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硝烟馨香_李丰征_新浪博客

短篇小说

硝烟馨香

 

 

□李丰征

 

一怒之下,李万言不知为何携起二女儿下了楼。妻子许芝在背后把防撬门关得震天响,楼下的小汽车受到惊吓,嗯啊嗯啊叫个不停。许芝眼里汪着泪,不解恨地进到厨房,站到窗口,对刚刚钻进轿车的李万言毒骂,你有腿了,想往哪儿跑就能往哪儿跑了,小心出门钻到斯太尔底下!这些毫无作用的咒语,李万言见识得多了,反正是说的说听的听老鼠不听猫念经,他始终是那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顽固。

家里剩下许芝和大女儿李理,娘俩一起动手收拾残局。原来站上去一个人都撑得住的钢化玻璃茶几,变成了一地玉米粒大小的玻璃渣子。其间夹杂着大小不一的盘、碗破碎后的陶瓷碎片。客厅靠近房门处的几双凉拖鞋,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鞋窝里、鞋面上粘附着菜渍和米粒。李理拿起一只红拖鞋,在母亲眼前晃了晃说,看看我爸干的好事,把鞋后跟都割掉一块。许芝抓过鞋“哇”一声就哭出来了:咱这是过的啥日子哟,要是鞋穿在脚上,这脚还不得被剁掉!那只红拖鞋是李万言掀翻茶几时被钢化玻璃剁断的。当时,玻璃茶几只是被掀翻了一个跟头,并没有及时碎掉,李万言余怒未消才抓起茶几腿补摔了一次,导致了当前的结果。

二女儿李想还没有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瞪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一叠声地叫李万言:爸爸,爸爸。李万言开着车胸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这才觉得舒坦了些。他偏偏头,对女儿笑笑,抚一把李想的马尾辫,说,没事的豆豆,爸爸跟妈妈闹着玩呢。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对女儿愧愧的。于是,李万言的嘴巴一路上再没有停下来,一会儿问李想害怕了吗,一会儿又问她想听什么儿歌。等到驶出邾矿集团家属区,踏上通往邾国县城的干道,他才想起摆在眼前的一个急需做出的决定:到哪里去?就当下而言,岳母家是{dy}排除项,其次是“Kappa”家。“Kappa”品牌本意是“背靠背”,邾矿集团的矿工把它延伸了,说是“对脊梁骨”,而“对脊梁骨”又是同胞姐妹的丈夫之间关系的民间叫法。

李万言的Kappa司法明,依岳父那边称呼,他该叫他二姐夫。二姐名叫许丽。许丽与许芝相比,肚里更是不盛一点儿草渣,屁大的事能把天嚷嚷下来。所以,Kappa家是万万去不得的。尽管Kappa司法明也在邾矿集团,在另一个家属小区里。

思路不清的李万言问二女儿李想:小美女,你说我们去哪玩才好呢?

李想摇摇头,不知道。

去你姥姥家,好吗?

李想又摇了摇头,沉默一下,低头用指甲抠溅在裤脚的米汤疙疤。然后好像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姥姥一定会讨厌你的,我舅妈也会讨厌你的,我二姨妈和我姥姥家住得那么近,我二姨妈也会讨厌你的。总之,他们都会讨厌你的。

李万言笑出了声,小不点你太厉害了!你才四岁都赶上爸爸的逻辑思维了。那我们今天就离开邾矿集团,到外面去,到没人讨厌咱的地方去。

李想没有继续爸爸的话题,她用怯生生的目光望着李万言,轻言轻语地说,爸爸,我饿了。

何止女儿饿了?这顿腌臜的午餐本还没有开始,战争便爆发了。许芝炒了一冷两热三道菜,这边李万言的啤酒刚倒上,她便提起大姐许美的儿子洪阳上大学的事。许芝想让他用车送洪阳去学校报到。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帮大姐这个忙,做到“没有任何借口”。许芝说,我们姊妹四个父亲在矿上农转非后,唯独把大姐撇在了农村老家,农村的条件你不会不知道,大姐和大姐夫院里养着鸡院外种着地,培养个大学生容易吗?洪阳这孩子争气,考上了本科,爹娘高兴,本该亲自送去,可他们哪里妥得开身子?所以,你必须……李万言听到这儿,肚里早满了,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火了:行了,啥叫“没有任何借口”?亲戚里到的该帮忙的时候我多咱借故推脱过?有事就说事,你绕恁多圈子干吗?!你听听你是求人办事的口气吗?还“无论如何”,还“必须”,你是哪一级领导?你是哪里的首长?许芝被李万言抢白得无地自容,其实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之间,用些过激的词语本算不得什么,可作为矿办秘书的李万言却容不得这些,自己官虽不大,可在全矿基层单位领导的面前,哪一个对他不是俯首帖耳?直筒子性格的许芝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她梗着脖子想要给自己挽回些面子。许芝挥舞着筷子,在丈夫眼前指指戳戳,洪阳去省城考二级运动员的时候,觉得你见得世面多让你去,你去了吗?我哥去市医院做心脏照影,让你陪护几天,你去了吗?这两件事里里外外还不都是二姐夫跑的?二姐夫家里还没有车,他得付出多少辛苦?你还说你不借故推脱!李万言怒不可遏,抓起酒杯向地板摔了下去:别人不知道情况这样说也变罢了,你也能这样说?当时我在日照学习,两件事一前一后赶在一起,我总不能学着习中途回来,再说有司哥帮忙不也处理得很好嘛!

接下来,许芝的一句话把战火推向高潮。许芝用鼻子冷笑道,哼,就你的事情重要,别人的事都不重要。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尖刀,把李万言凌迟成一具骨架。他掀翻摆满盘盘碗碗的钢化玻璃茶几,留下一句愤慨的话,随后出门:你真是一个颠倒黑白的疯女人!

 

李万言问李想,豆豆饿了,爸爸也饿了,豆豆想吃什么,爸爸就想吃什么。豆豆想吃什么呢?李万言向女儿略略侧了侧身,吃肯德基还是德克士?吃土大力还是吃永和豆浆?李想说,我不想吃垃圾食品,也吧吃xx食品,我怕吃变丑了。李万言说,那好,那我们就吃绿色食品,吃生态食品,像小猪猪一样趴到农民伯伯的菜园里去吃。女儿被逗得腼腆地笑了,问爸爸,那我们该去谁家的菜园呢?

车窗外下起了雨,公路两侧的玉米地里传来沙沙啦啦的声响,像木匠用砂布打磨木器。玉米花早已黄得变成了土色,经雨一淋,一束一束就像胶结了泥条子的羊尾巴。玉米棒槌撑得胞衣鼓胀胀的,眼看眼秋收的锣鼓点儿就密集起来了。

李万言示意女儿看窗外,告诉她今天下了雨,菜园里尽是泥巴,我们无法下田啃蔬菜了。李想很温顺地站起,脸贴车窗,悄悄地说,爸爸,我感觉现在一点儿也不饿了,你想带我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吧。李万言听不得软话,女儿这样一说,反倒让他鼻子里酸酸的了,旋即一丝激动冲出眼窝。我决不苦着孩子,决不让孩子把委屈憋在心里。他当即做出决定,先去邾国市里的微山湖鱼馆,让女儿饱餐一顿,然后驱车回善国市自己的农村老家。严格说来,买车之后半年多时间自己还不曾回老家看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呢。

 

李理下午要上暑假里的{zh1}一堂剑桥英语课,她默不作声地在小卧室听复读机。家里一发生战争,她忽然之间也变成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了。许芝把战场清理干净,能留的拾进厨房,不可留的一股脑儿装进了垃圾袋,然后望着锅碗瓢盆发呆。憋着怨气的肚子不失时机地咕噜了两声,随后硬生生从腹腔提出一串浊气,吹得喉咙口发出咯嘣嘣的脆响。这样情绪就算缓和下来了。饭要重做,日子还要去过,即便自己不吃,眼下既不敢怒又不敢言的大女儿还在暗暗喊饿不是?饭菜停当,许芝从厨房一一端出的当儿,发现客厅已支好了闲置多日的折叠桌。李理正擦拭桌面。等娘俩坐下来动口动手吃饭时,李理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打开电视,而是用自以为妥帖的话语去安慰母亲。我感觉折叠桌比那个双层的玻璃茶几简洁多了,用完了折起来还不占地方,那茶几早该从我们家淘汰出局了。你说是吗?许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的意思,你爸摔东西是对的了?李理说,不对,但是有果必有因,他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摔东西,要是那样,我爸不就成神经病了?他就是个神经病!动不动就摔东西!许芝的火被女儿点燃,一个大男人就那么点儿心胸,能成啥大器?有种他怎么不把电视抱起来摔喽?李理很鬼地笑了,说那是因为我爸离电视机太远了,不方便,还因为你当时没有提醒他。许芝被女儿逗笑,嘴里嚼着的饭呛进了气管,一劲儿干咳,她数落李理,小孩子家以后少在我面前卖弄。快吃,马上就到剑桥英语上课时间了。

临出门,李理一边穿鞋一边向母亲总结:总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只要别再把茶几挂在心上就是了。许芝理解女儿的一片苦心,可她毕竟是个孩子,哪里能真正看透彻这场战争的里表呢?如此看来,李理的劝导就显得有点无的放矢了。许芝没有接女儿的话茬,在她背后吆喝一声:“回来!外面下雨了!”话音落下,李理伸手接过了母亲递来的雨伞。

李理乐呵呵的,调皮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天上下雨地下流,

两口子打架不记仇,

白天吵了一整天,

晚上睡觉在一头,

……

 

许芝哭笑不得,冲着楼道问,你跟谁学的这些流氓歌曲?

李理早已小鹿似的得得得蹦跳着下楼去了,在楼下她也冲着楼道喊:我——奶——奶!

 

“菊花鱼”里没有菊花,就跟“铅笔”里不含铅元素一个道理,这道菜只不过是糖醋鲤鱼的另一种做法。鱼身被剖成丝,油炸后做成菊花的造型,花瓣一条一条的,用筷子夹起来方便,吃起来则微酸、微甜,酥脆可口。很合李想的胃口。第二道菜是红烧戈鱼,一份四条。据李万言向女儿介绍,戈鱼是所有淡水鱼类中对水质最挑剔的一种鱼,它只吃清洁鲜嫩的水草,相当于人类中的“贵族”和“文明人”,因此它的身价也相对较高。小女儿听不甚懂,问戈鱼的身价有多高,比我们还高吗?李万言笑笑,不比我们高,如果身价比我们高,它们就该吃我们了。李想随着爸爸笑了,说戈鱼要是吃我们,它一年也吃不完。

李万言没要面食,点了一壶龙井茶,也没要饮料和酒水,爷俩属于纯粹的“空嘴吃菜”。两道菜吃完,再喝两杯龙井茶,{zh1}一口扬脖子“糊涂糊涂”、“喝了喝了”,然后吐到痰盂里,把口漱了。李万言拍拍肚子,饱了。李想没学爸爸的样子,她很淑女地用湿巾对折一下擦一下嘴巴,等把湿巾折成橡皮大小,对李万言说,爸爸,我们走吧。

外面雨还在下,不急不徐,像耐性很好的小毛驴。算是中雨吧,在这样的夏秋之交,是非常适合下这种雨的。我们去哪儿?李万言问李想。回乡下老家吧,我想我爷爷奶奶了。李想说。李万言跟抱个玩具娃娃似的把女儿揽进怀里,弓腰疾步冲进雨中,打开车门。

好吧,我们就去看望爷爷奶奶。

李想这张洁白的纸,还不曾被谁在上面涂上色彩,她能说出想念爷爷奶奶的话,xx出自内心。隔辈亲这句俗话看了是被古人不知验证多少遍的真理了。女儿说那句话时,李万言差点就被她的崇高和大度感动了。当然,这只是李万言在掌握了众多的家庭往事后,个人情感的瞬间迸发。那一刻,他甚至在内心里悄悄问李想,你想爷爷奶奶,谁知爷爷奶奶会不会想你呢?他们会不会喜欢你、欢迎你呢?记得许芝生李想那天,李万言和母亲守在产房门外,里面传出婴儿哭声后,母亲的脸当时就拉拉下来了,说咱李家这回彻底绝后了。李万言故意用调皮的笑脸回应母亲,咋就这么肯定?再说即便生个女儿,姐妹俩出来进去有个伴儿也不错呀。母亲脸一黑,你懂个啥!要是男孩,产房里护士早慌着出来报喜了!肯定是女孩。母亲说得没错,的确是女孩。许芝被李万言抱回病房时,她一脸愧色,用无奈的目光向婆婆检讨:我又给李家生了个闺女。婆婆翻拣着婴儿的小衣服,头也没抬,轻轻扬了一下手,说你好好歇着吧,又闯了一次鬼门关,已经很不容易了。许芝裹着毛巾的头向床里侧一歪,一行热泪就滑了下来。月子里,婆婆照顾儿媳一周多时间,然后匆匆回了乡下。那时春忙已经开始了。临行前,她为二孙女{zh1}更换了一次尿布,一边换一边念叨,李想李想,这回可达到你们的理想了。看着孙女动弹不止的粉嫩的小腿,奶奶轻叹一口气,怪嗔道:你说你跑恁快干啥,把xx都刮掉了。当时许芝在洗手间,李万言听母亲这样说,也拧身默默离开了。

李万言的标致车驶出邾国市区,刚踏上104国道,手机响了。李想抓起电话想递给爸爸。李万言示意女儿接这个电话。真是太巧了,电话找的就是小美女。电话里许芝问她吃饭了吗?吃的什么饭?等等。反正是废话一箩筐。当李想问对方“你有什么话要跟我爸爸说吗”的时候,李万言知道通话就要结束了。他笑笑,腾出一只手来,抚摸乖巧的女儿:小不点儿,你都快成小人精了。

 

许芝套上车衣提塑料篮下楼,篮子里盛着洗发露、沐浴露等一整套安利产品,她这是准备去矿里的公共浴池洗澡。洗澡后顺便往娘家拐了个弯儿。母亲看到女儿湿漉漉的头发,问是被雨淋了还是刚洗完澡。许芝说刚洗完澡。阴天拉拉地洗啥澡呀,在家看看电视多好。母亲嫌她疯癫。嫂子嫣红及时站到了小姑子立场上,说我也准备洗澡去呢,你去之前咋也不叫我一声?许芝说,原打算邀你一块去,相互搓搓背,又怕咱娘说我疯癫,就没敢喊你。说着,娘仨都笑了。

父亲去活动中心棋牌室下棋,哥哥许可在卧室里上网。许芝问许可,洪阳上大学报到的时间定了吗?嫣红说定了,你哥这会儿正说跟你们商量咱一家拿多少钱给洪阳呢。许芝说,李万言早就把话说下了,我们随着二姐,司哥拿三千,李万言就拿三千,司哥拿五千李万言就拿五千,不管怎样,我们两家要统一起来。至于我哥,当舅的,比我们多点少点都没啥问题。李万言还说,这次送洪阳去青岛报到,谁也别跟他争,他开车亲自送去,另外带上司同同和许鹏程,一是搭个伴儿,顺便让他们见见世面。许可说话了,这是送学生上学,又不是出去旅游,带这么多人干啥。许芝又来劲了,几步踱到卧室房门口,大着嗓门说,李万言说了,出门不能只办一件事情,只要时间允许,资源就要综合利用!母亲在一旁有些不高兴,把许芝说的这些全部当了真,其实他们两口子就洪阳上大学的事还没深入探讨呢就唇枪舌战交上了火。母亲说,小李这孩子真是,啥事都讲场面,多去一个人那要多花多少钱?

许芝听出母亲这是夸自己的女婿呢,心底里的那股自豪油然而生,她笑着对嫂子嫣红说,你老人家就别操钱的心了,只要你身体棒棒的,我嫂子和我哥,还有大姐、二姐他们,我们就都没有心事了。钱是王八蛋,花光咱再赚!

就是!嫣红附和,钱是王八蛋,花光咱再赚!

 

今天的雨有点怪,标致车驶过邾国市与善国市交界的界河镇时,雨点越发密集了,风速似乎也比先前增强了。根据记忆,李万言认为,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原来被“界河”分隔的邾、善两地的气候不能说泾渭分明,起码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衔接和过渡。邾国下雨,善国怎么也跟着下起雨来了呢?李万言摇摇头,搞不懂。

李想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她蜷缩着身子,头枕在双手合十的掌背上,像一只温顺的猫。刮雨器唰啦唰啦快速地摇摆,一刻也不敢停歇,李万言脑海里忽然之间闪出了童年时在雨中的村街上趟水的情景。那是他仅次于逢年过节吃上美味点心之外的第二大快乐了。穿着裤衩,光着脚丫,专拣有水的地方跺,把泥水激起,溅得小伙伴一身的泥水,等到回家一个一个都变成了两眼煞白的泥猴子。李万言脸上漾起微笑,这一笑,一个新的决定便诞生了。

标致车在村口停下,李万言熄了火,关闭空调,四扇车窗均落下了一指宽的缝隙。他脱掉衬衣,上身赤裸,裤管挽到膝盖以上,赤脚钻出车来。雨还在下,但比在国道上温柔了许多,雨柱变成雨丝,口径缩小了不少。风也稳定下来,有了确定的风向。这样的雨就基本符合雨中漫步的条件了。李万言奇想,既然有很多人喜欢在雨中戏水,我们国家为何不设立一个“淋雨节”呢?国外某个小国是设立了“淋雨节”的,况且据说这种细若蚕丝的小雨能够杀灭附着在人体的多种xx。

李想一个人睡在车里,父亲把脱下的衬衣盖在她的肚子上。这或许是夏末的{zh1}一场雨,让女儿在这样的季节里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一定非常惬意。李万言舒展开胳膊,让雨丝缠绕到全身的各个部位,什么都不用想,眼下这整个世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村街上没有什么人,连本该在树下躲雨的鸡、檐下瞌睡的狗都没有看到。村街几年前就被“硬化”了,水泥路面平平整整,不要说泥巴,就连能积水的浅坑也很难找到几个。这是一东西大街,是村里通达世界的干道,沿主大街往西走,一左一右岔出许多条南北走向的支路,李万言家的宅子在某个支路的一侧。李万言赤身,挥舞着胳膊,寻着大街上的水汪走,见到水汪他高抬腿用力跺下去,尽管积水少,可还是发出了扑哧扑哧的溅水声。与其说李万言这时乐得像个孩子,不如说他更像一个醉酒的疯子。靠近村街中央的副食品超市,偶有进进出出买东西的乡亲,远远地大家只以为村里来了流落乡野的精神病患者,并没有谁去真正xx他一下。这样恰恰合了李万言的心意,免去了许多俗套的废话。

事实上,李万言是不善言辞的。小时候这样,长大了也是不轻易多讲一句废话,老人们说他“金口难开”是好听的,不好听的像“懒语”、“活哑巴”、“半语子”等等,多了去了。在家里除了对孩子耐心说话,在单位除了工作程序要求,他才照本宣科多说几句。李万言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然后再从村西头返回到他的标致车旁边来,没有主动靠上去跟村里人聊上一言半语,要说他的嘴一直紧绷着也不现实,这半个多小时的游荡中,他是悄悄哼着几首经典老歌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打开车门,李万言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女儿李想不见了,驾驶座位上先前堆放的衣物和手机不翼而飞。一切不好的联想旋即涌进李万言的脑海,他甚至确信他的标致车连同女儿是被歹徒洗劫了。

 

大姐许美和姐夫洪运从汶国市老家打来电话,说如果法明和万言工作忙抽不开身,他们就让村里跑出租的司机把洪阳送到青岛去。还说,如果当天能来回就让洪运亲自送去了,可就怕时间耽搁太长,许美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家里千多只鸡又要配料又要配药,还要捡蛋,另外还要照顾农田和菜园,一个人里里外外腾不出太多的身子,那样的话注定要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许家接听电话的是岳母,电话按在免提上,许可一家和许芝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岳母听着大女儿、大女婿的谈话,只一味顺着茬儿说“是啊,是啊”、“哎,哎”、“可不,可不”。可电话通了半天,她老人家也没拍板敲定任何一个送洪阳去报到的方案。一旁的许芝早已急出一身汗,她实在忍不住了便火急火燎地插了言:姐,我哥和司哥还有万言都商量好了,万言送洪阳去报到,还有给洪阳祝贺的喜钱我们都存在一张卡里了,到时候一起带上,给洪阳当生活费。许可听着妹妹说话,在一旁无声地微笑,许芝的谎话也是张口就来呀,大家还没商议呢,她就把结果说给大姐了。既然她这样把情况汇报给许美,这些兄弟姐妹还好说什么呢?

司同同和许鹏程抱着篮球从矿职工文体馆回来,一进门兄弟俩连招呼没来得及打就奔饮水机接水喝。嫣红说同同和鹏程,你李叔要带你们一起去送你洪阳哥哥呢!这两个晚辈本该一个称李万言姨夫一个称姑父,此刻他们一股脑儿都叫上了李叔。鹏程激动异常,把杯子蹲桌上,立马抓起电话,拨通了李万言的手机。

那边电话一通,许鹏程就嚷开了:喂,姑父,你要带我和同同哥一起去送洪阳哥哥?!

接电话的是李想,李想说我是李想,鹏程哥哥,我把我爸爸弄丢了!他把我和“小狮子”放在我爷爷村头就不见了。

许鹏程问,你回善国老家啦?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奶奶家。

许鹏程拍着胸口,我的妈呀,你可把我吓坏了,只要你没丢,你爸爸肯定是丢不了的。

家庭的气氛骤然紧张,许老太太不安地问许芝,是不是小李在外面又喝酒了?他开着车还拉着想想,咋能喝酒呢!

许芝抢过话筒问李想,宝贝儿,你爸爸是不是中午喝酒了?

没喝酒,中午我们喝的龙井茶吃的菊花鱼,可香了。只是,我把我爸爸弄丢了。

许芝笑了,有些牵强,说陪爷爷奶奶好好玩一会儿吧,你爸马上就回到你爷爷家了。他是在暗中锻炼你的自理能力呢,他想试试你能不能自己找到你爷爷的家。

李想说,我明白了,妈妈,我挂电话了?

好吧,把电话挂了吧。

你先挂。

好,我先挂。许芝说完把话筒扣在座机上。

 

李万言举目四望,他的心像被坠上了一块铅,颤颤悠悠往下沉,这四野里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怎能轻易地发现什么线索呢?他发动汽车,做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决定:先回父母家,然后“发动群众”。

母亲在堂屋双手抱着遥控器在看电视,见儿子赤脚赤身闯进来,先是一怔,后xx下来问,不好好上班又到哪里耍酒疯去了?你看你这是啥形象,还是个领导的样子吗?邾矿集团看来是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当干部了。李万言听任母亲数落,也不反驳,只关切地问见到想想没有。母亲故作吃惊,想想?想想没在邾矿集团吗?一二百里路她一个小孩子咋会跑到善国市来呢?坏了,妈,想想让我在村口弄丢了!李万言听母亲这样一说,彻底慌了手脚,抓起电话要给村里儿时的玩伴联系,想争取他们的帮助。母亲不紧不慢地说,家里的电话没啥用,不打不接的,早掐了。想想丢了不正合了你和许芝的心意?再想办法生一个,换换样,也对得起你们李家祖宗。这一次他没还言,他不想搭理母亲了,事情到了这样火燎眉毛的时候,她竟然还有闲心情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父亲和李想在东间的卧室里摆弄足疗按摩器,听到李万言母子的对话,捂着嘴偷乐。奶奶的手段真够厉害的,把爸爸急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她还能坐在躺椅上纹丝不动地看电视。

李万言一看这家里“耳”“目”都闭塞了,只能用双腿去跑了,拎起车钥匙就要往外走。母亲说,你先站下吧,咱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指望你那四个轮子跑,一时半会儿能跑得过来?跑不过来。还是让我帮你发动发动亲戚邻居吧。母亲说着站起,放下遥控器,给儿子倒了杯水,重又坐下,说,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当着矿办秘书,咋能做事恁马虎?你说现在社会有多乱?拐卖儿童,盗窃人体器官……妈!你老人家可别再说了!咱赶紧想办法怎么去找想想吧!李万言终于耐不住了,在堂屋门口出来进去兜了好几次圈子。

爸爸!李想拉开东间的房门,向李万言扑了过去。爷爷从后面跟出来,向院里望了望,说天要擦黑了,咋又放晴了?你看西边那太阳红得,跟熟透的西红柿似的。

晚饭李万言一家三代去镇饭馆改善生活,同去的还有前院的二叔二婶和后院的三叔三婶。是李想奶奶邀的约。即便母亲不主动邀约,李万言也会拉上他们好好叙叙家常的。自己不在父母面前,老人们平时有个头疼脑热还不得仰仗邻居们端茶送水。饭间,聊起下午找孩子的话题,惹得一桌人咳着喉咙笑。三叔把手伸到李万言头上,说我摸摸,急得你一头大疙瘩消下去没有?这一摸,让李万言更加不自在起来。

 

李理晚饭后陪许芝在小区广场转了几圈,然后丢下妈妈急匆匆回家玩网络小游戏。规矩是李万言定下的,孩子嘛,喜欢玩是天性,因此玩是{dy}位的,学习是第二位的,只要把计划之内的学习和作业完成,剩下的全都是玩的时间。换句话说,学习效率越高,你李理玩的时间就越多。当天的暑假作业,李理晚饭前就交差了,现在她是自己时间的主人。九点钟,许芝提醒女儿,电脑该关机了。李理说反正明天没有课,我爸说第二天不上课的时候,可以适当延长一下关机时间。许芝说,别你爸说你爸说的,今天他不在家,我说了算,要不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顺便给你爷爷奶奶问个好。

当然可以呀!李理很乐意给爸爸打这个电话。她起身抓起无绳电话的子机。李理一边继续玩游戏,一边说,爸爸,半天不见你还好吧?我爷爷奶奶身体都还好吧?李想在你身边很听话吧?我现在干什么?玩电脑啊。我想正式向你申请多玩一个小时呢。你同意了?太好了。矿上还下雨吗?早不下了,天晴了。我在电脑旁边都能看到天上的星星正眨眼呢!李想睡了吗?让李想接电话,她这个小黄毛丫头,怎么能把爸爸弄丢了呢?我要批评批评她。喂,是小李想吗?你小妮子疙瘩胆儿越来越大了?你说说,你是怎么把咱爸爸弄丢的?

李想在那头说,她在“小狮子”里一睡醒,发现旁边没了爸爸,想打开车门出去,却被防盗器锁上了。咧嘴正要哭,发现爸爸的手机躺在座位上。于是,往手机上输入李理的出生年月日按“#”键确认,防盗器便解锁了。李想从车里出来,又在手机上输入自己的生日按下“#”键,“小狮子”重新锁上。再然后,自己就溜溜达达去了爷爷奶奶家。

李理听妹妹说到这里,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说偏爱!我怎么就不知道用手机解锁的方法。

李想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怯生生地把手机递给爸爸。李万言说李理,你又怎么欺负妹妹了?告诉你妈妈,我给你大姨妈打过电话了,你洪阳哥哥上学走,我开车去送他。你还有什么话吗?

李理一手操作键盘,一手捂着子机,说没有你什么事儿了,让我爷爷接电话吧。

跟爷爷聊完跟奶奶聊,叽叽嘎嘎十几分钟就又过去了。李万言轻轻摇着头,自言自语说,跟她妈一个样,废话一箩筐。

 

矿上准备组织召开质量月动员会,有个讲话材料需要李万言去整,所以次日没来得及吃午饭就从善国市老家往邾国市赶。途经邾国市百货大楼,李万言给小女儿买了巴拉拉小魔仙的魔法棒,顺便买了一套“72头”的陶瓷餐具。回邾矿集团路上,李想以魔法棒为道具,自编自导自演“巴拉拉小魔仙”话剧。看着小女儿专注投入的表演,李万言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幸福。

许芝在家里把午饭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女儿李理在分发筷子。许芝见李万言抱进来一个大方箱子,问是什么,李万言说还能是什么,餐具呗。许芝身子一立,我昨晚逛超市刚刚买了一套,你净往家里拾掇这些东西干啥?李万言说,我们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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