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温庭筠《南歌子》
古时男女彼此有情,最喜托寄个物件儿,含蓄隐约。睹物思人。虽为道德礼教所碍,倒显得愈发浪漫唯美,余意绵长。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词中小令如绝句”。个中体悟,果真字数越少,篇章越短,想要出彩越是艰难。二十三字一首《南歌子》,温庭筠能做到有景有情,有神态有思想,面面俱到。读来活灵活现,颇有亲见亲历之感。谓之“五代后绝响”(清谭献语),亦不为过。
鹦鹉,凤凰,鸳鸯,托喻形象又巧妙,将一颗想要“从嫁与”的切切女儿心,烘染至马上即可扑棱扑棱翅膀起飞的程度。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再无须犹疑。
想起苏东坡调侃秦观,将一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说成“不就是一个人骑马从楼前过吗”。飞卿这阕《南歌子》,虽亦指代,但较秦观句,显得更“简古可爱”(陆游言)。
“手里金鹦鹉,胸前金凤凰”,有解此句为描述女子眼见之少年郎者,有解其指女子手头正在做着的两样绣件。各有各的道理。温词常易引起类似理解上的歧义,怪只怪他太爱跳接和隐喻。埋伏千载的重重机关,皆留待后人开启。
联想,是属于自己的隐形翅膀,飞东飞西,皆由你。
时至晚唐,士大夫们日常生活起居依然极尽奢靡,不仅排场讲究,就是衣饰华美程度,亦非现代人可想象。唐章孝标有首《少年行》:
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薰。
画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文。
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入暮云。
落日胡姬楼上饮,风xx管满楼闻。
诗中不过是一年轻军官,便可如此鲜丽,光彩夺人。他衣衫上绣的,正是凤凰对舞纹。
设若将接下来的一阕做对应来读,即会更倾向于{dy}种理解。
她,羞涩却大胆,直如这窗外的冬日暖阳,不耐季节迟缓拖沓的脚步,春的情怀已开。
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帘卷玉钩斜。九衢尘欲暮,逐香车。
词起先写女子形象之美。腰肢柳样婀娜,肌肤酥样嫩滑,雪样洁白。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他,不过匆匆一瞥,打斜斜勾起的车窗帘子里,不意窥见玉人如花般容貌,即被勾走了魂魄。矗在人来车往暴土扬长的道路旁边。尘烟中天色向晚,还兀自发呆出神。追逐她的车子,不过是他的臆想。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古时富贵人家女子轻易不能见人。平素幽闭于重重院落,寂寂深闺。过年过节探访亲友,进庙烧香方有机会出去,亦必车送车接。《红楼梦》中各房夫人小姐,即便只是从这院到那院,一旦需要走出围墙,亦必得乘车。
古时考究的车子曾是货真价实的香车,以香料涂抹,雕画精美,更配以纹绣华美的窗帘。
偶或嫌车内憋闷,女子撩起锦帘,望望街景,即有可能令街上行人一睹芳容。若隐若现间,芳颜妖丽,一朵正凭栏。见者失魂落魄,以至纵马追着香尘不舍。
仅就此零星闪现的邂逅机会,词人亦可频频灵感激发,吟咏出一首又一首倾情佳作。
温庭筠此阕《南歌子》,本是其七首联章《南歌子》中的第二首。以此小令与张泌那首《浣溪沙》比照来读,别有一种绰约悠远的韵味。
一见而钟情原分两种。要么如宝玉黛玉般,隔世旧识今世重逢,前世情债今世续还。一眼对望,熟识到愕然惊诧;要么看尽世间千美万好,千娇百媚,总是在见了她的一刹那,一切皆为之黯然失色。再无有出其右者。方得如此,这样才配。
唯见春日暖阳下山水花草皆笑意芊芊,怎知其后紧接着竟是凄风苦雨的摧折。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美好,是永远怀想,却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