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莲子


南来后,谢冕老师的信息少多了。印象中,只要话里有诗,他的形容,总是那样真诚,那样率直,那样慷慨激昂;几天前谈往忆旧,报上说他声调激动依然——这确实是意中之事:<诗刊>创办纪念会上,他发言热情动人,一如曩昔。

      他说:"记得50年前<诗刊>创刊,臧克家先生到北大三角地签名售刊,我是无数排队期待签名的北大学生之一。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是<诗刊>的忠实读者,我保存的<诗刊>,从创刊号至今,一期也不少。作为读者,我感谢<诗刊>在漫长岁月中带给我精神上的富足,生活中的诗意。"

      诚如谢老师所言,{dy}个全国性诗歌刊物,在特殊年代的出版,是文化大事。这也可以见证于编者的记忆。比如,臧克家就说过,"<诗刊>在1957年1月25日出版,因为有毛#主@席的诗词18首,又将毛#主@席信件的手迹用道林纸同期刊出,轰动一时。<诗刊>创刊时,正在春节前夕,大街上排了长队,不是买年货而是买<诗刊>,这件盛事,成为文坛佳话。"

      <诗刊>初创前后,臧克家和徐迟等同事,在征得毛#泽@东、朱德和陈毅等政要支持以外,还团结了很多老诗人,如艾青、冯至和萧三。他说:"关于鼓动老诗人,我举一个例子。陈梦家同志,是新月派的后起之秀,三十年代在国立青岛大学,我们结成诗友。我去找了他,他很高兴。在<诗刊>二月号上,便写了<谈谈徐志摩的诗>,在五月号上又发表了<纪游三首>。那时湖南古墓里挖出了一千多年前的莲子,在新的气候里,它又开花了!梦家在一次座谈会上说:我好比那古墓里的莲子,又被挖掘了出来。"臧克家说,他读大学时候,陈梦家已做助教,是追随闻一多从武汉大学转来的。当时有传言,称他们二人,乃闻诗门下的"二家"。

      臧克家为新刊操劳的时候,当然不会忘记,陈梦家辞别诗歌已经很久。他应记得,二十年前去清华园看望老师,谈到陈梦家的转行,闻先生极度由衷的赞扬:

      "你知道梦家成了重要的考古学家了吗?"忽然,他大有意味地笑着说。

      "各地发掘的古董,多半邀请他去鉴别呢。"

      "他很有才气,一转向,就可以得到成功。"

      "他也是受了我的一点影响。我觉得一个能写得出好诗的人,可以考古,也可以做别的,因为心被诗磨得又尖锐又精细了。"

      千年莲子出土,或可再发新芽;旧时代诗人的发掘,却未必能觅回久违的诗意。陈梦家给<诗刊>三首诗之后,就没有再为新刊重赋新辞。存世的<梦家诗集>,也不曾承载他于新时代的其他新诗收获。诗坛古墓莲子重见天日的同时,已经注定了要夭折的命运;在新气候中等待他的,是迎面扑来的狂风暴雨:他因言获罪成为右派,落难下放甘肃,直至文y革爆发初期罹难辞世。

      陈梦家在愤懑中呼喊着,"不再睁开眼睛,看到这太阳晒到的世界里,永远黑暗的戏,完不了的买卖";他绝世而去,"舒快的睡在我的坟墓里"。

      他不堪文化革命的蹂躏,{dy}次服毒xx被救后不久,又趁夫人因病昏迷的时机,上吊xx。而在此前两年,<诗刊>也无疾而终,"一共有八年的生命"。

      从古墓中发掘陈梦家的臧克家忘了,他们原本就不是追求一致的诗人。他说:"他有才华,诗的造诣也不错,我在写作上,受到他的启发和帮助。但我们一道谈诗的时候,精神上就不合调了。他信宗教,而我呢,却是重视现实,向往革命。我曾对梦家说:'你的心在天上,我的心在地下'。"

      考古家不是政治的诗人。正如他夫人赵萝蕤所言:"在解放战争即将获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刻,梦家的立场是不够明朗的,至少极端缺乏成熟的政治识见。"随新气候而来的思想改造运动,没能改变他的心。

      无以推知,诗人是否认同法国人的信仰——"欲语唯真,非真不语,非全真不语";但他的临终抗议,"什么话都不能说,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分明宣告着他宁肯静卧在黑暗的墓底沉默,也不愿苟活在黑白颠倒的世界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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