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的枣树

（此文原发《百家故事》2010年1月刊，若转载请留言告知。谢谢）

（一）偷嘴的枣花

沂山脚下，坐落着一个名叫枣甸的小山村。村子既偏又穷，村民们辛苦劳作一年，汗珠子摔成八半，可从山窝窝里刨出来的那点粮食依然填不饱肚子。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大山，去打工挣钱。住在村子东头的杏花和枣花，就是一对留守小姐妹。

这天傍晚，杏花放了学，刚走进家门就觉得不对劲。往常，姐姐枣花不是挥着比她高出一大截的扫帚扫院子，就是在又小又黑的灶房里做饭，弄得满院子都是呛人的浓烟。可今天，屋里屋外静悄悄的，一丝儿响动都没有。

“坏了，枣花肯定在偷吃我的枣糕！”皱着眉头只想了一小会儿，杏花不由心头一惊，忙不迭地跑向窗口。果不其然，透过窄窄的窗缝，杏花一眼就看到枣花站在床前，手里拿着的正是她的那块枣糕！

枣糕是隔壁王婶送的。新槌的糯米，用红糖水和面，再掺上蜜一样甜的枣肉，放到锅里蒸半个小时，一打开盖，满村子都能闻到甜香味。晌午时，杏花去王婶家玩，王婶送了她一块。她馋的直咽唾沫，闻了半天却没舍得吃，就偷偷包好藏在了枕头下。谁知，竟然被枣花发现了！

枣花闭着眼睛深深地闻闻味儿，想放下却又舍不得。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嚼。瞅到这儿，站在窗外的杏花心慌的不得了，生怕枣花都吃了，扔了书包就往屋里奔。可人还没跨进门槛，又停了下来。枣花大她两岁，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要把她惹急了，晚饭都别想吃！

那该怎么办？杏花没辙了，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踢蹬着腿哇哇大哭。枣花听到了，三步两步跑出来，着急地问：“杏花杏花，谁欺负你了？”杏花从手缝里偷窥，见枣花没拿她的枣糕，这才放了心，抽泣着撒谎说：“我……我肚子疼——”

发现枣花偷嘴那年，杏花9岁，枣花11岁。杏花{dy}次在心里记下了一笔帐：枣花，你偷吃过我的枣糕！

（二）狠心的枣花

枣甸因枣树多而取名。秋天一到，收了圆滚滚的枣子后，还要取一根结实的长竿，对着满树的枝枝桠桠一通狂打。只有打过的枣树，来年才会发出更多的新枝，结更多的枣子。每到抽打枣树的时候，就是杏花最开心的时候。

“枣花，快看，王婶家又在打枣树了！狠狠地打，打烂它——”杏花兴奋地又蹦又跳。其实她的那点小心思瞒不住人：哼，枣花，枣树开的花，该打！

杏花从不管枣花叫姐。因为她们是后来走进一个家门的。杏花的母亲吃不了枣甸的苦，生下杏花不久便跟人跑了；枣花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治了半年，欠下一堆帐后也走了。经人撮合，两家合成了一家。为了还债，夫妻俩一年前去了城里打工。走前，父亲把姐妹俩托付给隔壁的王婶，并再三叮嘱杏花不许使性子，要敢调皮，就让枣花打她。

父亲发了话，枣花也真不客气，动不动就甩脸子。几天前，杏花考试没考好了，枣花当场就拉脸说：“杏花，今晚不准你吃饭！”“不吃就不吃。”杏花噘着小嘴，气哼哼地要去睡觉。不料，枣花还没完，顺手扔来一只竹篮：“去，打一筐猪草去！”杏花不敢犟嘴，跨起竹篮踢踢打打地出了门。爬上山冈，双手笼在嘴巴上，杏花对着大山喊：“枣花，我恨你！你永远别想当我姐姐——”

骂完了，气消了，杏花还得割猪草。割着割着，天色不知不觉中黑了。突然，杏花冷不丁地一哆嗦。这些天，沂山常有狼出没，还叼走过不少人家的羊羔！一想到有狼，杏花害怕了，扔了镰刀和竹篮，撒丫子就往家跑。跟头把式地跑回家，却没看到枣花。

“枣花，枣花，你死哪里去了？”杏花大叫。直到很晚，杏花都哭睡着了，枣花才扛着一竹篮猪草回来。也就是那天，杏花在心里给枣花记了第二笔帐：枣花，你没让我吃饭，还差点让我喂狼！

（三）自私的枣花

一转眼，杏花考上了大学。

枣甸出了{dy}个大学生的消息，一夜之间便轰动了沂山。走在街上，枣花满脸喜色，不管认识不认识，逢人就说：“我妹妹考上大学了，是重点大学！别忘了，明天去我家喝茶。”碰上没开门的人家，她就“咚咚”敲门，边敲边喊：“我妹妹考上大学了。明天去我家喝茶啊——”

“枣花，你这是干什么？诈诈唬唬的，你不烦人家还烦呢！”杏花实在忍不住了，扯起枣花的胳膊就往家拽。走到没人处，枣花站住了，寻思半天才难为情地说：“杏花，我这是给你筹学费呢。他们来喝茶，能不随份子吗？”

“你，你真丢人！咱家不是还有几千块钱吗？就算我借你的，行不行？”杏花觉得，应该和枣花摊牌了。就在父母出去打工的第三年，不幸便传了来。父母所在的建筑工地发生楼体坍塌事件，十几个民工被埋在了钢筋水泥下。其中就有她们的父母。黑包工头逃了，一同打工的隔壁王叔只带回2万块血汗钱。那一刻，杏花哭傻了，枣花竟然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刮子：“哭啥？他们那么狠心，不要我们，我们干嘛要哭她们？今后，我养你——”

从那以后，杏花很少说话，拼命学习。眼下考上了大学，她不需要多少钱，只要能交一个学期的就行，剩下的她勤工俭学，自己挣。可这个想法刚说出口，便遭到了枣花的反对：“不行。我今年都24了，也该嫁人了。那几千块，我还要留着置办嫁妆呢！”

“你真自私！用我爹和你娘的命换来的钱进洞房，我就不信你能笑得出来！”杏花发狠地说完，扭身跑了。直到背起行李，揣着父老乡亲们凑的随礼钱走出大山，走出枣甸，杏花再没回头，也没多说一句话。三个月后的{yt}，杏花收到了枣花的信：“杏花，我嫁人了。你姐夫对我很好，你不要挂念。他说，我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妹妹，将来也一定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儿子——”

枣花没上过学，信是请人写的。杏花只扫了一眼，便夹进了书里。挂念？杏花暗想：我会挂念一个既狠心自私，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吗？

（四）那时，我也是个孩子

很快，杏花大学毕业了，并应聘进入了一家待遇优越的大公司。转过年的秋天，杏花决定回枣甸看看。人不能忘本，当年是乡亲们凑钱帮助她上大学的，如今挣了钱，她应该去谢谢人家。

一路颠簸，杏花在沂山车站下了车。再走二十里山路，就到枣甸了。可看看大包小裹的礼品，杏花不禁苦笑不已。带这么东西走回枣甸，不累散架才怪！正犯愁呢，一个老乡从后面赶了上来。

“你……是杏花吧？”老乡上下打量着杏花，问。杏花循声看去，来人正是早年隔壁王婶的老伴王叔。

“杏花，你姐可想你了，你早该回来看看她了。”王叔帮着扛起了一个包裹。杏花笑了：“要看我也得先看您和王婶。王婶做的枣糕，太好吃了——”

可话音未落，就见王叔把包裹又撂在地上，虎着脸说：“杏花，枣甸的人你谁都能忘，可就不能忘了你姐。你姐她太苦了。那年，我和你爹娘一起出外打工，唉，人没了，拿回的也不过五千块。枣花在我家哭昏了两次，不停地央求我，让我说你爹带回了3万块。她人小，心思重，担心你怕没钱，不好好上学。还记得有天晚上她让你出去割草吧？你在前面走，她始终跟着你。你跑了，她却遇到了狼。要不是乡亲们碰上，就……回到家，她哭着要您王婶打她，说她是不是心太狠了。”

杏花听得呆了。

王叔叹口气，接着说：“你上大学，大伙是随了份子，可那时家家都穷，能拿出几个钱来？于是，她找到你王婶给说媒，订了人家，人家才给了一些彩礼，好歹凑够了你的学费。杏花啊，这几年，你姐为了还随份子的礼钱，可吃了不少苦。她嫁的男人是个憨头，虽说没啥大毛病，可脾气不好，一喝酒就打人……”

听着王叔的诉说，杏花走了一路，哭了一路。进了村，家家户户都在打枣树。打听到枣花家，还没进院，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打枣树声中，姐姐的动静传了来：“憨头，你知道吗？我妹子最喜欢看打枣树了。一打枣树，她就乐得又跳又笑——”

“姐——”

杏花奔了进去，紧紧地抱住了枣花。枣花愣怔了好久好久，才俯在杏花的耳边含着泪说：“杏花，对不起。姐偷吃过你的枣糕，也打过你骂过你。可那时，姐也是个孩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管你。”

“姐，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打的没错。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姐姐——”

枣叶飘飞中，杏花明白，只有打过的枣树，明年才会枣花簇拥，红果满枝。就像她。就像她的姐姐，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