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0年《阳光》二期的小说《半间房》之一_1199guan_2phf4_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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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寿是126号认识半间房的,这个日子他记得很清楚。

矿上是25号开支的,{yt}不早也{yt}不晚,大哥24号上的矿,25号孙寿排队开支后全交给大哥,他急等着结婚用,于是早饭过后孙寿手里便空得只剩下拳头了。他本来想和工友们挪对几个伙食费对付一个月,可琢磨间他改变了主意,于是揣了一把道钉在怀里,他发现有人经常这么着。出井的路上,他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再想反正脸上一层煤黑掩着不会被人察觉,就坦然了下来。

从澡堂出来,在山头转了好一阵孙寿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进哪一家。门口遮遮掩掩亮着废品收购牌子的有好几家,人们称做“黑店”,专门收购工业器材,孙寿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探着头望几眼又折向另一家,似乎都有陷阱等着他。手里的道钉越攥越烫手,他安抚自己这不是偷,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些不起眼的小零碎的说扔就扔掉了,权当自己又捡回来的。当然,一但被大盖帽逮住这个道理就不成立了。心突突地跳,很虚弱的样子,脊背上不住有虚汗冒出来。

战战兢兢地把道钉卖掉后孙寿扭头就走。下山路上孙寿才觉出肚子“咕咕”叫,身上也彻骨得冷,便选择了一家小门脸的饭铺钻进去。饭铺没几个食客,孙寿坐在紧靠火炉的座位把手捂在炉筒上取暖,灶堂帘子抖动了一下,露出一只半旧的棉鞋,顺着围裙向上望是个妇女,昏暗的灯光里看不出多大年纪,白色厨帽下面是双会说话的黑眼睛。客人吃饭呀?

孙寿想笑冻得笑不出来,这不是废话吗?看病上医院了,孙寿用温热了的手搓了搓脸,问有啥饭?

就是包子,稀饭是免费的。

多少钱一个?

肉包子一块俩,素的三个。

先吃一块素的。十二个道钉卖了六块钱,孙寿想用两个道钉先垫补垫补。

包子挺热乎,没吃出味道就光了,孙寿恍惚觉得馅还不错又要了三个。六个包子下去,又喝了两碗稀饭身上一阵胜似一阵舒服。稀饭的味道很好,稠糊糊的像家里熬的那般透着小米的清香,不像食堂用水泡出来的像刷锅水。孙寿发现那个黑眼睛女人从厨房打量他,一定是希望他多吃几个,开饭店的人一个德性,都巴不得客人吃九盆十八碗。

这么好的包子,咋不挂个字号?

店小,不值得,人们都叫半间房,不知道叫我还是叫这个小店,反正叫出去了。黑眼睛女人说。

孙寿四顾,可不是嘛,吃饭的地方也就是半间大小,墙壁没什么装饰,餐桌是炕桌那么低的三排,长条的矮凳子坐下还舒服,难怪外面看去只有脑袋。厨房口是课桌大的吧台,陈列了几种白酒和花生米,豆腐干几样下酒菜。厨房吊着格子布的帘子像刚洗过的床单,格子布虽然遮挡着里面的内容,估计里面也是窄窄的没多大空间。不过那方格子布裁剪得恰到好处,很个性的样子,既把门口遮挡的没有缝隙,也没有显出丁点浪费,就如贴在壁上的一块布,人们不会想象后面竟然是出入的门,顶多是个洞子。孙寿突然觉得这矮小的门有些可爱,可爱在协调,因为这里的风格就是袖珍,包括包子,包括稀饭碗,包括黑眼睛女主人,包括她的店名半间房。

2

孙寿本来不至于连26号的伙食费也没有的,他是为了给大哥凑个整数,硬着头皮把开的工资和一年的积蓄全端了出去的。大哥走后孙寿攥着不再烫手的存折心也空了。

孙家是马家峪出名的困难户,困难的是缺女人。孙寿十岁那年全家{wy}的女人死了,那年老孙刚过四十,正是离不开女人的年纪。老孙一下子没了魂,便借酒浇愁。不是那种醉生梦死地浇,只是每天晚上喝二两,下酒菜似有若无,咸菜、大葱、两瓣蒜或是一把炒豆子,没什么可咬的时候,一锅烟也能下酒。二两酒下肚,老孙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好像整个世界回到了怀抱,包括被疾病突然夺去生命的女人。天气好的时候,就靠在门前大槐树下望着月亮或数着星星,过往的人老远就会嗅到酒气,是那种能把肠子呕出来的薯干味道,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没喝到肚子里,统统点在衣服上,就像时尚的人往身上洒香水。主动打招呼的人每每说,家昌又喝了二两?老孙嘻嘻一笑,可不是嘛,喝点舒坦。也有忽略了正雾里云里舒坦着的老孙的,老孙便问,没喝点?喝点舒坦呀。对方或说喝了,或答非所问说,哎呀!在这舒坦呢?该睡觉了。

老孙的酒具也极不讲究,是一个粗糙的糨糊瓶,通体淡绿色螺纹,看不清里面是清是浊,光孙寿就砸碎过三个,每砸一个,老孙会神奇地变出一个新的来,好像永远也砸不光。{dy}个是跑得太快摔倒,后两个另有原因。那次老师布置的xxx是“我的父亲”,孙寿照猫画虎地写了老孙如何喝酒,既没歪曲也没夸大。老孙看了不高兴,黑下脸一顿臭骂,啥不能写?干嘛非写你老子,你个小王八蛋,老子不干活了?老子不干活谁养活你,嫌老子喝酒,去,给老子打二两。攥着糨糊瓶去供销社路上孙寿满肚子委屈,一路踢着块不顺眼的小石头,心想,你喝都喝了还不许别人说,怕说你就别喝嘛。孙寿越踢越气愤,踢得大脚趾生疼还是奋力甩开腿地踢,他没有别的手段发泄,只能用这块没运气的石头撒气。踢着踢着发现鞋面上多了一个洞,露出衬里的白布茬,孙寿蘸着口水用指头揉了揉把洞堵上。他突然看到柴堆上落着一只花蝴蝶,黑黑的翅膀上生着黄色斑纹。孙寿弓着腰轻轻地移动脚步。最理想的是用手指轻轻地捏住翅膀,用手掌扣住也不错,用手拍就没意义了。约莫还有一胳膊远的距离,孙寿猛地扑上去,定睛再看,蝴蝶扑扇着残缺的翅膀示威样摇摇晃晃飞走了。孙寿盯着屈成小碗状的手掌发呆,要是用两只手去扑,它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孙寿瞅了瞅右手的糨糊瓶,猛地摔在地上,随着啪得一声响,满腹的怨气消失了。砸碎的另一个糨糊瓶是盛满了酒的。村乡保留着赊账的习惯,孙寿去赊酒的时候供销社正聚着一伙闲人,老板用粉笔在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孙家昌白酒二两”,正慢吞吞从酒坛子打酒间,一个说,这个家昌,穷不起别喝了,赊着喝。另一个摇头说,可不是,孩子们一个个像叫花子,他竟然喝得下去,嗨。回家路上孙寿一遍遍打量自己满是窟窿的衣裤,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些细节,觉得和同学们彼此彼此,都一样邋遢,怎么一下子成了叫花子?遂觉得正常的生活全被父亲喝掉了。愤懑的孙寿把糨糊瓶凑在嘴唇闻了闻,觉不出有什么好,便学着老孙吸溜进一口。绵软的水迅速凝结成火团在口腔膨胀开,舌头,牙龈,喉咙,甚至鼻腔被灼烫般火辣辣疼。这怎么能让人舒坦呢?质问中的孙寿把糨糊瓶狠狠地摔在路边的青石上,星星点点的玻璃渣四下飞溅,像洒下一片泪花。

若干年后,懂得反躬自省的孙寿,深为年少的冲动愧疚,那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倘若他把那团粘稠物摔在墙上自己早喂苍蝇了。这时候孙寿已经做了矿工。

孙寿二十一岁那年老孙戒了酒,卧薪尝胆,决心给儿子们娶媳妇。辛苦了一年,孙寿彻底失望了。恰巧煤矿招农协工,孙寿义无反顾地报了名。离家路上,回望渐渐远去的马家峪,他没承诺什么,全部的期望只是带回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像普普通通的马家峪人那样度过一生。

3

掘进工属于一线工种,老工人把自己的工作标榜得重要xx,好像掘进机组一停整座矿山要瘫痪似。在孙寿眼里也就是在煤层间穿一个洞,遇到岩石费点事,也不过是钻几个眼放几炮而已,简单地和马家峪人挖沙子相差无几。

在漆黑的井下,忙的时候孙寿心无旁骛地去做,闲下来孙寿就没着没落,工友们三五一伙地靠着煤墙说笑嬉戏去了,孙寿便独自找个角落蹲下想心事。他们都是有家口的人,说些不三不四的段子需要回避,况且插不上嘴。其实他们说的话孙寿都听得到,也巴望着挤上去,只苦于没媳妇。

队上的工友喜欢打平伙,也就是AA制的聚餐,孙寿从不参加,他总是想,我和你们是不能比的,几年后我还是庄稼人,要回马家峪吃苦的,现在惯得吃不下肥咽不下瘦是不行的。况且盖房子,娶媳妇都得大笔大笔的钱,都吃得风卷残云也没法和老孙交代。他还想孝顺老孙,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买点酒喝,他喜欢了一辈子,应该满足他。还有两个哥哥同是苦水泡大的,也要表示表示。孙寿想的总是很多,好像整个马家峪期待着他。

做着机组司机助手的活,不甚累,工资理所当然少一截,孙寿又包揽了扛锚栓杆的活,为的是给不太理想的收入添一点碎银子。以往锚栓杆都是众人零星地往工作面捎带的,你一根我两根随心做,偏偏有粗心大意的人说丢就丢了,有的把螺丝帽丢了,搞得残缺不全,耽误过不少事。队长看孙寿做事实诚便就势揽给了他,从此,别人空着手下井,他得扛上百十斤铁家伙还要走在前面,他必须得赶上电车,否则就得扛着走几公里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下了电车还要攀爬陡立的斜井,没到工作面就浑身湿透了。

那天库房没有锚栓杆,孙寿觉得肩上没了东西浑身痒痒,问队长今天扛点什么?队长说,没锚栓杆就背炮吧。

所谓背炮并非飞机大炮的炮,是背xx和雷管,比锚栓杆轻省许多。孙寿背着风筒做的背包轻松地往工作面走着,忽然看到电车闪着电弧开来,当徐徐而行的电车从身边驶过的一刻,孙寿发现周边没一个人,纵身一跃踩着猴头扒在尾车上。孙寿正在为自己的身手得意间,安全帽和五百多伏电压的架空线触到一起,一个刺眼的电火花把孙寿打得趴在了铁轨上。孙寿的脑子猛然间一片空白,感觉漂浮在冰冷的水面,手和脚使不上一点劲,扑腾了好半天才爬起来。膝盖磕破了,脸上还淌着血,孙寿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满脸的眼泪和鼻涕,他后怕,怕得要命。安全培训的时候,老师讲过携带爆炸物品时,一定要远离带电物,绝不允许搭乘电车。今天太幸运了,要是触发了雷管我孙寿就不是血肉横飞,恐怕是片甲难收了,那可是四十公斤硝铵xx呢。哭够了的孙寿咬着牙把xx背到工作面,还编了在斜井滑倒的故事搪塞别人,一旦露了馅被开除的可能也是有的。

孙寿一下子不再乖谬了。当天出班后,就拐着腿进了小食堂,吃了个嘴角流油。刚到矿上出了班总是自己弄饭吃,宿舍里煤油炉,菜板菜刀,锅碗瓢盆样样齐全,说是食堂的饭菜不可口,天知道他会弄出什么美食来,就那么稠一顿稀一顿地糊弄着肚子。空闲时他常到周边村子闲逛,顺手捡回些菜农丢弃的下脚菜。春天时,孙寿很有兴致地在山上的沟岔里垦出炕大的几块地,点了倭瓜葫芦和山药蛋,找电焊工焊了一把薅锄,出了班就去打理,恨不能每一棵都硕果累累,把一冬的主菜安排妥当。

4

自从喝过半间房的稀饭,孙寿每天不空手出井,不是道钉就是不惹眼的破铜烂铁,卖掉了就去半间房喝稀饭吃包子,以至半间房见他进来,问也不问就端出六个热乎包子。孙寿也懒得言语,吃过后,把两块钱往碗底一压走人。{yt}孙寿正吃着,半间房从厨房出来。兄弟哪个单位的?

孙寿警惕地问,有事?

方便的话想讨点油纱引火。

这太方便了,明天拿来。孙寿漫不经心说。

不白麻烦兄弟,该怎么怎么。

小气死了,手到擒来的事不值得这样。孙寿说得很有男子汉气魄。

第二天,孙寿拎着一团浸透机油的棉丝线过去时,半间房好歹要给钱,孙寿说,这样我就再也不来了。

半间房说,吃包子总可以吧?

那也不白吃,还是两块的。

半间房说,那就打个蛋汤喝。半间房咬定有所表示。

我是相中了稀饭才来的。半间房端上的是肉包子,孙寿想站起来争辩什么被半间房用严厉的眼色摁在凳子上。包子似乎更大些,馅里的肉不少,孙寿正吃得酣畅淋漓发现半间房偷着笑,孙寿想,这老板很吝啬笑容的,偶尔嫣然一笑倒是蛮好看蛮撩人的,浅浅得很有特点。

五月天已有断断续续暑气逼来,可山头连草芽也没有,这景象与马家峪不同,每年这时候马家峪已然莺飞草长。大哥取钱时说开春要收拾老房给二哥结婚用,也不知动手没有。老房的椽子多数腐朽,换一茬是需要几个好钱的,不像矿上的临时房,把不厚的土皮揭掉就是风化了的石头,用镐头一刨便是一块一块片石。片石既可以干砌着做墙,也可以做炕板,从井下扛几根旧杠子一搭顶,一间房子就起来了。他天天卖废铁的山头,已经有好几家在动手了,你争我抢地划分势力范围,场面激烈地让孙寿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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