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书店 推石头的黔驴
文/衷声
这是一家似乎平淡的书店。
就像它的名字,裹挟着一种周而复始的沉重味道。
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受诸神惩罚,须把一块巨石推至山顶,每每未上山顶,巨石便滚了下去,前功尽弃的西西弗迈着沉重的步子,无止境地重复徒劳无望的劳动。后来,西西弗发现与巨石较量碰撞出的力,像舞蹈一样美。他沉醉在幸福里,渐渐超越苦难,高于命运。
在进入西西弗书店前,不妨扫一扫若干相关词条:
时间:17年(1993年至2010年)
地点:5座西南地区城市(遵义、贵阳、安顺、都匀、重庆)
主角:11间西西弗书店(注:中北店现已停业。10间)
人物:十几青年至400多西西弗人
西西弗创办人薛野曾说:“有的企业是不可卒读的小散文,有的是小说或戏剧,有的成为史诗”。西西弗书店是中国第二代书商的代表性手笔。上世纪90年代,一批文化人受xxx视察南方激荡,奋不顾身投入书海。许多年过去,一批批独立书店消散在时间谱历中,成为各地爱书人记忆闪回里的唏嘘。西西弗则落地生根,一路长成。
西西弗书店,可说是一群理想主义青年耕种阅读理想的实体回忆录,又或是中国独立书店可资鉴借的活标本。若你爱书,这两个理由已经值得,让我们听听这个书店推石头的故事。
1993年,第1间。草根社团,乌托邦。
老城遵义。有这么一群年轻人,喜爱哲学与政治,被形而上激动,每天试图{zj2}问答。侃至兴奋处,众人冒出一个主意:开一间“没有财务分析、市场调研、招聘说明书”的书店。兴奋的人群中,有学校教师、酒厂女工、药品销售员等,那个清瘦,笑得谦羞的是从北京大学出来的薛野,他是贵州省1988年的高考文科状元。听起来这有些像时代接替关节处的五四青年们。
花一个月时间,十几个人,凑上万把元开了“启明”书店——开店人把启蒙看做一条神圣、不可缺失的路径,而一座城市少不了一间有好书可以读的书店。“启明”设在某10平米小屋,平房覆瓦,旁有一公厕,后面的小屋潮湿渗雨,钱不足,便收购了好些旧版书架子。西西弗书店的雏形,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草创”。
才几个月,内部便发生商业取向与非盈利之争。7个投合的人撤了出来,另立山头。混在一间离xxx故居很近的小平房里。不久,碧云路上出现一间拥挤狭长的小书店,名叫西西弗。薛野喜欢西西弗这个故事的中性色彩,“它就是连续运动,没有目的,无所谓善恶成败,它是{wd}的,但包含让人畏惧和无知的内容”。
头几年的书店经营时一个新鲜纯粹的场,薛野称它为“乌托邦”。从他的笔记里可一见端倪:
“在店面和人高谈阔论,忙不下来,拉个朋友帮忙收银。众人均能吃苦,在劳动中快乐,注重信用,经常为没钱进书发愁;租了宿舍,晚上不是喝酒,就是畅谈人生。满怀激情地操办大而不当的活动,曾经宣言推介文明史上的人物与思想,印发几百份计划,办了20多期,招揽了些善男信女。一些人始而读者,进而朋友,再而同伙。西西弗信奉每个人均有可能性,可以选择,可以塑造,可以因阅读而改变命运,相信爱、正义和真理,认为人可以交流,经常‘煽动’人抛弃他不喜欢的生活与处境。把《xx》发作春节福利,春夏两次关门游山玩水,捎带几个平时帮忙的读者。迷信人格和道德力量,认为每个人不可抛弃。为到店的每本好书兴奋,算出是哪几个人要买了看。等等等等。”
就这么玩似的到了1995年。西西弗已然成了遵义城的文化地标。
当西西弗把下一块石头滚向贵阳城之时,它也许嗅到了一丝远处传来的气息,此时在中国大江南北,独立书店的{dy}个创办高峰正在蓬勃涌动。
1997年,第4间。地下室,理想青年联合会。
“为什么我们总是在选择地下?黑暗中的光线总是让人怀念久远”,中山店的墙上贴着一句话。这是西西弗在贵阳的第3间店,开在一间地下室里。这一年,西西弗成为贵州全省{zd0}的民营书店。
在此之前,西西弗在1996年实现“农村包围城市”,把书香蔓延至贵阳,成立花溪店。那是一间很多时候帮忙的人比实际员工还多的小店。这一年前后,在中国的许多地方都发生着类似的理想实验。各地文人倾囊而立书业,暗合成一股关注书籍、书店、书与社会连结的力量。
1994年,陈侗和鲁毅在广州创办以私阅读著称的博尔赫斯书店;
1995年,北大教授王炜创办风入松书店,望其牵起翻译书的创作者与阅读者之间的线;
1996年,南京大学写作班毕业生钱晓华创办先锋书店,如今被称为“南大的第二图书馆”;
1997年,严搏非在上海创办季风书园,多年来一直秉承理念“独立的文化立场,自有的思想表达”……
多年后,薛野将这些书店划归为“由第二代书商建立起来的带有人文理想与社会关怀的民营书店”。所谓第二代书商,是在xxx同志视察南方10年成长起来的一批书商,相较{dy}代多为谋求生计而进入图书零售业的“江湖英雄”式书商,第二代多是热爱阅读、嗜书如命者,民国知识分子在书业既能“安身”又能“立命”的时机似乎再次来临,他们于是带着朴素的初衷草创书店。这些书店承载着思想交流的责任,为不忍亵渎而在“卖书”和“取利”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它们气质迥异,但无一例外,身上都烙着店主的自我表达和情怀。
西西弗生在“中国第三世界中的第三世界”,却有现金的书店理念。例如那句令人称道的镇店标语:“背包太沉,存吧。站着太累,坐吧。书太贵了,抄吧。您有意见,提吧。”
曾经不受欢迎的书店阅读者长大了,开了自己的书店,于是列出了更像是一间公共图书馆的口号。这短短24个字,在17年后的今天,成为中国独立书店业内部成文的默契和规矩。
爱书的孩子和青年聚集在西西弗,头顶上是一幅白色旗幡,写着:“阅读是一种可能性”。面目模糊的贵阳人突然有了清晰的气质,他们不再淹没在这个以xx文化和阴冷躁动著称的城市表层之下。“地域之间存在着诸多的不公平。我深信西西弗对区域文明有一种xx的使命,它关系到很多新的个体的一生的可能”,薛野认为做西西弗{zd0}的乐趣是“有一帮兄弟姐妹一起忙活,看着小孩在店里的地上看书,过几年他们上了大学还回来看你”。
在全国许多小城市还在将“去新华书店”干脆简称为“去书店”的匮乏年代,西西弗已经开始了它对书店艺术感的狂热追求。有什么能比一个地下室更能撩拨读者的阅读想象力呢?它像一个秘密图书馆,或迷宫般地私人书窖。
“经过一段不短的走廊,读者才会下到一个堆满书籍的大厅。日光灯在头顶亮着,却不觉刺眼,满目是柔和的黄色:木地板、木书架以及供读者使用的木桌木椅,有种温柔的令人迷惘的感觉——许多读者都这么说”,浙江图书大厦的现任总经理徐冲曾在这里数过一次,一共有38个孩子围坐在书桌和椅子旁,安安静静地读书或抄书。“经常性的,因为突然停电,在刹那间会发出一阵读者们轻微的惊呼。伸手不见五指,当然也看不见书,仿佛陷于矿井,或者漆黑的恐怖之夜”。于是西西弗的“地下工作者”点亮手电筒疏散读者,人们鱼贯而出,重返地面,也重返人间。
2006年,第8间。一栋楼,文化生态肌体。
“间”——是个什么属性的词?对于西西弗来说,“间”是个动词,是一系列行为的结果。
每开一间,都在探索书店的可能性。
比如2010年,中北店在贵阳北部悄然诞生,“城市私人书房”的概念在三层楼的空间里肆意显现,城中书虫们称其为“书店风景”:比如2003年,西西弗分别开在了小城安顺和都匀,“从边地小城遵义走出的西西弗,回到了同样结构的边地小城”,那里的年轻人千山万水地买一本书背回家去;比如2005年,贵阳延中店藏身于钢筋水泥建筑底部,“虽然书店厚厚的砖墙透着股冰冷的石气,但留连于此的人说感觉得到书店蓬勃的心跳”,有人叫它“钢筋水泥中最美的阅读花园”。
一间一间的书店像一个媒体,影响着进入它和路过它的人们的生活,更实践着店训:“参与构成本地精神文化,助益人们生活成长事业”。西西弗人每每兴奋地做着实验。最过瘾的一次,是一栋楼的出现。
2006年,西西弗遇上了贵阳的城文新地,一栋5层的水泥建筑,足有5000平方米。房东要求要么全部,要么不要。痛苦就像甜蜜一样,粘糊糊地缠上了西西弗人。深夜,一群人并排坐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对着大楼发呆,头脑开始晕眩。西西弗的创始人们曾经记录下了对这一栋楼的考量:
“这个广场与路面的高差是否合适?广场——书店——城市,一个有广场的书店在这个城市!这是城市的东面,一个长长的缓坡提醒我们这是一个西南的山地城市。如何表现一件新概念书店与这个区域的关系?各位,你们可能无法想象在面对这栋楼时,我们曾经给予过多少种想象,讨论会上以场场创意风暴卷起,又散去。
而这一切的缘起,是因为我们{dy}次面对的是一栋楼,我们不仅仅要给予一个空间定义,我们在定义一个参与城市的建筑。这个定义将在未来的日子里影响这个城市的部分人。我们相信,由于这栋楼,这个城市会出现一个崭新的文化生态肌体。组合了各种文化元素的肌体。
这个缓坡上的建筑,折磨了我们近一年的时光。从发现——沟通——等待——眩晕——思考——辩论——行动,直至现在开始的设计与营造,不断重复着一个从观而后念的过程。”
经历了“草根社团——理想青年联合会——商业组织雏形——商业组织——现代企业”轨迹的西西弗,此时更愿意以企业的逻辑打量每一步动作。“企业家在现实中就像一条蚯蚓,他只能在和泥土的摩擦中找到一条通道,同时吞噬者很多泥土”,薛野后来担任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非国有书业工作委员会主任、自然之友前任总干事,逐渐退出西西弗书店。
2009年,第11间。黔驴西西,珠江计划。
接手西西弗的是金伟竹,又名“不二江湖”。人们习惯叫他老金,或西西弗大掌柜“不二”。老金是东北人,1999年去深圳,曾涉足金融,花了7年时间闭关研究佛学。出世与入世,忧国忧民与愤怒狂妄,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糅合。
2007年,他手下的西西弗有个两个显性动作:策划跨省连锁战略,推动西西弗落户重庆;视觉系统整体改变。
西西弗的旧Logo是一块断裂的鲜红色方石块,背景是漆漆的黑。有人猜测过这个标志:“地狱之黑……地狱之山……崎岖……攀登……黑暗中的通道……一线细微的光亮”。2007年诞生的新吉祥物,则是一只憨态可爱的大头驴子。驴子名西西,一身孔乙己造型,长衫马褂儿小皮帽,“不管孔乙己酸不酸,他至少带着文人情结。西西弗是一个第三世界城市出身的书店,人们总说黔驴技穷,我想说的是,黔驴今天技不穷!”老金认真的诙谐了一把。走进{zx1}开张的第11间北城天街店,西西化身成英雄海盗出现在漫画横幅上,“随谕,北方之城有财宝,可行万事之福;遂一群勇敢者在海盗西西的领导下,开始寻宝之路;经历经世之磨难,北方之城终于达到”,那财宝,是一本书。西西弗似乎被注入了另一种血液,深沉间多了一丝灵动。
设计吉祥物西西,是老金决心让西西弗正式进入现代企业机制的一个小细节。进入重庆,则是{dy}步大动作。“落户重庆市西西弗的战略转折点,这里将是我们进行多元化运作,寻求文化和商业相结合的试验田。”
“西西弗的血统是高贵的,从建立的{dy}天起,就不是冲着大洋和利润去的,它具有好书店的基因。但,它是破落贵族还是兴旺贵族,要看未来”,老金认为西西弗从2003年至2007年,虽已建立企业雏形,却始终没有完整清晰的策略,思路动荡,高层频换。到西西弗的{dy}件事,他让员工们思考:我是谁?我们的宪章是什么?我们的{zj2}目标是什么?接下来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若干子动作。
以在重庆的旗舰店沙坪坝店为起点,老金设立了一个“物理书店+书友会+信息集成”三位一体的动态主题。店内最核心的区域放的不是书架,而是一个层层叠叠的拱形书廊,中间设一长书桌,名曰“万象阅读”。有南方报业情结的老金从一堆《南方xx》里剪下“在这里读懂中国”的标语等等,用报纸拼贴出一根根可阅读、有波普风的柱子。第11间北城天街店,老金把它称为Park店,“它面积不大,340平方米,对读者形成便利性、随机性和小体验性”,Park店开在Shopping Mall里,借用欧洲成熟的橱窗文化,展示书和创意产品,小规模书店让看书买书变成一种日常生活体验。
物理空间是书店的体验基础。书友才是书店的未来核心价值。西西弗目前的注册书友达到15万人,老金决定做两件事:一、把西西弗的书友刊物《阅读》彻底改版;二、书店官方网站彻底改变,并建立稀饭网,通过微博、论坛、豆瓣小组整体结合,服务于书友,将线上、线下活动实现互动联通。新刊《唏嘘》将代替老金觉得很阳春白雪的《阅读》,最根本的想法是做一本由西西弗铁杆读友“稀饭”参与主办的杂志,“互联网是我们这一生所能遇见的最伟大的社会变革。互联网带来的草根更具有渗透力和渲染力”,《唏嘘》将每月由西西弗创办人和高管层与读友见面,用众包的方式商量选题并执行。
“2008年,中国进入真正的大转型期,国家转型促动行业转型,行业转型促动企业转型。西西弗在过去15年还是人治企业,如果缺乏志同道合的人,理想就成了一纸空谈。西西弗必须接受现代企业机制,当下正是它最关键的时刻,犹如过三峡窄门,遇上了最湍急的激流,迎面而来的是{zd0}的拐点和转弯”,老金准备以书店为主要支撑,做大西西弗文化传播机构。未来的西西弗将整体集成文化策划、图书出版、设计、创意产品开发等等。
有珠江情结的老金为西西弗制定了一个五省一市范围内的珠江流域延展计划。贵州、重庆之后是成都,再是媒体重镇广东。“我要让西西弗成为中国{dy}的文化企业。这样一个从第三世界走出来的书店,一个从第三世界崛起的企业,{zh1}能成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是不存在奇迹的。”倔强的黔驴积蓄推着巨石,未来的西西弗我们拭目以待。
转自《城市画报》2010年 NO.02 “荒岛图书馆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