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岩鷹

   解放后沈从文文集成了禁书，八十年代初，朋友送一本盼望己久的湘版沈从文选集给我，我如怀至宝地认真读了，我突然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凤凰人写的书用地道的凤凰话读出来，听起来一定很过瘾，只因我少小离家老不回，乡音已改毛发衰。这个任务就落到在此读书的侄女头上，当她念到黄永玉先生为《沈从文选集》所写序言《太阳下旳风景时》，我默神闭目静听，彷佛回到儿时，跟着文章所说，沿着石板小街走过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按照书上所说的景奌，旧地重游一番，突然她把我从梦幻中拖出来，只見小姑娘睁着迷茫的双眼，怀疑地问我：“这讲的是凤凰吗？”“当然是，从前的凤凰真的很美，还有很多美景书上还没讲到。”突然我想到一道稀有的让我终身难忘的风景，“县城上空还有岩鹰吗？”小姑娘一头雾水，“什么岩鹰？”看来前景不妙，土生土长的凤凰人，竟然不识岩鹰是何物。

   岩鹰就是老鹰，解放前县城上空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一两百岩鹰在天空按同一方向不停地盘旋，虽然爱停在东门外观景山大树的顶上，但它们的家在高山石缝里，每到岩鹰在上空盘旋时，总听到此起彼伏的童声，高声对岩鹰大唱儿歌，“岩鹰岩鹰打团团，你逗鸡来我逗油盐，”“逗”是家乡土话，“出”的意思，我们家乡的孩子真新潮，很早以前的小孩就懂AA制.而国难当头的大人们则感叹道：“如果满天的岩鹰是飞机，日本鬼子就不敢对我们这样狂轰乱炸了。”

    岩鹰是湘西人心目中的神鸟，它那种坚忍不拔强悍的精神，有点像湘西的山民。从沅陵下常德沅江中有个青龙滩，河滩险峻，河水湍急，经常出海事，过路的水手们，事先准备好饭团，抛向低空盘旋青龙滩的岩鹰，以求保佑行船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在家乡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到河边破鱼和鸡、鸭，尤其是北门外河边，排成百米长线，妇女们边说笑边舞动菜刀，好不热闹，突然一只岩鹰猛冲下来，从刀口下叼走去毛洗得干干净净的鸡鸭，扬长飞去。失主被这突然的意外受了点惊吓，稍有点遗憾，但并不觉得太倒霉，就是回到家中，婆婆也不会指责，在一片嘻笑声和感叹声中，只轻轻笑骂一声：“这背时砍脑壳的”这句话不像字面上那么恶毒，有时在开玩笑时也常用到。

    据修县志的人说，县城内外曾经有大小庙宇二十七座，众所周知，庙宇一般选择清泉潺潺，绿树成荫的风水宝地，当时环境多美，在我小时侯大概只剩下一小半寺庙了，那座悬崖上的寺庙，早已是残垣断壁，路已被冲垮，护人的铁链条所剩无几，早己上不去了。只记得南华山的南华寺{zd0}、风景{zh0}。记忆最深的是东门旁的三王庙，有一两百石级进庙，石级中段有三间马厩，真人真马尺寸,各有红、白、黑三匹骏马，马夫威严逼真，如果只有一两个小伙伴，我们绝不敢从旁边走过。但我们对这不知名的民间艺术家的作品非常着迷，记忆很深，土地庙中端坐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塑得栩栩如生，也是出自这些民间艺术家之手，当地人很敬怕他们，怕他们按照你的面容，塑造成阎王殿的小鬼、判官，奈河桥上的新鬼，土地庙两老、三王庙的马夫，如果无意中你成为模特，你的阳寿到期，不久就会到阎五爹那里，报到上任。

    山清水秀的美丽景观，使凤凰人格外爱养花，凡有天井的人家，院子中央有一个养金鱼的大缸，缸中露出长满青苔和虎耳草的钟乳石，鱼缸周围是一个个高脚花架子上的美丽的大花盆，垫得很高是为了花草多采阳光，也是为了街上行走的路人，能从腰门上看到院子里的花卉。较大的院子还砌上花坛，种上腊梅、红梅或葡萄。就连没有院子的河边吊脚楼人家，在对门城墙的石缝里，打上两根木桩，木桩上放一个小木箱，放点泥土种上葡萄，结葡萄时节，从边街走过，头上垂满一串串晶莹剔透淡绿色的葡萄，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现在有成千上万人学画梅兰竹菊，但有几人看过老梅树，就是在国内诸多xx梅园里也难以见到，那些铁骨铮铮的梅干，只能从别人画上学来，小时侯竟然在家乡见过老梅树，可惜我不曾学画四君子，也不懂欣赏。

    小城边菜农兼种花，秋天北门外金家园特别热闹，菜地里种了各式菊花，不少人前去釆购，带回家上盆。菜农们也进城卖玫瑰、茉莉和槴子花，后两种花妇女都喜欢佩在身上，茉莉花穿成一排大概一、两寸长，妇女把它们插在发髻上，玫瑰是xx的玫瑰花，不是如今情人节十元一支冒牌的香水月季，当时西风只吹进十里洋场，小城的人只用玫瑰来插花瓶，卖不完的香花剪去茎叶，全拿到学校门口，卖给小女生，女孩们把香花包在手帕里，夹在书本和书包里，让香气数日不散。总是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我的母校（文庙）就很美，有点像电影｛早春二月｝有几株桃李盛开校园镜头，穿过一口石头砌得很好的水塘，塘很小，桥很宽大，石桥和塘的四周，全是精致的石栏杆围着，穿过石桥庙门两侧各有一株巨大桂花树，一金一银遮天蔽日，秋天地上铺满厚厚一层金黄和淡黄色的小小花朵，大成殿屋顶翹角的风铃尤在，微风吹来，清脆悦耳铃声，传遍半个宁静的小城。

    那座代表凤凰标志的虹桥，修公路时把桥上的房子和街都拆了，现在又恢复石头弯弯桥墩上的建筑，红红绿绿两层，就像一个身穿布鞋便裤的男子，上身穿着一件花里胡哨不土不洋的上衣，很不协调，如果修旧如旧就好了。

    现在最受人追捧的吊脚楼，从前本地人并不看好，冬天刺骨的河风从木地板和木壁板缝里穿进来，房间冷冰冰很不好过。最可怕是涨水的日子，清澈妩媚的沱江，一反常态，浑浊的江水带着泥沙，木材、家畜、甚至整个木头房架子，呼啸直下，站在城墙上，可以摸到河水，而吊脚楼的屋顶，有的还没城墙高，虽然山水来得猛退得快，但给河边人家，带来不小的惊吓和太多的麻烦。解放后有水库调节，很少受到灭顶之灾了。

    以前我每到一个小城镇，总爱和家乡比，橫看竖看，总觉得不如家乡美，我甚至怀疑自己有心里障碍，得了恋乡僻。看了黄永玉先生的文章，说外国友人艾黎先生几十年在中国，他认为中国最美丽的两个小城，是湖南凤凰和福建长汀。他的文章总算为我平了反。

随着人口的增加，森林被破坏面积减少，鹰的生物链遭到破坏，加上大规模灭鼠运动，中毒的老鼠加速了老鹰的死亡。只时隔三十年，年青人己不识岩鹰为何物，不相信凤凰真如书中说的那么美丽，现在如果只知急功近利，不住意环保，三十年后，我们的后代会怀疑，这座充满破旧娱乐场所的小城曾经是个旅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