,生活有时候给你划了一个圈子,说它是命运也行,问题不在于你能否跳出那个圈,而是你要在你的圈子里有所作为,动脑子,艰苦用脑,绞尽脑汁去寻找生活的空隙,象接榫,把生活安排得严丝合缝。
妻子瘫痪后,苏令烟每天外面挣钱,家里还要侍侯妻子,他搞了许多小发明,即不耽误自己上班还让妻子生活的很舒适。自制了自动吃饭、读书机,妻子可以自己躺在床上吃饭看书,甚至洗碗,非常便利,即锻炼了妻子身体,也省了自己许多时间。他专门换到一楼,开辟了美丽的庭院,把房子通向庭院的门和走道让轮椅通过自如,妻子自己就可以到院子里晒太阳。
吃菜!笛微给令烟加菜,自己端着小碗一匙一匙地喝汤。望着对面这个男人,埋头吃饭的样子象认真地在雕琢一件工艺品。笛微心里有些粘稠:聪明的男人!他象高明的厨师,把生活这道难做的菜烹调得有滋有味。
给尊敬的老同学点首曲子吧!说着苏令烟起身向那个弹钢琴的小姐走去。
大厅里响起温柔飘渺的旋律,如春风吹拂海面,又如母亲张开温暖的怀抱。
好美的曲子啊!
古诺的《圣母颂》,如果有大提琴协奏更好听。
两个人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中。
许雅芝说王光华的丈夫心率衰竭住院了,同学们都去看望,林笛微没等她说完,就说到医院看看去。
当笛微和雅芝走到医院二楼的时候,正遇到苏令烟背着一个穿条格衣服的男人爬楼梯,那男人紧紧地扒着他的肩膀,象个孩子匍匐在那宽阔的脊背上,很依赖的样子,苏令烟的长腿一步一步迈得缓慢而结实。王光华跟在后面托着丈夫的臀部想减轻苏令烟的负担,见到她们二人就数落医院不象话,让到六楼检查,结果所有电梯都坏了,多亏了老苏!
苏令烟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没说话,冲笛微笑笑,爬到六楼也是气喘吁吁了,王光华用毛巾给苏令烟额头沾着擦汗。
林笛微回家后,脑子里都是这个男人的影子,那两条长腿一步一步塌实地迈着。笛微想起自己也曾喝醉了趴在这宽阔的背上,这脊背一定很结实,让人感觉靠着它那么塌实那么放心。
想起王光华那样凑得很近给他擦汗的样子,自己心里竟然升起一种无名的嫉妒。
笛微好久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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