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庄端甫 终年:42岁 生前职业:教师 生前住址:睢宁县石匣圩
他的表情和他的面容,一种从容淡定的表情,一种在我看来即使是在今天也极少能见到的优雅的面容。正是这样的表情,让我禁不住要写他。
我仔细品读这些极富汉乐府民歌韵味的诗句,看着他清秀的小楷书法,又看着庄端甫遗照上那平静优雅的面容,心中暗想:庄先生在诗歌里想象着别人的美好梦境,自己一定也有过许多美好的梦想吧……
照片上这个人名叫庄端甫,当我{dy}次知道这个名字时,他已经去世56年了。
我前年初在写介绍徐州图书馆所藏《古今图书集成》的文章时,了解到1946年九月xx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在徐州看到《古今图书集成》时,陪同他的图书馆职员就是庄端甫。之后我辗转联系到他的儿子、当时已是75岁的庄新农先生,弄清了这一事情的经过。那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和庄新农先生只在电话里偶有联系。去年我上门拜访庄先生,在他家中看到了他父亲的这张照片,一见之下,肃然动容。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是什么使我想到要写一写他?
是他的表情和他的面容,一种从容淡定的表情,一种在我看来即使是在今天也极少能见到的优雅的面容。
看一看庄端甫的人生经历,你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那样的生活重负之下,他如何还能够保持着这样一种表情,这样一种面容?
庄端甫,1908年生于睢宁县石匣圩(今属邳州市占城镇)。铜山县第二高等小学毕业、徐州国学专门学校肄业,并受业于徐州乡贤王雪樵。后在家乡创办石匣小学并任校长,又在1945年任徐州图书馆管理员,此间还兼任徐州民众教育馆农民生活学校教师。1948年九月因患肺病回家休养,两年后年仅42岁时在石匣圩家中死于贫病。
庄新农先生后来回忆父亲,说他“一生喜读书,爱藏书,尤酷爱文学,青少年时即习作诗文” 。在父亲去世48周年又是诞辰90周年的1998年,庄新农将他的遗稿整理出版。可惜的是,庄端甫的大部分文章诗词在一次偶然的变故中都散失了,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尤其是文章,基本是年轻时的习作和写给师友的信件。
庄端甫先生34岁时便因病辞去了农村小学校长的职务,身体稍好后,来到徐州图书馆工作。因为经费不足,他和另外一位图书馆职员刘介夫两个人只能共领一个人的薪水。当时15岁的庄新农在徐州读书,跟着父亲生活,这一半薪水勉强能让父子两人糊口。另外四个弟弟妹妹则只能在农村跟着母亲,xx靠家里的几亩土地为生。
1948年,庄端甫因病回乡休养,经济来源xx中断。他患的是肺结核,今天来看,这是比较普通的病,靠注射链霉素便xx可以康复。当然,得了这种病还需要补充营养,但是一支价钱并不贵的针剂和营养所需的不多的费用却使庄端甫一筹莫展。
看一看庄先生的从学经历,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高中还没有毕业,就读的学校也并不如何xx。但是,庄先生学习刻苦认真,尤其是受业于王雪樵先生后,在严格的私塾教育中接受了文章结构章法的训练。他的古文习作,有老师布置的题目,有自己的即兴写作,也有应人所请的代笔。每篇完成后,都有王雪樵一语中的的点评。比如本文配发的庄先生的手迹《记鸽》,即是他的一篇即兴之作,王雪樵的点评是“简静有趣” 。代人所作的《重建燕子楼记》,王先生点评是“清适” 。《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论》,点评是“中段可谓至理名言”。这中间批评的更多,比如《宁喜论》——“顺适,少精彩”;《李斯论》——“主意不贯,段落亦不合法” 等,这种教学方法虽然刻板守旧,却又规范严谨,中规中矩,成效显著。这样训练下来,结果是庄端甫具有了比较扎实的古文功底,文言写作词语精练,味道纯正。可惜他更多的诗文都没留下,一些写给亲朋的信件靠对方的保存才使我们今天还能看到。那上面,纯正标准的文言却在用来述说自己的困苦窘迫。
1947年4月,在给同族一位长辈的求助信中他这样写道:
端甫家中食粮方面,目前已不易维持。值此春荒严重时期,xx自非易事。况力田母亲(指妻子,庄新农又名力田)以一妇人,更不免十分忧虑。兹特专函长者,务请费神向朋好中酌予代借红粮牛豆若干,不胜感激之至。千万,千万!
红粮即高粱,牛豆为喂牲口的豆类饲料。以庄端甫的家境,当然养不起牲口,所借牛豆,分明是为了当做人的口粮。
单只贫穷,尚可多方告借,求诸亲友 。而沉疴缠身,真正是将庄端甫逼入了绝境。1949年9月,他在给好友的信中说:
兄病因家庭经济艰窘,无法医治,惟有坐视病况扩大。春间蒙友人周君晏送链霉素两瓶,注射后有{tx}。然据周君云:须注射 十瓶左右方可痊愈。兄筹思再三,无力购置,真无可如何。
某某如在家,请吾弟费神向渠说明兄之病情,可否借款若干或代为购该药一打。兄自知有如梦想,然为性命计,不能不做此万一之想。
信中提到的周晏波,是徐州地方上的一位名医,曾多次帮助过庄端甫。庄有过直接给他的求助信:
端甫之希望颇小,但求长期资助,每次数目以少为妙,次数无妨较多些,以在长者经济许可范围之内(不可能时即行作罢),千万请勿出于勉强。如此,在长者得施恩于人,而无其他不快之感;在端甫则受惠既深,营养收效必宏,贱恙或尚有万一之希望。
我和庄端甫先生没有任何关系,隔着六十年后来读他的这些信件,心里却泛过阵阵酸楚。重病在身之际,他渴望能够活下来,对生命的留恋形于纸笔,但读书人的面子和自尊,又使他在开口求人时百般踌躇,信中看得出为字斟句酌而大费心神。
终于到了庄先生自知不起的时候。死前一周,他给挚友张绍堂写信,作{zh1}的诀别,除了不放心儿子,语气依然宁静平和,一如他照片中的面容:
弟病因经济关系,营养太差,致病反复无常。近一两月来逐渐增剧,高热经月不止,身体瘦削,死期已在不远。 小儿力田将来仍望吾兄照顾,虽九泉之下,无任铭感之至。
我曾听张老说起庄端甫,为他的人品,为他的文章,为他的贫病,为他的英年不寿而叹息良久。
至此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书籍、知识、阅读、写作——文化的力量,添塞着庄端甫穷困的人生,使他的面相中气充沛,丝毫不显萎靡之色。
时至今日,97岁的张绍堂身体依然康健,他和77岁的庄新农始终保持着联系。今年三月的{yt},我本打算去看望庄新农先生,电话预约时他急忙说道:“请你换个时间来吧,我现在马上要去张绍堂先生家。”
庄端甫1946年曾创作长诗《春梦词》,投寄给南京《中央日报》的文学副刊。此诗长达两千八百字,远远超过《孔雀东南飞》的一千七百余字。《中央日报》的编辑仅改动了个别字句,便将全诗连同近两千字的序言和后记分四期发表。
《春梦词》写的是一位名叫吴文如的十八岁乡村女子与同乡的庄世英订婚,庄世英因家贫只身去太原谋生,音讯两隔。抗战爆发,徐州沦陷,日寇肆虐,盗匪横行。吴文如既要防躲兵匪战乱,又要照顾公婆爹娘,在极端艰苦的生存条件下,她含辛茹苦,精心伺候患病的公公直到为他送终,其间还毅然拒绝了父母为她另外安排的婚事,一直与婆婆相依为命,共度艰辛。抗战胜利后,吴文如终于收到庄世英的平安家书,原来他在山西参加了抗日xx,已经成了一名军官,写信盼能去山西相聚。但内战又起,道路阻隔,相见仍是遥遥无期,而此时,吴文如十年韶华已经逝去。
诗的{zh1}庄端甫这样写道:
明月照我床,忧来苦夜长。
夫君来入梦,七尺身昂藏。
从人四五百,旌旗自飘扬。
先后驰驱至,络绎各成行。
闾里倾耳目,家门生辉光。
顾盼屡颔首,从容上家堂。
母子相抱哭,涕泗沾浪浪。
妾身在当时,娇羞何可当。
屈指十年间,甘苦妾备尝。
归来究何日,前途仍茫茫。
冀君频入梦,慰妾九回肠。
我仔细品读这些极富汉乐府民歌韵味的诗句,看着他清秀的小楷书法,又看着庄端甫遗照上那平静优雅的面容,心中暗想:庄先生在诗歌里想象着别人的美好梦境,自己一定也有过许多美好的梦想吧。中国老百姓最朴素的梦想,其实就是在祖国富强的基础上,个人能够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这个简单的梦想,在庄端甫身上没能实现,在他儿子庄新农身上却实现了,在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身上也都实现了。庄端甫先生九泉有知,该是会感到欣慰的吧!
徐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