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因为这样的一件幸运又变得明亮起来。人生对于安秀而言,也许积了太多的尘埃,然而只要有一滴水,它也可以像露珠一样在尘埃上滚动,并折射出阳光的色彩。
幸福多了有什么用呢?就好比插在窗台上的一架纸风车,哪怕是行人牵起的一丝风,也足够它转动了。
眼下安秀举手可得的幸福,就是一碗热乎乎的锅巴泡饭,一个热被窝,一叠从塞得严严实实的信箱里拽出来的过期报纸。
安秀的车轮轧过了街边一家农贸市场清理出的一堆堆菜皮,车轮微微地打滑,空气中有一种农贸市场酣睡后的吐纳出的酸腐气味儿。这家农贸市场离安秀的母亲家不远,所以安秀知道,那每一个菜摊后面,实际上就是一个家庭,煤油炉、稻草铺、收录机甚至是黑白的小电视,然后是丈夫、老婆和孩子。
现在这些吸附在城市折皱里的游民部落也都睡着了,于是农贸市场的呼吸里,又多了汗臭、尿臊和洗脚水味的内容。
安秀喜欢从农贸市场穿行而过,每一次她都会欣喜地对自己讲:“这就是民间啊!”所谓的民间,不仅是指它的辛劳,它的贫寒,更指它的安宁和自足——尤其是他们用煤油炉煎一锅豆腐时,大把大把地扔进去红的辣椒、绿的青蒜,孩子在稻草铺上跳着闹着,男人守着菜摊看半页即将揉巴揉巴给孩子擦屎的破报纸。
安秀有家——那是范伟留给她的两间平房;有儿子——儿子健康、懂事,再过几年就可以学有所成;有工作——哪怕是提前退休,她也还有收入,有劳保。
她很富足啦!
安秀驶过母亲住的那座楼,抬头看一看,母亲已经熄了灯。
感谢上天,父亲虽然去世数年,母亲的身体还算结实,而且母亲的退休工资足够她生活,所以在安秀应该尽孝的时候,母亲依然可以充当她的避风港。
安秀沿着大街又骑了十分钟,终于拐进自己住的那片小区。这里有一家印刷厂的纸库,高高的围墙一直伸到小街深处,白天这里只有匆匆而过的行人,夜里就xx了无人迹。安秀早已做好了冲刺的准备,所以一拐进这条小街,就猛蹬车轮,风嗖嗖地迎面而来,路灯急遽地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只要骑到前面一拐弯,密集的住宅区就到了,安秀也就平安到家了。
然而,忽然间她感到了一阵风,一阵无声无息的风,就像长刀划过空气的那种风,直从她的身后扑来。紧接着,她看到了路灯下压过她影子的一个影子,一个男人骑着不声不响的自行车迅雷不及掩耳地逼到了她的身边。
安秀的心脏轰然一下,仿佛是骤停了,又仿佛炸裂成了碎片——那是恐惧到极点的感觉。她的脚倒还有勇气,拼命地踩脚踏,拼命地逃,两辆车“哗”地划了个大弧线,紧追着滑过了小街的拐角。前面有了人家,但男人的车把她往黑暗的支巷里挤,安秀终于明白是逃不过去了,猛地一刹车跳下来,准备与男人拼命。
正巧安秀停下来的地方,有家人家正在搞装修,楼上的楼窗已经卸掉了,工人开了大灯在睡觉。歹人料不到安秀会忽然刹车,脚一点地,扭转车头就没了踪影。
安秀手里抓着车把蹲在地上,好半天才有力气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如果范伟活着,无论如何不会让她深夜一个人走这段路——有一次单位搞清仓盘货,不过加班加到晚上十点,范伟那时候已经失明,摸着纸库的围墙走到街口,一直等到她的车子骑过来。
那时她骑的车子链条有一个接头,范伟老远就能听得出这辆车是她的。
那时候虽然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却懵懵懂懂,不晓得细品“哀”的滋味,现在回头去想,一个女人再强,身边有个男人也是幸福,哪怕他再瞎再瘫,她可以在他肩头上哭。
安秀一步一软地推着车子往家走,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到她扶着车把的手上,汹涌不止。
开了门进了家,看到桌上放了一瓶开水,旁边堆了一大堆报纸——小磊知道她今天回来,专门来为她开了信箱,烧了开水。
报纸旁用茶杯压了一张纸条,是小磊写的:
“妈妈,舅爷爷有急事找您,他让您不管回来多晚,都给他去个电话。”
安秀倒了杯水喝,烫,放下来去洗脸。水龙头“哗哗”地开着,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舅爷爷”是范伟的舅舅,这些年没少给他们母子帮衬,小磊上艺院附中的赞助费,就有一半是他借的,用的还是投在股市上的钱。舅爷爷到证券公司去提钱的时候,安秀跟着他,老爷子拿到钱眼睛都没眨,一转手就塞到了安秀的挎包里。
“套着也是套着,小磊上学要紧。”
这钱老爷子虽说不用急着还,安秀心里却搁在最当紧的位置,后来听说股市一直都不好,才多少给了自己一些宽限。
老爷子这会儿急着找她,除了钱,还会有什么事?
安秀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顶心直戳戳地立着一根白发——就像是刚才被歹人的那一吓,吓得直立起来的。
安秀忘了要洗脸这回事,关了水龙头去拨电话,墙上的钟指向十二点二十分。
“喂?”舅爷爷声若洪钟,他那一厢难怪不怕晚——一伙人正在“哗啦哗啦”地洗xx牌。
“阿秀啊?侬回来啦?一路好白相吧?喏,刚才他们几个还在寻我的开心,说我借钞票给你借得上算哩——他们几个套牢在里厢,先还是脱了层皮,撑到后来,连骨头也蚀得没几根口来!不过阿秀啊,他们现在全转去炒汇了——汇市老好呀……”
安秀打断他:“舅舅侬放心,明朝我就去想办法——明朝夜饭前送钱给你好吧?”
安秀按部就班地洗了脸,洗了脚,喝了两口热水,然后把报纸堆移到枕边。然而很快地,一页报纸“啪”地从安秀手里滑脱下来——她竟沉沉睡去,连夹板灯都没有拉熄。
次日早晨,安秀车篓子里带着笋干和茴香豆,早早地骑车到了安素住的怡园小区——向来遇到紧急需要筹钱的事,除了找安素,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是双休日,大家都要上班,安秀只好一大早来堵安素的房门。
安秀正在车棚里搁车子,听到安素那个单元的防盗门一响,小磊吸着一盒牛奶匆匆地跑出来,背着书包往大门口跑。
“小磊——”安秀一颗心沉下去——小磊的自行车呢?
“妈,车又被人偷了!”小磊生怕迟到,大概也生怕看到她气结的表情,挥挥手就跑掉了。
天哪,这是天要绝我呀!安秀欲哭无泪。
这是今年以来,小磊被偷掉的第三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