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木棉花共舞的日子

5经济马达与零部件

那一个春节我是匆匆度过的。正月初六,我就乘坐火车南下了。

二月,在南国,在珠江畔,感受不到北国的寒意。

春天,也许是从三角洲的入海口上岸的吧,到处是萌动的气息。最早醒来的是凌空高耸的木棉。那最顶上的枝头,已经举起了火把。朋友说,那就是木棉花,你见过吗?

没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树,这样的花。但我是从电影里听说过这样的花,却不曾见过她的芳姿。于是我的目光跃过那些方盒子一样的楼房,跃过那些纵横交错的公路,在影影绰绰的天宇下,寻找这种卓尔不群的花。但她们还没有全然醒来。

我所在的学校和住宿地,就有好几株高大的木棉树。刚来的头几天,我常常把目光投向那些花苞和枝干。接下来我就没有这样的闲情了。

开学的{dy}天,就忙得昏天黑地,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报名,发课本,做清洁,办黑板报,开会,汇报,交备课本,听通知,没完没了。万家灯火的时候,我才走出校门。

“大师,等一等,一道回去吧。”

我一回头,看到王老师一张疲惫的脸。她是教英语的,也是班主任。记得去年我来试课的时候,刚踏出教室,她就仰起一张娃娃一样天真的脸,称呼我“大师”。这里的“大师”大约相当于“年龄大的老师”吧,所以随处可以见到“大师”。

我们的宿舍都在职中,同一栋楼,她住二楼,我住七楼。我们于是同行。

摩托车呜呜地从身边滑过。灯光中的大街显得朦胧而xx。

“你刚来,还不知道这里的厉害。真是太累了!”她说。

“确实有些累。”

“我刚来的时候,可没少流泪。”

我有些吃惊,但却无语。

“那时,我老是在想,自己何苦要到这里来的,哪儿不是挣钱吃饭呀。”

“你是哪儿人?”

“湖北。你是重庆来的吧?”

“是的。”

“那你说说重庆话,让我听听。”

我于是用重庆方言跟她交谈,问她:“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听得懂!”她很兴奋。

我说:“那你也说说湖北的方言,让我见识见识吧。”

她真用湖北口音跟我交谈了。

“听得懂吧?”

“听得懂,好像区别不大。”

“本来就是,我们是一个方言区嘛。那我们就算是家乡人了!”

我问:“你来这里几年了?”

“二年。”

“那你能听白话了?”

“听得懂一点点,但是说得太快就听不懂了。那你呢?”

“一句都听不懂。”

一边走一边聊,不觉就到职中了。

以后,每天傍晚放学,我们都结伴而行了。

王老师先前在一所私立学校上课,干了几年,听说这边公立学校招聘教师,想到公立学校有退休和医疗保障,于是放弃了私立学校的工作,到这边来了。她说,其实这边的工作比先前还累。“你知道吗?”她说,“我到这里来,家人是反对的,每次打电话回去,都会被家人数落。孩子呢,好像没有我这个妈妈,假期回去也不大理我。想到这些,就觉得来这里不值。可是既然来了,还能回去吗?没办法,撑下去吧。”

她说是“撑下去”,其实工作起来挺认真,经常上公开课,是学校的骨干。很多从外地来这里应聘的教师,都是学校的顶梁柱。而校长也是从外地聘来的,很有才干。用王老师的话说,校长是帅才。这样的帅才,的确干出了不凡的成绩,几年功夫,就把一所普通小学办成了佛山市一级学校,南粤重点小学,正在创办广东省一级学校呢。能成为这样一所学校的教师,应该感到自豪。

但是却越来越多地听到教师的叹怨之声。

“太累太累了!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里不就是多几个钱吗?拿这几个钱,把命都搭上了!”

公开课教研课人人有,周周有;教学论文读书笔记周周有;实验计划、班队活动计划和总结月月有,三笔字简笔画基本功训练周周有……一个一个的事,做也做不完,星期天还得搭进去!

其实不光是老师,学生也累得不行。小学三年级就开设英语,而且把英语当主科来考试。每个教师都害怕掉队,都不敢放松学生,作业更是做不完,学生普遍要做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做完。

行政领导也累得够呛。教导处的邹主任,五十多岁,身体也不好,工作却十分严谨。她整天在校园里东奔西走,总是喘着气,像踩着油门的拖拉机,突突突地负重前行。她说,我才送三个毕业班,现在就累得不行了。

大家在这样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上充当着零部件,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什么课题什么科研,不过是抄抄剪剪,东拼西凑。

不过我完成那些东西都很快,他们都啧啧称奇,要向我讨经验。我说,比如写读书笔记吧,只需拟好题目,开头和结尾写成读书笔记的样子,中间呢,随便找一张报纸来,随你抄哪一段,只要字数够就行,保你很快就完成。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样子也能过关。我说,其实你写的东西不过是给领导凑数,他们根本不会细看你的文字。他们立刻就茅塞顿开,心领神会。

渐渐发现,不仅是我所在的学校,就是整个珠江三角洲,都是一架庞大的机器,驱动着巨大的经济马力,把到这里来淘金的每一个人,都当着一个零件,或者一种源料,进行不停的运转和加工,生产出可以换来金钱和名位的产品。谁也摆脱不了这种命运,除非你回去,退出这架机器。

渐渐地,我对这样的工作节奏感到茫然。大脑也像是被挤压的海绵,失去了思维的弹性。就是上课,也越来越没有主意了。一会儿是这种实验,一会儿是那种学法指导,一会儿是班级体制改革,一会儿是德育内化,心里乱糟糟的。半期考试,成绩比年级差二分,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但校长却要所有差分的老师写检讨。我不幸在检讨之列,有些看法。校长说,检讨就是分析原因。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呀,我还误解他了,写就写吧。原来这里十分看重半期考试,很多老师在考前都做了复习。我没有重视,更没有复习,所以人平考差了二分。这二分就是压人的石头了。我顶着这块石头,一直到期末才掀翻了它,把那二分的差距翻了过个儿。但我却没有感到轻松和愉快。

 

6流浪者之歌

我对家人和孩子的思念起来越强烈,每天都会从脑海中跳出日历,并计算着放假的时间还有多长。每周xx,我会走出职中的大门,到电话亭里给家人打电话。

电话亭很繁忙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有时要等好几个人打完了电话,才能轮到自己。到这里打电话的几乎都是异乡人,是跟我一样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来寻梦的流浪者。他们打电话的时间一般都比较长。异乡的孤独和无奈,迷茫和惆怅,都会从这里向全国各地辐射出去。但那些不开心的,不如意的,会引起家人担忧的话题却被筛选出来,只留下问候和思念。南腔北调,普通话中夹杂着方音,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乡思之情始终如一。

打过电话,到街上随意遛达,我不能让自己绷得太紧。有时会遇见电影院演戏,有一次就看了一回。

表演的是一些流动演出的“大篷车”队,里面的演员尽是些年龄不大的男男女女。为了招揽观众,那些女子都穿着窄窄的泳衣,站到门口两旁,吸引着一双双饥渴的目光。表演的内容也不雅,我进去后有些后悔,但还是忍着性子看完演员和观众的丑态。不过,也有一个节目打动了我。一个男生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演唱了一首《流浪者之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着你呀,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呀,下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

这支歌我也会唱,但演唱者演绎出的流浪者的落魄和凄凉,却在异乡唤起了观众的共鸣。这支歌已经变成所有在场的打工仔的心声。

不知不觉,木棉花就谢幕了。风一吹,到处飘落,大街小巷下起凄艳的红雨。行人踩着,汽车碾着,看上去像血污。可惜了这南国的精灵,在匆忙的人世间,竟没有人来怜惜它。

木棉花一落,天气也渐渐热了。天亮得更早,我到学校的时间也提前了。

那一段时间,我刚到学校门口,看到校门正对着的街心花园里总是有好多的人。从那些人的衣着上判断,他们都不是起来晨炼的本地人。我老是觉得奇怪:像我这样有固定工作的人都没有晨炼的时间,他们何以有这样一份悠闲。进了学校,我常常透过玻璃窗打量他们。一个同事告诉我,他们是一群没有找到工作的流浪汉,你看他们背着一卷凉席,还有一个背包。那是他们没钱住店,晚上到这街心花园的过道上来过夜的。只要他们还没找到工作,他们就会在这里“住”下去。我听了他的话,恍然大悟,但心里却一阵冰凉。

 

7有这样的同乡

我先前到学校一直是步行,后来,一位同事,我{zh0}的朋友文老师送我一辆自行车。他已经买了摩托车,用不上了,这辆自行车便成了我的坐下骑。我天天骑着这辆自行车上学放学,自然节约了不少时间。

从职中到小学要骑几条街,中间有一个大池塘,池塘边就是公路和街道。在池塘边的公路上,经常有摆摊设点的人。而我最注意的是那些给自行车加气的人。他们在路边摆放一把打气筒,加一回气收五毛钱。而骑自行车的多半是像我一样的外地打工仔。

有一回,我在路边加气,一个皮肤晒得漆黑的汉子给我加气。我问他:“你在这里摆摊,{yt}能收入多少钱?”他说:“一二十块吧。”我说:“这么少,你怎么不到工厂去打工呢?”他说:“找不到工作呀。一没钱,二没技术,到这边来,只好自己找一点儿事做了。”我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从广西来的。听他口音,以为是本地人,原来我猜错了。我说:“既然不挣钱,何苦要到这边来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躲计划生育的。”

原来在电视里看过“超生游击队”,都把它当笑料看了,不想在这里,却遭遇了真正的“超生游击队”,现在却笑不出来。

看看这川流不息的大街,看着这络绎不绝的人流,不知其中还有什么样的人,又因什么样的理由,到这里来放逐自己。这里真是一片热土呀,热得发烫。有人在这里发财,也有更多的人在这里流汗,还有人在流泪,承受着比贫穷更可怕的碾轧。

那辆自行车陪伴我一个多月,不幸在一次逛夜市的时候丢失了。文老师邀我逛夜市,我们把自行车锁在一边,然后看地摊上的书。我在地摊上选购了二本盗版书,很便宜:一本是《钱钟书文集》,另一本是《李时珍本草纲目》。等我们转身推车,车就不翼而飞。我觉得很对不起朋友。他却无所谓,既然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损失了。他安慰我说,别着急,过几天我带你去买一辆便宜的,只要五六十块。

我说,五六十块到哪儿去买?他说,xx我带你去。

那一段时间,我又只好步行回住地了。有时天色晚了,我就在回去的路边小食店吃晚饭。

学校左侧二三百米远就有一个食店,卖炒饭,二三元一份,口味很差,既不像川味也不像粤味,卫生也不好,但吃的人却多,大都是打工的。当地人是不会进这家食店的,我在那里吃过几次。

有一回,几个年轻人也来吃饭,其中一个向我借火吸烟,我没听清楚他的话,他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我才明白过来,把火机借给他。他一边点烟一边问我:“你是哪里人?”我见他没有恶意,就说自己是重庆人。他很不高兴地说:“我刚才说的就是重庆话,你怎么听不懂呢?”我抱歉地说,没有注意听吧。看,在那里呆久了,连家乡话都听不出来了。可见人是很容易被篡改的。我问他:“你是重庆人?”他点点头。“来多久了?”“一年了。”“在这边做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只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顺着他的眼色望过去,原来是店门口锁着的几辆自行车。我一下明白了他们是做什么的了,咽在喉咙的饭差一点吐了出来。

xx,我随文老师的摩托车来到郊区。那里种着蔬菜和玉米。玉米已经有一人多高了。在玉米林里,隐藏着几间低矮的砖房。文老师向矮屋子喊话:“有车卖吗?”没人应声。我们又喊,许久才从屋里钻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把我们打量了几下,然后说:“有,你要多少钱的?”

“五十,卖吗?”她说是八成新的,五十买不到。我们却不肯加价,最终没有谈成。文老师说:“她们也不是当地人,租用当地人遗弃在这里的旧房子,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我想,那天食店里碰到的年轻人与她们是一伙的吧。

 

8异乡姐妹

自行车没有买成,却看到了被繁华掩盖下的丑陋,我便发誓不买他们的自行车了。

后来,我又获赠了一辆,是新来的李老师给我的。说起这辆自行车,真有些心酸。

李老师是4月份从江西来学校应聘的。试课的时候,学校不满意,但是由于刚走了一位老师,正好差人,于是勉强答应了她。她个子很高,长得也清秀。学校承诺试用一个学期就办调动。李老师满怀信心地上岗了,她的爱人也过来了,到处找工作。她开始也像我一样步行去上课,后来觉得时间紧,也买了一辆轻便车。

来这里上课的老师,每周都要承担至少一堂教研课,校长是要亲自听课的。李老师上了几堂教研课,校长都不满意,说是教学方法“陈旧”,没有体现“学法”,并多次暗示她“不同意调动”。不调动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呢?敢到这边来闯天下的,大约都不是平凡之辈,不是猛龙不过江。但这次遭遇却给了她当头闷棍。她于是当面回绝了校长,打算另谋出路了。临行前,她没有与大家见面,只是给同事留言,说是把自己的自行车留给我,然后无声无息在消失在茫茫人海了。

我并不为接到这样的意外获赠而高兴,反而为她的遭遇而辛酸。这一辆自行车陪伴她不到一个月,现在却落到我这个过客的手中。我在那一刻忽然一闪念,也许不只是李老师,也包括我自己,都可能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这里是经济的前沿阵地,这里是开放的热土,但这里也是冷酷的陷阱!

我只是要向那些在这里失意的异乡姐妹默默地祈祷,祝他们保重,祝他们走运。

正是绿肥红瘦的季节,木棉飞扬着棉絮,飘飘悠悠,像雪花飞舞,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风就是它的方向,沉落就是它的目标。

李老师走了,但这里并不缺少前赴后继的应聘者。一位更加年轻漂亮的刘老师来到这里,也安排住在职中的宿舍楼里。这栋楼成了吐故纳新的集中营。

集中营有集中营的快乐。每到xx,大家都想方设法聚在一起,在一起做饭,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发牢骚。

我之所以在这里获得较好的人缘,一半要归功于家乡,是家乡的川味厨艺让我成为最受他们欢迎的人。他们常常买来新鲜的蔬菜,让我上厨。xx吃饭,都是他们掏钱,我出双手。我用青椒炒玉米豆,也能让他们赞叹一番,然后是做麻辣鱼,把大家辣得汗流满面。他们也教我做“武钢鸭”,用生姜加辣椒暴炒鸭丁,居然也不错。

荔枝成熟了,李志仁老师的丈夫王老师很神秘地叫我下去。我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告诉我,原来是他们买了荔枝,要让我去尝尝。我从来没有吃过荔枝,当然是又新鲜又感激。吃过荔枝,又让我上厨房。新来的刘老师夫妇也很快加入我们的行列。

{yt}晚上,王老师挺着瘦高的身子跑上顶楼,双目神秘地告诉我:“走,我们出去吃饭!”我说有什么喜事要庆祝,他说他“拣钱了”,要请大家“分赃”。王老师是去年来的,在另一所小学上课,教数学。

不会相信他的话,但却不会拒绝这顿口福。原来是他在晚上辅导二个学生所得的报酬。

我们来到一家茶庄。王老师吩咐大家随便点菜。我们看菜单上的名字,洋气得很,却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于是大家推来推去地点了几个。大家静静地坐着等菜。王老师说别忙,还有一个人没来。正说呢,进来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士,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王老师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家乡人胡老师(我已经忘记她的名字,就叫胡老师吧)。”李老师补充说:“她正在做化疗手术,所以戴着帽子,大家别介意。”胡老师听她这么说,也向大家甜甜一笑,干脆除下帽子,露出一个光得发亮的头。她说:“我够酷吧,像不像世界超级模特?”

原来,胡老师来这儿不到一年,就得了子宫癌,正在进行放射xx,难得她这么乐观。

一会儿,服务小姐端来了几个冰激凌。冰激凌外面包着一层热烘烘的蛋卷儿,插在玻璃杯里。我们一看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一个吃法。还是我开口发问:“怎么吃呀?”小姐抿嘴一笑,笑得大家都有些惭愧。她说,这是“六月雪”,得赶紧把冰激凌吃了,不然就全部融化了。原来点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大家吃得有些别扭。幸好后面上了一个药茶,里面有许多滋补的中药,味道还行。吃完之后一算账,三百多块!王老师说,大家没吃好,换一个地方再吃。

于是另换一家食店,点了几个热菜,才把肚子填饱了。出来之后,大家一边散步,一边拿刚才的事自我嘲解。

胡老师走了,王老师和李老师又谈起她的事。她说胡老师和她的丈夫是和他们一起过来的。他们一直没要孩子,就是想过来“发展”,没想到才过来一年,就发现患了这个病,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她丈夫又是独生子,忍不了这种打击,想要与她离婚,眼下闹得正起劲。怎么也想不到“超级模特”背后还有如此凄凉的故事。

 

 

已投稿到:
郑重声明:资讯 【与木棉花共舞的日子】由 发布,版权归原作者及其所在单位,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企业库qiyeku.com)证实,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若本文有侵犯到您的版权, 请你提供相关证明及申请并与我们联系(qiyeku # qq.com)或【在线投诉】,我们审核后将会尽快处理。
—— 相关资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