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冬,我们三连电工接到一个任务,为农场架设高压线。农场是指青锻厂的农场。重工业工厂有个农场,这也是比较新鲜的一件事情。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我们以后还会由此生出不少故事。农场远在湟水河南岸的岗沟公社与蒲台公社交界处,距离县城有近10多公里,离厂就有20多公里了。那里地处南山脚下,没有电源,必要的时候要用柴油机发电。这次厂里决心从县城南岸的岗沟公社高压线分接出一条线路,直通农场,就解决了农场的生活和生产用电。
三连决定架线是12月初,那时我们的学徒生涯离三年还差一个月,就是说,还有一个月才满师。不过连里对我们十分信任,接到任务后,作为先遣,王云、谢凯、季红东和我,4个还没有出师的学徒就来到了农场。
虽然是还没有出师,但是经过几年的摔打,我们还是很有自信的。先遣的工作是踏勘线路、设计杆位、测量定点、计算材料、组织挖坑、立杆,任务不轻。到农场已是下午,我们放下行李就急于查看场部周围环境,思考线路进场的位置和方向。冬天日短,很快天色暗下来,暗影里匆匆吃过晚饭,忙着烧炕,睡觉。
没有电自然是早睡,早睡就早起,天不亮我就醒了过来。陌生环境里躺不住,我起身踱出房门。微曦的晨光里,院子里有个人在打拳,看不清楚是什么人。过了一会儿,这个人收了式,走进食堂,食堂的烟囱里慢慢地冒出烟来,原来这是个炊事员。
天色渐渐放亮了,人们也都起身,食堂里开早饭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炊事员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围着个长蓝布围裙,在忙里忙外。我有点奇怪,一般炊事员都是老头儿,起码也是中年,怎么农场的炊事员是个年青人呢?只是初来乍到,不便多问,又急于外出勘查,匆匆吃完早饭,就坐着农场拖拉机出了门。
中午回来,刚一进农场院子,就见那个年青人从食堂里走出来,高兴地喊着“回来啦,回来啦!”我们跳下拖拉机,走到食堂门口,看见门口挂了一块小黑板。昨天还没有这块黑板,显然是新挂上去的,黑板上是菜谱。冬天的农场,算上我们临时来的几个,也不到十个人,小小一个食堂,还写什么菜谱呢?且看写的是什么:
今
日 菜 谱
滋补土豆炖肉
xx红烧萝卜
羊肉温中汤
三付中药嘛。我笑了,说,你这是中药啊?年青炊事员也笑了笑,没说话。盛上菜来,原来就是普通的猪肉炖粉条、烧萝卜和羊肉汤。谁知晚饭时节,菜谱还是药名,一连几天,菜有变化,菜名用今天的话来说,都是“药膳”。
农场人也不多,几天下来,就都熟悉了。我这才知道,这个炊事员可不是一般人,那是新来的大学生。夏秋时节,厂里陆续来了几批大学生毕业生,有学医的,有学工的。虽说大多是63、64级的,赶上“xx”,学业没完,可到底是念过大学的。按当时的规定,大学生毕业,必须劳动锻炼1年。农场这位姓薛,也是工学院毕业的,就分配到农场,当炊事员锻炼来了。
小薛是山东人,说话带着掩不住的山东口音。山东人习武,他身上也有功夫,还保留着在校学生的习惯,每天早上要打拳锻炼。接着就是尽心尽力地做饭。我到他房间看过,床头的书,多是些医书。我说,“你喜欢看医书啊?”原来他也是有家学的,不知怎么阴差阳错的,考了工学院。可是中医却是放不下来,不但仍然喜欢看医书,而且有人头疼脑热,找他看病,他也会给按脉,建议用一些常见的中药。
一年锻炼期满以后,小薛回到了厂里,在热处理还是什么车间(我记不清了),当了个技术员。白天,在车间里和那些黑笨的钢铁打交道,到了晚上,仍然是自己读医书。时间一长,小薛懂医的名声就传出来了。慢慢有人开始找上门看病了。
中国的医药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对于西医来说,每一种药剂都是有说明的,有严格的成分、配方和制药工艺。药与病是有对位的;而中医不同,除了丸散膏丹是制剂以外,常用的往往是原药材,与病没有严格的对位关系。如何应用,存乎大夫之心。一钱一分生熟炙炒之间,有时既可救命,也可夺命。而就是这样的xx,在中药店里,并不需要什么正式xx。无论是谁,写上个柴胡茵陈人参什么的,就可以在药店抓到药。
不过这也就方便了那些平时看病不方便的人。赤脚医生既然可以看病,那么几乎可以说谁都可以开方了,条件是,吃药的人信任这个方子。于是,不但厂里有人找小薛看病,厂外农村也有人来找“薛大夫”了。只是从中国的传统来说,不是正式的大夫,就只能算是个“郎中”吧。
不久,乐都县有了一个消息,要举行医师考试。不论是谁,只要考上了,就可以有xx权。小薛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考试结果,小薛成绩很好。凭借这个成绩,他要求调卫生所工作。厂里也很快批准了,小薛成为了正式的“薛大夫”。
说起来,薛大夫虽然是大学毕业,可不能算“科班”,这是从体制外走进了中国的医疗体制。薛大夫终于抛掉了那些粗黑的钢材,穿起了雪白的大褂,在卫生所有了一间诊室。每日坐在桌前,为人按脉、开方。他的方子也可以非常正式地到卫生所药房取药了。薛大夫把老婆也接来沟里,厂里给他在党家分了一套简易房。房子条件不好,可是过去给人看病,往往是分文不取,吃的是钢铁饭;现在他终于可以凭自己钟爱的医学吃饭了,得其所哉,他过得很满足。
{yt}半夜,我忽然被一阵敲窗声惊醒,原来是我的邻居,搞金相化验的小赵。小赵的老婆从农村来厂里待产,农村姑娘没有太多医学知识,白天不知怎么岔了气,忽然在家里就早产了。卫生所医生紧急处置,才算救了下来。到夜里,小孩又呼吸急促。小赵手足无措,先去敲薛大夫的窗,以后又来敲我的窗。薛大夫马上赶到小赵家,小孩已经满脸憋得紫涨。山沟里的卫生所,本来就没有儿科医生,小孩又是当天才生下的不足月的婴儿,还没有合用的器材,薛大夫情急之下,掐了一根细葱管,权当橡胶管。他又是吸痰又是送气,用手指按压孩子的细小胸脯。忙了半天,还是没有效果。等我穿好衣服,来到隔壁,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天后半夜,天气清朗,月色很亮,周围一片寂静。我和薛大夫、小赵三个人,走出党家宿舍区。我提了一柄十字镐,薛大夫拿了一把锹,小赵手里提了一个蓝布小包袱,一步一步走上了党家后面的山坡。来到半山腰上一片缓坡,小赵说,就这里吧。我们停了下来,我举起镐头刨地。刨了一阵,薛大夫用锹把刨松的土铲起,我再接着刨。不大一会儿,刨出一个土坑。小赵把小蓝包袱放在土坑里,我们于是又动手填埋,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我们默默地看着这个土丘,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弱小的生命,来到这个世间,半天时间,走了一圈,又走回去了。
亲手送走自己的病人,一直送到佛家谒语所说“从来处来”的地方,在薛大夫,大概也是{dy}回吧。
2007年,青锻厂的老人举行“40年回眸”,在西宁吃饭的时候,薛大夫又赶来见面。30年没见,他仍然那样矍铄。相问起来,他原已经退休回山东,因为女儿在西宁承父业也开了一家诊所,他又来到青海“给女儿帮忙”,实际是给女儿“打工”。既可以从事自己钟爱的事,又和儿孙同堂,他的精神十分愉快。
我想起有一位研究阿拉伯和波斯的朋友,曾经把罕见的明代伊斯兰医学中译本《回回xx》,依据原文,结合现代医学和波斯学、阿拉伯学成果,整理成现代文本。他赠送给我一套,厚厚的两大本。我于药学一窍不通,所从事专业又与其甚远,于是把它寄赠给了薛大夫,想来,也许会对他有一点参考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