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荣打入威虎山匪穴时,与匪首见面有一段我们耳熟能详的对话。匪首问:“脸红什么?”杨子荣回答:“精神焕发!”匪首又问:“怎么又黄了?”杨子荣再回答:“防冷涂的蜡!”这看似诡异的一问一答就是江湖黑话。黑话不只存在于江湖绿林好强之间,白色恐怖时期,我们的地下党在敌占区秘密接头也用这一方式。刚刚热播的谍战剧《潜伏》里有这么一场戏:余则成去书店与罗掌柜接头,他问:“有《彷徨》吗?”罗掌柜从书架上抽出一册薄薄的小书,说:“这里有一本。”余则成又问:“有中华书局版的吗?”罗掌柜警觉地看看四周,说:“有,先生跟我到后边取。”(情节大体这样)他们这一问一答叫接头暗语。可见,同样是密语/黑话,因使用者的阶级属性不同,称谓也不一样。
黑话,亦称隐语、行话、市语、方语、切口、春点等,是民间社会各种集团或群体出于各自文化习俗与交际需要,而创制的一些以遁辞隐义、谲譬指事为特征的隐语。大致可分禁忌避讳类、隐形遁迹类、语言游戏类、市井隐语类四种。
凡是帮会基本都有自己专用的一套黑话,但因各帮会组织的性质不同、地域分布不同和梯级差别,流通的黑话也呈现出很大的差异。比如说,行船的讳言“翻”字和“住”字,拉脚的不说“坎儿”、“坑儿”。就连“无法无天”的梁山好汉们见面互相揖拜也不敢称拜,而称“剪拂”,怕与战不利,兵败铩羽。据听人讲,现在飞行员和空姐在与人道别的时候,也忌讳说一路顺风,因为逆风对昂首冲天的飞机起飞才有利。当然,这与江湖黑话没关系,只是顺应科学讨个口彩罢了。
网络时代,信息业的高度发达,还诞生了诸如“PP”、“倒塌”、“斑竹”、“板砖”、“粉丝”、“俯卧撑”、“躲猫猫”等诸多新词,这些虽然不是帮会隐语没有自我遮掩的诉求,本质上和黑话没什么两样。
象一把钥匙只开一把锁,黑话是协约密定下的产物,只适用特定的场合和特定的人群,没有泛用性,它还会随着形势的变化而不断升级换代,有的甚至用过之后即时废止。正是在使用上的一次性和即时性,大大提高了它的保密级别,保证了“舌头”的安全和淡然。
淄博黑话,是在淄博民间流行一时的语言形式,它与江湖黑话有质的区别,分属不同的语言体系。具有隐喻意味的江湖黑话是一次性的语言,它的固定不移取消了自我再生的可能性,更不可无限制的拷贝,那些有问必答的短语在交流间是一成不变的,可谓天不变道不变黑话不变。淄博黑话却不然,它有着完整而独到的xx系统和xx规则,它是一门语言,甚可称为一个“语种”!它灵活而周延的拼读法则,xx可以覆盖任何曲折而繁复的语意表达,在交流中不存在任何死角和障碍。一言以蔽之——说无障。
以上面杨子荣和匪首的对话为例,如果用淄博黑话来表现,就是这样的:
匪首问:“立敢怀拱晒跟么个?”(脸红什么?)
杨子荣回答:“桔梗晒跟坏干烦噶!”(精神焕发!)
匪首又问:“再跟买个也够淮港来个?”(怎么又黄了?)
杨子荣再回答:“饭刚来更太古带个来噶!”(防冷图的蜡!)
对音律敏感的人从中会找出一个规律,正常表达用一个字时,淄博黑话就需用两个字。我们说“脸”,淄博黑话说“立敢”;我们说“蜡”,它说“来噶”;以此类推,“红”叫“怀拱”,“黄”叫“淮港”。天资超迈的人,更能从这几个例子里发现一个秘密:所谓的淄博黑话,不过就是用两个“虚字”来拼读一个“实字”——取前一个字拼音的声母与后一个字拼音的韵母进行拼读。于是,脸就成了“立敢(liai gan)”,蜡就成了“来噶(laiga)”。但是,也并不是说掌握了这一规律就能随意找两个字来组合相拼。如果你细心拼读上面的例字,会发现“选字”也有一定的法则。比方说“红”(怀拱)和“蜡”(来噶),为什么要选“怀拱”和“来噶”,而不选声母和韵母同样符合拼读条件的“黑锋”和“凌驾”?
这主要考虑到拼读中音韵的和谐和优美,淄博不愧是齐文化的发祥地,自然注重语言的丰富和优美,即便市井俚语、江湖黑话也一丝不苟的遵循美学的法则,所以拼读中要统一选择韵母是ai的字作为声母字,选择声母里有g的字为韵母字。这样说出一句完整的淄博黑话,就如敲钟击磬,产生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乐效果。
淄博黑话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颇为流行,也许它的陌生化和奇异性迎合了改革开放初期全民学习外语的潮流,小学生说几句唧唧咕咕的淄博黑话,也能找到那个年代很吸引眼球的外宾和归侨的感觉,总之,那时的青年尤其学生不会说黑话,用今天的说法就是奥特了——落伍。随着改革开放,淄博黑话也随外出务工人员传播到了外地,其中最得真髓的是孟子故里邹城。但由于方言习惯和舌音的差异,淄博黑话在这里竟稍稍起了变化,淄博人用声母z的地方,他们都读作了j,淄博黑话把“之”字拼读为“宰之”,邹城人拼读为“宰鸡”。孰优孰劣不好分辨,倒是对黑话语法的丰富和隐蔽性的多样化有一定贡献。
熟练掌握了淄博黑话的拼读方法,用它交流的隐蔽性就荡然无存,不啻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所以说,淄博黑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江湖黑话。它的隐蔽性尤其柔软,是欲盖弥彰富有挑逗意味的。真的外行,恐怕也能产生越是听不懂就越是要听的欲望,于似是而非之中,满足钻研一门学问的好奇心理。尤其淄博黑话音调里固有的日韩风韵,对青年之间喁喁情话的阐释,简直做到了曲尽其妙。我曾听过一对青年男女用黑话交谈,我坐在游廊离他们两米远的靠椅上,闭目清心,听着那浑厚和清脆轮替而出的情语,仿佛早年收听的未加配音的原声日剧,心底戚戚焉有种别样的感觉。
老实讲,以拼读生成新语的淄博黑话也并非语言源流中的原创,这种方式在我国古代汉语里早就有了,叫做“反切”。它本来是古汉语的一个注音方法:用两个字注读另一个字。我们在查阅字典时常看到某个字注明为“某某切”,意思是这个字的读音由“某某”两个字“切音”得来。例如:天,梯烟切(或梯烟反);狼,勒昂切。被切字的声母跟反切上字相同(“天”字声母跟“梯”字声母相同,都是t),被切字的韵母和字调跟反切下字相同(“天”字的韵母的字调跟“烟”相同,都是an韵母,都是平声)。由此看来,淄博黑话的生成,一定是受古汉语“反切”的启发。不同的是,淄博黑话把反切上字的韵母统统用作ai音,把反切下字的声母全部定为g音,这是出于对拼读的规范和利于音韵的和谐,避免个体“造音”带来的辨识难度。
无独有偶,“反切”在古代也曾被当做“黑话”使用。
《太平广记》第163卷中有一则笔记:
梁王武三思,唐神龙初,改封德靖王。识者言:德靖鼎贼也。果有窥鼎之志。被郑克等斩之。(《朝野签载》)
“德靖鼎贼也”一语,“德靖”就是“鼎”的切音(反切),德靖和鼎贼互为反语。窥鼎意为觊觎帝位,鼎贼即篡夺帝位的奸贼。这则笔记是说武三思的新封号“德靖”是他要做鼎贼即要篡夺帝位的意思。他后来的行为果然应验了这一谶语。
古人利用“反切”的事例很普遍,特别在笔记小说里,作者不能直言明说的事,会借助反语来表达,为了让烟幕弹放得更加浓烈更具隐蔽性,还无所不用其极地使用“双切(或称双反)”。双切是由两个字音反复切出另两个字音。具体方法是先用反切上字的声母和反切下字的韵母切出一个字音,然后倒换一下,用反切下字的声母和反且上字的韵母切出一个字音。举例来讲:“木桶”两字正向可以切出“蒙”字,而反向可以切出“秃”字。我的名字“福辉”可以正切出“飞”字,反切出“虎”字。福辉是飞虎,飞虎即福辉,你看这隐喻多么了不起!一正一反组成一个词,来讽喻一件事,古人就是这么做的。
这里有一则与上面切出的“木桶”有关的故事:
唐邓玄挺入寺行香,与诸生诣园,观植蔬。见水车以木桶相连,汲于井中。乃曰:“法师等自踏此车,当大辛苦。”答曰:“遣家人挽之。”邓应声曰:“法师若不自踏,用如许木桶何为。”僧愕然思量,始知玄挺以木桶为幪秃。(侯白《启颜录》)
邓玄挺对法师的嘲谑就是用了双反之法,以“木桶”切出“蒙秃”,讥讽和尚用木桶蒙盖秃头遮阳避雨。因为和尚说了自己并不自踏水车。尽管和尚也算聪敏过人,立时识破了邓玄挺的隐语,但这场奚落到底是白白的受了。
双反的运用加大了语言的曲折,使语意浮动于半明半晦之间。尤其在人人要求透明度的当下,其游戏姿态必将取代它的隐喻职用,没有谁会去琢磨别人颠三倒四的语言,更不会喜欢一个话里有话暗藏玄机的人。
在古人运用切语留下的文字遗产里,有两个词相当特殊,一是“诸”,一是“之于”,前者就是后者的反切。“诸,之于切”,各种古汉语词典对它都是这样注音的,有的还附加一条:“之于的合音”。在注释中,也有“之于的意思”一条。“君子求诸己”(论语),“投诸渤海之尾”(列子),两个“诸”都是“之于”的意思。如今“诸”和“之于”在现代汉语的书写里并行不悖,在不同的语境里充当不同的角色,虽是身材不同,但却绝无二意。
关于黑话、淄博黑话和反切反语的讨论,到此就该结束了,本人既非民俗专家也非文字专家,散泛之论未必精当。好在我率性成文全赖兴趣所致,没有司马迁“以着此书,藏诸名山”(这个诸就是之于意)那样的野心。何况鲁迅先生也说过:“一个人做一部书,藏诸名山,是封建时代的事,早过去了。”(《淮风月谈》)
我这篇小文,岂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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