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睡，我以为当在冬天为妙。

春天，春明景和，柳绿桃红，空气中都飘满花香，出外闲走，美好的风景已悦目赏心，虽有春困也不必顾及，如果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把光阴浪费在睡梦中，未免可惜。夏日炎炎，汗水中伴着蝉鸣的睡觉，那滋味委实不好受，即便有电扇空调，那噪音常扰了人的清梦。秋天是个抒情的季节，高空明净，山野枫红，白天当然睡眠不得，没有毛驴，坐上汽车逛逛倒也不错。可到了夜晚，秋虫鸣，夜雨声声，打在瓦楞或蕉叶上，床上卧着个多愁的人，“悲秋”这两个字，就会袭上心头，可能一夜无眠。

而冬天，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均是睡眠的好时光。大地冰封萧条，水瘦山寒，屋里炉火微温，裹着红缎绿花的厚被，或躺或倚在床上，似醒非醒皆可，看窗外北风卷起枯叶夹着尘土满地跑；冷风中缩脖匆匆行走的路人，不时搓着通红的手；灰色天空下偶尔觅食的鸟，叫声哀鸣……一切都在寒气里瑟瑟着，床上的人，可能觉得此时自已是世界上最有福祉的了。

我就是个喜欢在冬天睡觉的人，也许是童年的习惯使然。记得幼时冬天躺在祖母那张老式红木床上，听院子里那棵落了叶的楝树，稀疏枯果被风吹过，“啪”地掉在青石碾上的声音，母鸡在祖母的呼唤下咯咯跑来的声音，檐下冰凌化冻的声音……或实在无动静可听，看日影一寸寸从雕花的格子窗前移过，窗外是一片竹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阳光照射过来，竹叶在白色窗纸上跳动摇曳，呈现不同的图案，好比一幅幅黑白写意画，我凝神呆望着，那时的心内与脑海里，一片安宁与温暖。

或许有人认为贪睡是懒人的行为，我认为，条件允许，也不是太坏的事，至少可以静心怡神，比打xx或去商店盲目买东西好多了。林语堂在《安卧眠床》里说，睡在床上，能感觉到寂静和沉思的价值。“对思想家、发明家、概念家来说，在床上一小时的安睡，比他整天坐在写字台前得到更多的论文或小说资料。”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等凡人，不是什么名家，不会去构思论文小说，但忙碌完自已该做的事后，在床上安静地躺着，那时心中一片空明淡然，不求更好的物质享受，对生活的感恩与知足，构成了细微的幸福瞬间。

林语堂那个时代，他一夜醒来，感觉是一宵好梦之后，听到厂家笛声、印度巡捕的骑马声和细碎的鸟鸣，愉悦感甚于勃拉姆斯的交响曲。这些感觉我也似曾相识，有年冬天我在苏州，住的旅馆临水，又离火车站不远，于是火车远去的声音，船民摇橹的声音，交替响在睡梦中，象是乐曲声，又象是前世熟稔的声音在召唤我（后来看家谱知道我的祖先就是从苏州迁过来的），那个冬夜我在异乡，睡得从没有过的香甜。黎明时分，在苏州阿婆叫卖老红菱的声音中醒来，冬天也有红菱？我惊喜，便买了一包，看阿婆揭开竹篓上热腾腾的布，慈爱地把菱角递过来，我咬一口，想起远在故乡的祖母，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还是说说冬天的睡，特别是夜晚的睡。雪夜卧床，户外冰冻三尺，坐在被窝里抱着手炉，暖意融融，困意便阵阵乏来，学苏东坡那样“四肢无一不稳处”，把身体手脚轻松地放好，裹紧棉被，渐渐沉入到黑甜乡，梦中听到雪花恍惚在飘落，露台上的梅花又悄悄开了几朵了吧，现在是三九还是四九的节气了呢，且先不去管它，待到一夜好觉醒来，天明去细嗅它的幽香。

若无睡意，也不必强睡，可灯下捧卷展读，屋外一弯冷月高悬，遍野积雪银白，听隐隐犬吠传来，此时可读一段水浒中的林冲雪地行走，顿感豪气兴奋。或品红楼梦中踏雪寻梅的场景，雅韵扑面而来，皆是不错的感受。再无聊了，就让思绪无边际地漫游：“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我没有侍儿书僮，睡醒后就自个儿沏杯茶慢慢啜吧。“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常睡到日头偏西，觉得神清气爽，这是我最深有的体会。“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竹床睡过，脑袋搁在瓦枕上是什么滋味，我没尝过，想来古人真够xx简朴的。“斜倚熏笼到天明”，这个熏笼是什么样子呢？晴雯倚过，白居易诗中的宫女倚过，想必是xx的物件，倚熏笼时，要在沉香袅袅中轻轻靠着它吧，要穿桃红配葱绿的小袄，伸出涂着丹蔻的纤手，掏一方锦帕，叹一口气抹几下泪，做个唐诗中幽怨女的样子吧。我等俗人，没见过熏笼，倒是曾经在白瓷盆的炭火旁取过暖，扔几粒玉米，不时看到灰烬中爆开小朵小朵白色的玉米花来，香气诱人，趁热食之，心内满溢着人间烟火的温暖。

冬日里睡觉如有另一物品相伴，就更有诗意了，那就是壁炉。它在外国小说中常出现，欧式的老房子里，格子桌布上的瓶花开得正盛，地上铺着紫红地毯，面容光洁的女子，手臂丰腴，穿着大圆摆的蕾丝裙子，一缕卷发遮在额头，托腮在火光熊熊的壁炉前沉思，一丝忧郁略过眼底，渐渐地，她慵懒得倚在壁炉旁似睡非睡，这情景定格下来，既伤感又浪漫动人。

请容许我驰骋一下丰富的想象力吧，许多人曾经设想过自已离世那天的场景，我想，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是什么样子呢？

我向往是这样的，在积雪深厚的林中，一座小木屋被白桦林簇拥着，木屋内温暖如春，墙角留声机缓缓转动着，放的都是我年轻时喜欢的老歌，壁炉内的火光照着我风霜的脸，我手捧一本诗集，低头读着白纸黑字的诗句，回想走过来的许多年光阴，一些人一些事，已被岁月尘封成标本，离我远去。我流泪地微笑着，用苍老的手抚摸着书页，检阅时光深处的悲欣，我让身体靠紧壁炉，抬头看窗外的星星悄悄沉下去，炉火渐冷，那些诗句渐模糊，我好象慢慢睡着了，又好象灵魂在缓缓升空，我温柔地俯视着曾栖息过的人间……

然后，雪越来越大，炉火熄灭，我已永远睡去，微笑还停留在我的脸上，诗集从我的手中滑落，它静静地躺在木地板上，封面上书的名字，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

201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