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的窗户
紫含
我知道他们会在窗户后面窥视我。那些窗户上挂着装模做样的窗帘，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遮掩。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必理睬敞开的窗子。现在，我已经讨厌长时间地站在那里闻窗帘上的灰尘味了。
太阳很大，正午的时候，操场的地上就只剩下了篮球架的影子。我倒觉得，那缩成一团的黑影才是太阳照下来的光。我一边走，一边看自己的影子，看见我的身体也缩成那样奇怪的一团，紧紧粘在凉鞋底下。一小团，黑黑的，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一会儿它的身体里镶嵌进几颗小石头，一会儿被青草割成一块一块。我忽然想笑，就对着那些拉上的窗帘露出我的牙齿。
他们说我受过惊吓。母亲和姐姐。最可笑的是，她们站在溪边，和那些穿着严肃的妇女谈论我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忽然迷上在正午的太阳下走路，而且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他们说我可怜，不幸，也可能提及我的小时侯，十三岁以前。十三岁以后，我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完一个冬天，整个冬天我一步没有走出去，但我并没有打算不让人们走进来。他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洗衣服，棒槌xx啪响，他们走过我的窗户，有时会听不见脚步声，黄昏时候有人来打篮球，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一个个心怀鬼胎的样子。太阳下山以前，他们总是有什么心事。我嘴里嚼着金橘，这是我最喜欢的零食，“咔”一声将它在牙齿间咬碎，余下的事情就是使劲嚼了。从清晨开始，我就嚼这种食物，我的屋子通常一夜都散发着金橘的清香。只有那种香气，我嚼不碎，也吞咽不了。
有一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找不到我的衣服。姐姐坐在那一头，看着我找来找去，也不说话。显然，她xx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将一个金橘扔进嘴里，“咔”的一声咬碎。他们昨天一直在商量，要将我送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个老太婆，能将所有受了惊的孩子的心思叫回来。他们认为这和方向有关，东面，或者北面，西面，南面，都有可能，只要找到孩子受惊的方位，那魔鬼被人一叫名字，自然就会显了形逃走。魔鬼大约也喜欢小孩子的肉身的，所以那老太婆的生意特别好。为了不让我受到更大的惊吓，他们将我的衣服拿去了那里，他们隐瞒了这个过程，在我睡去之后，姐姐将我的衣服交给母亲。
那时侯已经是夏天了，溪水流得很响，蝉也偶尔叫了几声。母亲在屋外叫姐姐的名字，她飞快地跑了出去，我也快速跳下床，哗一声拉开窗帘。太阳一下子跌了进来，天、树和溪水，都罩在一片白光里，白得让人发晕。我转过身，发现屋里黑漆漆的，姐姐站在门口，走廊上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她手捧衣服，怔怔地全身散发着白光。
我现在还能看见那座楼房的走廊，黑黑的一长条，东西空着，南北两边是一个个门，两扇门之间有些隔开大约30公分，有些有一两米的距离。楼的中间有一个大门，双面开的，南面正对操场。大门左边是楼梯，能一直爬到三楼，右边是一排总滴水的水龙头和水泥槽子。我们家占了东面{dy}间，对面住着我的父亲母亲。因为住在头上，我从来没有经过他们的门口，我站在操场中央看着楼的大门，一楼的窗户大都拉着窗帘，二楼三楼的垂在两边。我曾经在晚间向西走去，那时走廊的地上已经没有从门缝里透出的电灯光，水龙头的滴答和溪水的声音更加响亮，我希望我能摸摸那些门，数一数它们的数量，但是走到第五间的时候，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和随之而来的电灯开关声，让我停住了脚步，前面的走廊忽然亮起来，灯也从门缝下流水一样出来，西走廊尽头有物体一闪而过。我转身就跑，身后都是流水的声音。我冰凉的身子贴住姐姐的时候，她不满地嘟哝着，生气地往墙壁里面靠去。她的身体在被窝里象火一样暖和。
走廊两边一共有十七个门。为什么会是单数，我一直想不明白。南面第九家住着那晚哭泣的婴儿，我从没有看见过他（她）。母亲有一晚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完之后又非常后悔，每天心事重重地观察我。父亲那时有一个战友，妻子来连队探亲，晚上操场放电影，妻子抵不过外面嘈杂的声音，路过窗口的脚步声将她的心踩得一步一步的。两个人将孩子的蚊帐放下来，想了想不敢熄灯，就在灯罩上加了张报纸，屋子里暗下来了，电影开场了，孩子熟睡的脸藏在黑暗里，纸慢慢热起来，{zh1}整个屋子也热起来，孩子凄切的哭声，谁也没有听见，火蛇掀开窗帘，窜出窗户，映照着年轻妻子惊恐的脸。我从来没有过想象母亲描述的过程，到现在也没有。那晚母亲担心我又受了惊，连着又讲了一些小战士的笑话，才让我去睡觉。我的注意力其实集中在那张纸上面，我想象着它的形状，大小，颜色，中间洞口需要多大才能穿过灯泡。有一个白天我去父亲单位阅览室偷了半张报纸回来。之所以偷半张，是我事先计算好的。我胸有成竹地在报纸中间撕开一个口子，站在板凳上轻易地将报纸罩到灯上面，我拍拍手跳下来，刚走到门口打开灯，姐姐疯了一样冲进来，推开我，啪一声就扯下了报纸。
就在那天以后，他们开始在溪边商量我的事，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在发疯，只是谁也不说出来，用受惊这个词来代替。而我不过是想弄清楚灯泡罩上报纸以后，屋子里可以黑到什么程度。但我什么也不想对姐姐说。姐姐越来越像母亲，她喜欢去溪边，喜欢听母亲讲我的事，但我知道她其实更多的是窥探我。姐姐无所事事地陪着我。有时她会说些学校的事给我听，干巴巴的，放假以后，她忽然之间就变得干巴巴的了，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实际上，我对这些没完没了的谈论早就厌烦了。我想弄清楚的是，走廊里门的数量。十七扇，单数，有十五个门是双的，也就是在门外面加了一个尼龙纱门，用来遮挡虫蝇，{zd0}的好处其实还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开着里面的门；水龙头有5个，{dy}个和第五个是坏的，差别是{dy}个不出水，第五个总滴水，水泥槽子下垫着青砖，砖头上一圈圈的水渍，还有涨鼓鼓的白米饭；对着操场的窗户有九扇，三扇窗帘印着三潭印月，一扇是小鸟和蝴蝶，绿的底色，一朵朵小花，剩下的那些就不好看了，大都是些有规律的线条，或者单调呆板的格子。对这些事情的研究让我乐趣无穷，在那栋灰色的三层楼里，有着别处没有的宁静和孤寂，夏天来临的时候，第九间的婴儿渐渐不哭了，夜里蟋蟀也很少来。真是一个安静的初夏。
我还想象我可以做的一些事情，比如在操场骑车，自行车。我知道只要我一提出这事，母亲就会激烈反对，但我只要一想到我要在操场骑车，就觉得一刻也无法在屋里呆下去了。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早上，姐姐捧着我的衣服怔怔地看着我，东面刚刚升起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到走廊上，照到她的身体上，她的裙子里清晰地显现出她的两条腿。我打开衣橱，找到连衣裙穿起来，我很吃惊，我想不到我的身体已经穿不下去年的裙子了，裙子的下摆，刚刚遮住我的大腿。
我站在了太阳下，我知道他们会在窗户后面看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太阳下了，我抬头看太阳，我目光经过的地方都成了黑色。现在，我可以绕着篮球架一圈又一圈地骑了。在我绕着操场，在38度的天空下，走了{yt}之后，母亲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推到我面前。她不会骑车，也不会推车，是隔壁的一个叔叔推来的。我的自行车，它冰冷的黑色骨架，银光闪闪的钢圈，把手是黑色的，上面伏着亮亮的铃，太阳将它照得生气勃勃，它像一匹黑俊马一样硬朗、跋扈，高扬着它的头，鼻间打着响亮的喷嚏。上车，下车，摔交，我拒绝隔壁叔叔的帮忙。小石头，青砖路，灌木丛，树干，我在它们中间绕来绕去。有时我在草丛前摔倒了，裸露的小腿破了皮，鲜血淋漓，我其实早就看见那里藏着小石头，有时我半天上不了车，一上就摔，一上就摔，血一点点溅在钢圈上。母亲皱着眉头，在我面前数落裙子上的血迹如何难洗，姐姐一声不响地用布擦钢圈，我还发现，母亲提早了吃晚饭的时间，并不时有骨头汤，我一边喝着汤，一边看操场上热火朝天的篮球赛。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摔进溪里的。农历十二月二十，父亲单位开始发年货，大大小小七八箱水果和菜肴。姐姐等在礼堂里，母亲和我将纸箱搬到自行车后坐上。最初的几箱她不允许我骑，在后面扶着箱子和我慢慢走回家，没几趟我就不耐烦起来，第四趟不等她走来就跨上了车，母亲在后面追着叫。我轻快地空车回来，母亲和姐姐一人一边等在礼堂大门口，看到我出现，母亲忽然一扭身进了礼堂，姐姐高兴地迎上来，我大叫着走开走开，自行车从姐姐身边擦过去。
{zh1}一趟带的是大米，50斤。骑到桥上的时候，前面来了一辆三轮车，他并没有让的意思，他骑在中间，桥的两边没有护拦，我往右边靠去，桥很宽敞。姐姐在后面叫我，她急促地叫着小心小心，但我忽然之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我只看到三轮车在太阳光下发出诡异的一片白光，那骑车的青年似乎还朝我笑了笑，我的自行车后座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我用力往前蹬去，随后，随后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不记得了。冰冷的水一下子灌进我衣服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和自行车、大米一起在水里，水花发出“啪---”一声剧响，飞溅到桥上。匆忙中我回头望去，那三轮车呆呆地立在桥头，不知所措地立在桥头，像一匹迷了方向的老马，整个龙头歪着朝向我。我看见自行车在我前面沉下去，大米沉到溪底，泛出一片白花花的浑浊。
我是从左边掉下去的。我的自行车好好的在右边骑着，就要和三轮车交汇的刹那，龙头猛然拐向了左边，我甚至没碰到三轮车，就那么直直地擦过急刹而止的三轮车，飞快地冲进了水里。这些都是事后姐姐告诉我的。她在夜里贴紧我的身体，我发现我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我在被窝里背对着她，她的身体柔软地弯着，像一张张开的饱满的弓。我忽然觉得自己真像她怀里绷得紧紧的箭，以她看不见的速度，朝着一片亮光急弛而去。
19XX年8月2日某某日报新闻报道，XXX国道事故多发地带，某某村庄附近，一中年男子骑车带一小女孩，于下午5点掉下落差约5米的石桥，小女孩被奇迹般抛于桥面，中年男子当晚被本地村民拦截车辆送之医院，伤势较重，生死不明。此次落桥事件为当年第三起。
那年夏天，姐姐半夜患急性肠胃炎，母亲要背姐姐，我不肯，说服姐姐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送xxx医院。那是我{dy}次骑车带人，也是姐姐{dy}次坐自行车。姐姐直到22岁才学会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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