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脸上的眼睛
打断——我设法寻找适宜的话题以便使自己多停留一会,和Z交谈就是这样,需要更多的艺术主题来烘托我和他交谈的气氛。
他的交谈对象决不允许是个畏缩者,关注生活琐事的健谈家,他经常打断交谈者谈起日常小事的话题。他不需要这样的对话者,并非出于他对生活的憎恶,而是由于康德式的生活习惯和时间所限,有必要限制某些漫无边际的话题,对他来讲,生活际遇和贫苦无关艺术宏旨,他的心灵不愿受到无谓的侵扰。打断几次交谈者便清楚什么是该提的,什么是避免的,以至于我这次受到失业的打击都没在他面前提起过。
我知道他期待什么样的来访者,也知道什么样的话题可以得到他的宽慰,交谈浓烈之时,他也会关注我偶而透露出的命运的感慨,那也是因为他把我视为具有共同事业的伙伴,因此,这种交谈就是纯粹哲学和彼此理解意义上的交流。
由于不适宜的话题被Z打断而避口不谈,而在更重要的话题上也渐渐忘却了生活带来的困扰,或许就是这种忘却,使我为生存深感困顿迷惘之时,我就经常到Z的家去,与他交流彼此热衷的话题,以便我忘却生活中的烦恼。
对Z来说,生活的难题同样困扰着他,但他更专注解决艺术中的难题,他知道什么问题解决起来毫无头绪,什么问题却充满意义。但同时,他决非一个不涉世事者,对于一个已经建立家庭的艺术家来说,生活出给他的难题并不比我这个光棍少,只是他已经面临如此众多的烦恼,怎能允许一个朋友在他面前絮叨自己的不幸呢,而且,Z的朋友都是为交谈而交谈,他们有着清晰的目的,而不是在对席间苦闷地相面。
他比塞尚更理解塞尚。
我经历过两种不同遭遇的处境,一方面我受到为崇高的艺术而献身精神的感染,当Z向我津津乐道艺术问题,当我随同他在冬日的下午去野外写生,他苍老的年纪,他固执的神情,他冻得通红的执笔的手,让我从中静默的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火焰在内心升腾的力量,我由衷地感谢艺术,是艺术使人能抛弃最浮华的东西。
艺术的面孔朴实,甚至粗糙,然而艺术谙熟人心{zd2}面的人性,使原本微薄却善意的东西展现出来,而所有这奔向崇高的一切,只有通过艺术才能表达和完成。艺术家不是安于现状的人,却愿意安于贫困,惟有贫困在扶持刻苦的天性,也唯有刻苦才能带给天性崇高和希望。
隔离——这种感觉尽管从细微之处透漏出我对S态度上的变化,但我深信并非源于个人隐私性的情感因素,它更深刻的自发于某种不自觉的对成就的崇敬之情,和理智的抉择导致的伦理背离。这种崇敬如果说是一种人格上的背信弃义,或者喜新厌旧,我宁肯背上对艺术成就感追腥逐臭的罪名。
在这个追逐过程中,我把我的抉择理解为一种批评意识,正是出于对艺术的尊重,令我面临对人情的背弃,在艺术的探寻扬弃中,人情并不站在道义这一边。我不能过多和过分的把握一系列大师,批评意识恰恰喜欢参与评论的人们,他们注定以新鲜的成果来到共鸣之中,又要在其中被参评,被考证,被求同存异。历经我值得信赖的人物中,总有一个单个的身影在我的论证中停顿下来,在我尊重的圈子里成就一段时间,然后被下一次新的惊奇所替代,即使L、S和M,他们在循环中成为记忆,总是被不成熟的意识所淘汰,却留给批评者成熟的思想,是他们的屈尊成就了批评本身。
我崇敬的人们必须尊重这样的事实:他们是在被认同中逐步让位的,而让位又足以揭示他们自身不可替代性。巨大的谦卑令我接受他们的价值,并以巨大的苛求否定排他性。较之我熟悉的他们,我更喜欢一个吸引我注意力的陌生人,他以他更夺目的风度步入批评论坛,他为批评意识带来了全新的比较方式,并占据他不可替代的位置。由于他像值得我研究的下一本书,令我投入过多的激情和振奋,我想,容易引起我爱过的人们误解的距离感,大致是如此造成的吧。
他就是我的另一个,当我不能很清楚自己……
无坚不摧的泰坦尼克早已沉没了,盘峰论剑只是两个濒危溺水者抢夺皮划艇的战争。
在诗坛林立的门派互相残杀间,确立的只有文本愉悦的丧失,除了读者群在现代化的武器装备面前大批退役,诗人们越来越远离作为诗人所应持有的生命意义的执照,词语xx着,继而愤怒起来。在诗人们同室操戈之前,语言是如此令人迷醉,诗把读者和诗人自身带入一种深切的文本愉悦当中,那是一种书写和阅读的快乐,而人生的责任伴随文本成型,生命的意义赋予当代诗歌更多的启示。
如今,被筑起的城墙变得如此陌生、坚硬,词语的砖头在熟悉的目光里声讨着秦砖汉瓦,我们看到一首久已成名的诗不再被我们认识,而成了另一副面孔,一种单纯的成型,当它远离生命中的真善美同时,它遥遥在上,在一个边缘的过度抵御着攻击。词语是公正的,像牢不可破的人格力量。
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里尔克三诗人陷入情感的旋涡之中,他们的作品却未沉沦,而永远保持超升情感生命的姿态,词语在他们内心角落低沉的发言,却不是攻击和怯懦,一股宽容、理解、支持和爱所组成的力量围绕他们周遭,并把三诗人牢牢拧在一起。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