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N种记忆_浅草无言_新浪博客

 

橙子十岁那年春节,父亲破天荒给了他5毛压岁钱。橙子生来好奢华,捏着平生{dy}笔钱就直奔乡场,节日的乡场热闹呀,橙子在乡供销合作社副食专柜里买了十棵枚指头粗的柏香籽儿一样的灰白色糖颗,一颗颗嚼碎吞下,才觉得糖并不好吃,吃到第8颗,实在吃不下了,把剩下的2颗用纸片包好放进裤兜,打算带回家让弟妹分享。刚进家门,肚子就翻江倒海疼起来,橙子满地打滚,上吐下泻,祖母扑过来,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好生奇怪,掏拣橙子裤袋,发现了纸包里的2粒灰白色的东西,祖母拿起对着天光一看,鼻子一闻:甜酒曲儿。

在肚子里自酿了一场酒,伤人得很,橙子因此终身滴酒不沾,即使过年也不例外。

 

    童年的年,都是在池流水那个寨子里过的。

    腊月二十五吧,我的三伯母就不下地了,她拿一把长柄竹刷衣,把屋前屋后,寨子里的巷道,都扫得干干净净。三伯母年纪大概不轻,从我看到她起,她就已经不年轻了,腰有些佝偻,做事动作也不太麻利,扫地时,有些懒洋洋的,好像在享受节前的空闲,享受扫地这件事情本身,安详,自足。“刷,刷,刷。”山里的腊月天很冷,风吹着竹林,楠木树枝,沙沙沙地响。三伯母的竹刷衣“刷,刷,刷,”和着严冬的风声,年踏着着这样的声音,一步一步走近了。

 

 

    过年对我的父母来说,各有重要的事情。父亲重要的事情是写对子。一条阶沿住了父亲跟他的三个堂兄弟,有堂屋、正房、磨角、吊脚楼厢房,大大小小算起来有十来间,柱头、窗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要二十多副对子,年年不重样,还得考虑弟兄平衡,雅俗平衡,字数平衡,所以    构思对子的内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年年关将近,父亲就开始构思了。

    乡下把写字的事情看得很隆重,把写字的人也看得很隆重。母亲尤其如此。三十那天早晨,母亲把吊脚楼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在红漆大八仙桌下生起一盆炭火。父亲抱着一大筒红纸,带我进了厢房。他低头算了一下对子的副数和位置,刷刷刷几下把红纸裁好,在砚台里倒好墨,狼毫大笔吃饱墨,父亲悬腕挥毫,就开始写了。{dy}幅往往是堂屋大门上的,这幅对子字多,内容也正大端严, “百年天地往返元气,一统山河际太平”,记得有一年对子是这样写的。

    写好堂屋的对子,就是正房柱头,窗户,依次向两边铺开,“爆竹一声除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一个上午,二十几副对子就写成了。

    父亲的书法秀美圆和,他自以为写得好。我倒不喜欢。我喜欢的是端严清瘦沉稳的字。但他写对子时房里青杠炭火燃烧的气味,和着浓浓的墨香是我所迷恋的。这就是所谓的书香的一种吧。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还没有一种记忆能够盖过这种墨香。

    父亲写好一副对子,我就跟弟弟一人提着一头,把对子摆在坝子里,让风把墨汁吹干。等几十副对子都写好了,父亲搬只方凳放在堂屋柱头边,人站上去,手里拿把棕刷子醮一刷面糊,朝柱头上一刷,我把上联递到他手里,他把对子贴在柱头上,两手一抹,一联对子就贴好了,我再把下联递给他,他接过贴好。哪副对子贴正房,哪副贴厢房,哪是贴柱头,哪是贴窗子,哪是上联,哪是下联,不用提醒,我准确地递他到手里,从来没出错过。

    等到几十副对子都贴好,一幢房子红朗朗的,年,扑面而来了。

 

    年三十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糍粑。母亲提前5天把糯米泡好,泡到手指一捏,米粒就断了,母亲说:“嗯,好了。”就把糯米沥干水。

    年夜饭吃过,母亲在灶里烧上火,大锅里舀半锅水,把洗净的甑子坐进去,放进竹蒸篦,竹蒸篦上垫洗净的湿帕袱,把泡好的糯米倒进去,用小竹簸簸儿盖好,就开蒸了。灶塘里的火燃得旺,锅里的水翻滚着,慢慢地竹簸簸儿的蔑缝里,有带着米香的热气冒了出来,香死了,我跟弟弟都围到灶前,一边长长地伸手烤那灶塘的火,一边伸长脖子吸那慢慢糯米蒸熟越来越浓的香。

    母亲每隔一会,就要揭开簸簸儿查看糯米饭的干湿、生熟。等到她说:好了。就端一盆温水,到堂屋前,这时,父亲已把倒扣了一年的长木粑槽翻过来,母亲用温水洗净粑槽,擦干,父亲捏了三个糯米饭团,递到我们手里,看我们大口嚼起来,那糯米饭团,米粒晶莹饱满,像一粒粒珍珠,散发出杉木甑子的清香,米饭的清香。我们大口嚼着饭团。父亲抱着烫的甑子急步走到粑槽边,把糯米饭倒进粑槽。等我把手里的糯米饭团嚼完,父亲让我提着马灯在粑槽边照着大人打糍粑。父亲跟伯父两人,一个双手扶着粑锤,一个握着锤柄,两人拉锯般地,把糯米先捣黏,然后,父亲握着粑锤打起糍粑来。打糍粑是费力的体力活,抡锤的人打边吼着号子,围在粑槽边的大人小孩应和着号子,咚,咚,咚,红椿的粑槽,檬子的粑锤,都是质地坚硬的木质,隔着糯米饭,声音坚硬,厚重,和着“哎嗨哟,嘿作!”的号子,响过几面坡。寨子里初响起打糍粑的声音,有些人家就急了,不一会,就响起两家,再一会,响起三家。到掌灯时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打开了,打锤声,号子声,寨子里此起彼伏,相互响应,这是过年的高潮。

 

祖母在世时,每年吃过年夜饭,就会带我给家里的果树“放水”。祖母拿着柴刀,我跟着她,来到屋后的桃树下,在树干上砍一刀,问一句:“结不结?”我按她早叮嘱我的答到:“要结!”祖母再砍一刀,问:“结好多?”我答:”结365!”365,在乡间,表示数目很多的意思。一棵果树砍几刀,问答结束,又去给下一棵果树放水,在即将来临的夜色里祖孙俩把房前屋后的果树都放过水,祖母说:“来年桃子李子够你吃饱了。”然后提着柴刀,带我进门。在寨子里,给果树放水是祖父母跟孙子的事情。我的祖母不嫌弃我是个女娃娃,从我记事起,跟她相伴的十年中,每到年三十,她都带我给果树放水,直到她离开人世。给果树放水是纯粹的地方习俗,还是真蕴含着植物学道理?祖母在一棵桃树下安睡了二十几年,我都还没明白。

 

渠大祖没上过{yt}学,天晓得他肚子里那么多山歌和调子是哪得来的。三十夜,寨子里家家户户糍粑都打过,女人们坐在簸箕前揪糍粑,火铺上坐满了男人和小孩子,火塘里的青杠柴块燃得很旺,渠大祖坐上火铺,在大家的邀请下,他的山歌和小调唱开了:

“山歌好唱难起头

木匠难起转角楼

石匠难打岩狮子

铁匠难铸铁绣球。”

从盘古开天地,唱到祖先如何从江西起祖,后又辗转来到池流水这个地方,开荒,种地,砍马桑修房造屋,生儿育女。再唱人之百孝百恶,唱安席,唱上梁,唱神歌,唱孝歌,唱情歌,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唱“桐子开花坨打坨,开花十朵九朵落。开花十朵九朵谢,没得哪朵靠得着。”   渠大祖肚子里的歌像魔术师口里的线团,谁抓住了线头轻轻一扯,那歌就如缕不绝地从他嘴里出来,唱到高兴处,男人小孩都摇头晃脑地跟他和。山中的音乐,除了风声,雨声,溪水流淌声,布谷鸟的叫声音,剩下的,就是渠大祖山歌和小调了。火塘里的火燃得很旺,火铺上的歌一首接一首。

你问我歌有好多,

我歌有那牛毛多

唱了三年六个月,

才唱一只牛耳朵。

夜慢慢深了,歌还长着呢。一个家族的人围着火塘唱歌,坐在火铺上守岁,守到鸡叫头辰,家家户户放起了炮仗,寨子在轰轰烈烈的响声中,送别了旧岁,迎来了新年。男主人背起郾桶出门,去汲新年{dy}桶“银水”。渠大祖下了火铺,回家睡觉去了。饱享一夜民歌的人,也纷纷道别,回了家。

 

瓦瓷坝磨房前是一块平坦开阔的荞地,冬月里荞子收过,地空旷下来,土垄提前被人刨平,牵着牲口踩紧实。初一早晨,母亲带着弟弟去看外祖母,我的三伯要去瓦磁坝跑马,祖母央他带我去看热闹。三伯把他的女儿桂珍和我放在马背上,他牵着马,唱着山歌,带我们到瓦磁坝。跑马场很热闹,附近几个寨子的人都来瓦瓷坝来看跑马了。跑马的都是年轻人,三伯年长,但性情所致,事事都爱凑热闹,他里那匹青鬃马老瘦温弱的,没见过世面,听到哨子“句”的一声锐响,吓得跳起来,在马群里乱了阵脚,还没出发,就将三伯掀到地上,三伯的皮帽子掉在地上,被马蹄踏扁了。马场边上的人哄笑起来。三伯从地下爬起来,捡起皮帽,抻圆,重新戴在头上,牵着青鬃马走出跑马场,带我们进磨房看磨面,两头黄犄牛被黑布蒙了眼,一圈一圈拉磨,巨大的石磨咕噜噜单调地响着,磨房里飞扬着粉灰,磨坊主头发、睫毛像沾了雪末,双肩像披着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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