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陈元武

一柄剑，

一柄剑设计出黎明的寒冷，

剑身上镌刻着神秘的诗篇，

没有人会忽视它，没有人会将它的

含义彻底解悟--------博尔赫斯诗歌《断章》

一

我认识铸剑师A纯属一次偶然，那时候，我血气方刚，跟着一个搏击手学散打。手捏钢筋，盘腿负重扛磨盘，手臂套上钢环练臂功。朱是我的师傅，他和我臭味相投。我们每周有两天在一起练功夫。有{yt}，他说，让你认识一个民间铸剑师。在朱家里，我看到了A，四五十岁，身材五短，然而一看就是个练武之人，手臂上肌肉发达，胸大肌尤为突出。寸板头皮，紫棠脸，胸口上一绺黑炸炸的毛煞是好看，我戏谑道：倘若再纹上九条龙，那就是梁山好汉史进了，正好老朱像鲁智深，我呢，就凑合个神机军师朱武吧。A说，有点道理。A的铸剑生涯并不长，原先在一家五金厂干过，后来在家开个五金店，再后来，给聘去铸剑厂当师傅，他能看炉火，看火候是一门技术活，那钢在炉里冶多久，需要看炉的火，看钢的亮度，到什么程度，钢发出什么样的红光，到火候了就得取出来煅锤，要不然，就褪钢了，前期的煅锤就白搭了，做铁工的都知道这道理。那钢半红半青时，正是火候，钢稍稍有点软了，但还不至于将锤煅的劲给泄了。这才叫炼钢，其次是淬火功，有油淬、水淬和酸淬，油就是柴油配机油和混合液，水淬的水需要湛卢山涧里的黑水，颜色如茶，在涧里久滞不流，为沾地气的灵水。酸淬就是铬酸的稀释液加上若干盐，如碘酒一般颜色，那钢开刃后才加酸淬，形成氧化膜以防锈。油淬是加碳，油被烧红的钢一淬，就在表面形成隔氧碳化膜，并渗入钢体表面，形成钢的韧性和硬度。水淬就为褪火定型。

早期短剑流行于西周早期，典型式样有：柳叶形扁茎式，其整体呈柳叶形，沿锷磨成圆锋锐角，腊中央略微隆起，没有剑格，腊和茎没有明显的分界，茎扁而有两穿。薄腊无格圆茎剑流行于春秋早中期，典型式样有：薄腊圆茎短体式，其腊如叶状，中脊起棱，至从末端延长成为圆茎，虽茎较为细长，然而整体仍为短剑式;薄腊锐下圆茎式，其腊扁平而薄，锋断，下端斜收呈尖锐状，脊凸起延长成圆茎，但无首亦无格。无格斜从扁茎剑流行于春秋晚期，其基本式样为：两从较宽而腊短，中脊呈直线状隆起，两从微斜而凹，下端平，无格，或格不连铸，扁茎有穿。厚格剑流行于春秋战国之际，典型式样有：斜宽从狭前锷厚格圆茎有箍式，其背呈直线，斜从而宽，前锷所收略同，格为倒凹字形，但圆茎上有两道箍，便于缠缑。薄格剑盛行于战国时期，两从均匀，腊有长有短，剑格薄，圆茎无箍。《史记》中曾有记载，“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泉，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吴越春秋》记载：”棠溪在西平，水淬刀剑，特锋利，为干将莫邪所从出，亦名川也。”

《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越王勾践听说国内有个女子善于剑术，就派使者去请她，想问以剑戟之术。那女子就跟着使者来见勾践，道逢一翁，自称袁公，问于女子：‘我听说你善于剑术，希望你能舞一下让我见识见识。’女子答：‘小女子不敢有所隐匿，只是希望先生指点一二。’于是，袁公即执枝腾挪于竹林上，像一只大鸟一样上下腾跃却未堕地，女即挥剑截断竹子，袁公则飞上树，化为白猿，遂别去。女子大惭，见越王，越王问：‘夫剑之道则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於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於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问：‘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彷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这女子无师自通，师于天地变化，识阳阳之理，从风吹树动中悟出剑道，从动与被动（即阳与阴），出手为动，接战为被动，身动之先而神志先动，神与体高度合一，人与剑合而为上，不分彼此，因此，剑出则鬼神惊惧，剑收则猛虎慑服，剑舞如游龙之飘逸，有似好妇之舞姿，神体合一就是剑道的{zg}境界。

A虽善于技击之术，于剑术则一般，毕竟身体五短，舞起剑来，像手执一把大刀一般，没有飘逸如游龙的美感。我说，你应该练秦明的狼牙棒或者是李逵的大板斧，而不是剑。他则一笑，你所说的那是剑舞，是外家门的功夫，我说的是内家剑法，和武当剑是一门的。我所铸的剑有两种，一种是剑形美而长，质轻而柔，动静如游龙飞凤，甚是美，给武术家用用可以，却不实用，中看而已。另一种是内家剑，剑宽而沉，剑身厚而钝，剑体暗哑无光，如浑铁一般，手执剑游走，如执无物，心神凝聚，高度集中，每一招式，剑未到而气先到，体未动而神志先动。虽然动作看似笨拙，没有多少舞蹈的美，却是招招劲道，剑气所指，乾坤之气为之中分。若是湛卢宝剑，在夜间动执，动静之间，即有光气冲牛斗之间，如白虹贯空，越于银汉，若走天罡步，以七星之势行走，剑气必惊天上。A的剑师即是武当的正元师傅，A经历复杂，曾经因为犯事蹲局子数年，出来后曾经一度想出家为道，就去武当山寻师，一年后才遇正元师傅云游归来。那一夜，明月当空，A跪在真武殿前，向正元师傅正式行拜师礼，授以混元一炁内家功法。武当山上松涛如潮，正元对他说：“道本虚，而乃有形之炁，炁本实，而乃无形之形，有无相制，而一生焉。故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两情交媾，万物化成。至人探斯之赜而知源，颠倒陶熔，逆施造化，贼天地之母气以为丹，盗阴阳之精炁以为火，炼形返归于一炁，炼炁复归于虚无，故得身与道合。”正元使一柄木剑，与徒弟比剑，徒弟无论如何也伤不到正元的身体，而正元却屡屡点中徒弟的命门要害。他对A说，这就是有形之炁与无形之炁的区别，剑之术，首先在于炁，炁在意念之间产生，强而决，则非寻常钢铁之剑可接，钢铁之剑于是败给了木剑，正元所说的炁是意念，是道教上所说的一种自然场，即通俗所说的气功、内功。有道之人，虽立于悬崖之边，犹不畏惧，在万仞之山，如履平地，靠的就是炁，炁生则体轻且稳，一念之间，平静的内心，会总摄身体，在华山上有一道士，平时在悬崖边的松树上小憩，如在自家床上一样安然，看的人倒心惊肉跳的，一颗心快蹦到嗓子眼了。A得法回归，就一心放在铸剑上，铸剑也讲究天地人合一，天时，因为剑为兵之首，是大阴之物，剑之铸必在夜间子时，煅冶在夜间，可得北斗七星和天罡正气之助。夜间人最容易平静，没有尘世间的杂念滋扰，专心于煅造精钢。夜为天之阴极，夜水为水之阴极，而火为纯阳之物，炭和五金矿粉为辅德之臣，为阳助之物，钢铁经过淬火，即增阴阳交合之炁，虽然无形，却已经赋予剑以魂魄了，像人之未成胎，已得天地之炁，五行蕴藉，潜移默化，剑之魄初成。

              二

闽北十月，已经是一片衰草，满眼看去，山冈上黄绿相杂，绿的松，黄的竹，还有焦尾的茅草。层层叠叠的茶园，像一环环绿色的丝带，系绕在山腰上。西风徐来，草木之声如大海波涛一样喧嚣，松溪的湛卢山，正是当年欧冶子铸剑的地方。湛卢山有五金之英（矿石），有精炭之木，有俗称玄水的湛卢溪，涧中水沉静如玉，幽而无光，欧冶子尝过水后，大为称赞：真好水也。于是在山上筑冶炉数口，按天罡之数和七星北斗之状布设。剑成之日，呈献越王允常，时有相剑家薛烛在场，看过欧冶子献上的五把宝剑后大为赞赏，指着一把剑说：“光如屈阳之华，沉沉如芙蓉始生於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溢於塘，此纯钩也”果然是纯钩之剑，再取湛卢示之，薛烛曰：“善哉！衔金铁之英，吐银锡之精，寄气托灵，有游出之神，服此剑，可以折冲伐敌，人君有逆谋则去之他国。”允常就将这把湛卢剑献给吴国，被公子光弑吴王僚后，吴王僚的儿子携湛卢剑奔楚。历史的烟尘早已散尽，欧冶子的铸剑之法也没有传下来。A的老家就在松溪，从小就听说湛卢剑的传说，可是，村里人都不知道湛卢剑是什么模样。A就去浙江龙泉找铸剑师请求帮助，在一本《明刊古兵谱》里找到相关的资料。湛卢剑煅冶过程需要七七四十九天，反复煅冶，直到剑体上出现重叠纹，如行云流水一般，那纹似神助，随意而曼妙，这就是传说中的铁英之精。炉料除了钢以外，还有若干秘密配料，为诸多矿粉，已知有钨、锰、铬、钼、锡等成份，矿粉取自湛卢山上的一种岩石，其色玄黑无光，为黑铁之精。淬火的水还放一种当地山上生长的植物的根，水色湛黑，几同墨汁。

A的家就在湛卢山脚下，竹木架的干栏式仿古民居，敞亮而古雅。贮水池，布假山，摆石如七星状。玄铁一块，高高架在假山之上，据他说是古冶炉附近找到的一块黑石，类铁，像铁陨石。篱外青山常青，门外流水常响，青山为琴流水为弦，天地为奏高山流水之曲。在他家里，几乎有一种世外桃源之恍惚。桃花三两枝，屋角有梅数品，修竹杂然于屋后。清风流响，叶叶枝枝，似为管弦。青鸟高悬于梢头，碧鱼畅游于池底。风月之外，是无边的静寂和禅意。他颇喜欢饮茶，饮本地的一种红茶，茶汤艳红如三春之花，水色沉雄，又颇多禅意。茶味甚甘，茶名政和功夫。茶叶细如银毫，着水翻作酡红，似有朱砂之美艳。铸剑为火与钢的交响，是一种火与力量的艺术，阳与阴合洽，剑之神就铸出来了。据说还有一些神秘的仪式，像古代的一些铸剑谱里的用人的血余（毛发）加入炉中，可增加剑的灵性。A不肯说太多这方面的秘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劝我们喝茶，茶盏浑厚，是青田石雕成的，我们喝茶，如运气于手臂，茶就成了酒一样的物什。文人喝茶，武人喝酒。铸剑师偏不喜欢酒，却喜欢柔婉淡然的茶。A的性情颇有些出尘的意味，人淡定后，就会与天地相通，精神自由往来，像他的老师正元所说的那样，唯有做到混元一炁，大道自然悟通彻。无所欲，才是道家的{dy}功课，虚静守笃，守一是道的真本，道于一中生出万千世界。剑是道与天地的证明，来自于天地的钢铁之精，如何在人的意志底下铸成名剑？物质之外，就是精神的相通了，神凝于一，则剑之形在铸冶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所谓意出于先，力出于后，千锤百炼之后，钢铁化为绕指之柔，剑之云纹自现，仿佛高山流水，仿佛清风明月，天趣自然，非人力所能为也。A说，每一把剑成，他都要斋戒沐浴，焚香礼天礼地。剑出之夜，有白气出其屋，他说，别人或许看不到，但他真的看到了，天地之气贯穿往来，剑气上冲，色为白，如游龙之升腾。

                       三

炉火设在山腰上的一个岩石平台上，左傍溪谷，右倚青石，上下左右皆有松树亭亭，清风白云，时来相访。炉火区外，一围矮墙，算是防火之用，现在有的人家使用电煅锤，不用自己花力气敲打煅炼，偷工减料的结果是剑的神韵始终不如手工煅锤的剑。身上的云纹是不会平白无故出现的，机器永远替代不了人的手。炉下电鼓风机呼呼响，砰砰当当，锤声有节奏而清脆。铁红了黑，黑了红。反复煅打，冶料的特殊气味四下飘散。剑身打造完成后，就是更困难的打磨，就由A自己来完成。开刃用电磨，精磨就手工完成，磨石是特殊的玄石。磨过之后，还得油浸，那剑烧三成热，入油中淬冷。如此多次，剑身就不会生锈了。那刃一直闪着冷兵的的光芒，抽出鞘，呛啷啷，声音在震动，剑光闪得人眼发怵。

剑成之后，就要选好日子试剑，试剑以若干莞草席卷成紧实的卷，浸泡水中一昼夜，取出，立于场中。试剑者手执宝剑，挥剑一试，一道闪光过后，莞草席应声而断，如切菜般轻易快捷。看得人目瞪口呆。那断茬齐整干净，没有丝毫拉线错位。剑之锋可吹毫断发。剑光冷而亮，似九秋之水波，似冰上的月光。剑气过处，一股风吹起，震得不远处的一棵树枝叶颤动。剑起而风至，剑如有神附。好剑，好剑！A趁机舞起了剑，一招一式，沉着冷静，没有舞蹈的成份。剑指平稳，左斫右吹，削、平横、抽、挑、刺、斩、扫。剑剑有内气相助，剑锋所指，地上的草和尘土飞扬。混元一炁，身与剑合而为一，剑气即身气，精神专注之处，正是剑锋横扫之处。A让我往上抛一根鹅毛，当鹅毛被风轻轻托起，飘摇下坠时，他一挥剑，鹅毛立断为两截。看得我呆若木鸡。这剑并没有碰到鹅毛啊，难道是我眼睛看花了？还是他的剑实在太快了？A说，瞧，这就是剑气的威力，凡是宝剑，在离剑锋三尺之外，皆有杀伤的危险。古代的三位xx刺客，专诸、要离和聂政，都是以剑为武器行刺。专诸用鱼肠剑出其不意刺杀了吴王僚，要离受新吴王派遣，去刺杀吴王僚的儿子庆忌，要离以苦肉计自残一臂，以杀妻灭子来取得庆忌的信任，然后也是出其不意地刺杀了庆忌。聂政则要勇武许多，靠的是出色的剑技和胆气，光天化日之下，于韩宫殿外刺杀了韩相侠累，据说，当时，韩侯在宫殿上突然看到一道白气横空而起，直贯杲日。聂政就在殿外刺杀了侠累。剑气之凶，可见一斑。聂政刺杀完侠累后，自毁其容，为的是不想让韩侯认出他是谁。而其姐聂荌见市曹上示众着一具尸体，面目全毁，肚破肠出，惨不忍睹，她认出是自己的弟弟聂政，连呼三声“天也”，就倒地而亡。聂荌死前，说，弟弟为了不连累家人，自毁颜面，何其惨绝，自己绝不可让弟弟英名埋没。义姐忠弟，让人感叹。剑侠都如此决绝勇毅。《菊与刀》里谈到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日本人十分崇尚武士道，以义、勇、仁、礼、诚、名誉为宗旨，恪守重义勇，轻自己的生命。虽然有点残酷和血腥，但日本武士会在失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切腹谢罪。切腹者需要武士朋友的帮忙，在他倒地之前，需要别人补刀，将自己斩首。让血在风中飞溅，溅向满地菊花丛。剑即是信义和尊严，是一个武士生命之外最为看重的东西。身穿和服的日本武士在樱花短暂的辉煌时，决绝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武士的生命在日本人眼里，像樱花开满了一朝，瞬间的光芒照彻大地。然而，日本人魔鬼的一面也在于这武士道，太过于轻视生命，以至于随意地xx，以轻取他人生命为乐事，魔的一面让日本武士道终于被文明所抛弃。

当初古人制作剑，只是以一种威严的信物来看待剑，王佩剑，武士佩刀，只有公卿大夫和士才有资格佩长剑，在冷兵器战争时代，剑往往执在{zg}军事统领的手中，剑锋一指，伏尸百万，流血漂杵。生命如秋叶般纷纷落向大地。而{wz}的剑高高擎起，寒光闪闪，{wz}之尊，全在一柄剑上。青锋三尺，可令众人胆寒心惊。这就是剑的意义。

A舞剑时，我在想，他究竟算不算古代的士？或者与我一样，只是匹夫之剑。剑只能够成为我和他宿命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