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昆之美》之十九、人间别久不成悲_简墨_新浪博客

之十九、      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手中的花枪“苍朗朗”地啸鸣……我知道,它拍打我的意思是已经按捺不住什么了——要吼叫,还是泣哭?

休如此,我的花枪,我的另一个儿子一样的花枪,别学什么壁上龙泉动辄怨恼气炸,那不是我们枪的性格。我的手虽然筋络遍布,有时还抖,但我的心还是年轻时有力量的那颗心,无所畏惧,也无所忌恨。

不,我从来不想他——如果不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再一次地问起,我都把那个人的名字忘了,忘了。

儿子……哦,这在我腹中尚未出生就已失去父亲的可怜的孩子,也已经四十岁了……岁月真的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吗?就这么花枪似的,轻轻一晃?

是的,是“失去”父亲,而不是别的。像黄鹤一样,一去不返的所谓“父亲”,只是一个专有名词罢了。如果不是别的孩子老问起他的父亲——孩子们的“问”总是:“你是私生子吗?你爸爸是不是死啦?”“你爸爸是不是不要你啦?”“你妈妈是坏女人吗?你这没有爸爸的野种!”……

哦,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不是,不是别的孩子总是如此这般,问起他的父亲,而后他哭着跑回家,扑向我怀,问起他的父亲,我怎么还能想得起他?

我有父亲,知道有父亲的好:他教我识字,教我习文,教我练{zc}的花枪……他老人家百般的疼爱如今我已无法报答。四十年前那个大雪飘飘的早晨,我们看到一个年轻人他病倒在庙里,父亲搀他起来,温柔小心地询问他的身世来历。他说道家住淄川,名唤罗艺,进京赶考,却不幸在中途染病倒在这姜家集。父亲将他背回了家,母亲忙乱中取来厚厚的寒衣为他披上——那件簇新的、我最喜欢的、满缀着折枝小葵花的大绣襦。

就这样,父亲治好了他的病,还收他做了徒弟。

他平时练花枪,都由我来教习。我呢,早已将我家的花枪的六个套路、一百单八枪招数记得恁熟,一股脑儿……哦不,没有一股脑儿,我把“巧女纫针”什么的教给他了,“白蛇吐芯”的那三招最致命的,自个儿留着,想等有朝一日,他“好妹妹”、“好妹妹”求我求我的,我再教给他。

那时,我十九岁,他二十一岁,可不正是他的好妹妹——他呀,也正是我的好哥哥呢。

忘了,忘了,当时我都说了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希奇古怪的想法,就像我想不起自己十九岁时的模样——唔,应该不是现在这满面尘灰、鬓边飞霜的难看相貌罢?

于是,花枪为媒,我们做了夫妻。

做夫妻前和做夫妻间,当日有些什么恩爱?那些细节我也都忘了。应该总不过是年轻人常玩的把戏。赏月啊,慢跑啊,逗趣啊,游戏啊……总之,是较之画眉之类更为癫狂的一些举动罢?

只记得我当日的洞房,婚床右侧立有一只尺许高的螭首古鼎,鼎内并未焚香,镂空的花纹中没有袅袅白烟冒出。他的杂糅了甘露清甜的声音我只记住了这句——“天热起来啦,应该焚点檀香、沉香什么的,练完枪洗一把朝这儿一躺,眯着眼闻一闻,嘿,又提神又爽快!”

后来,那里总是清香缭绕。

我素不喜熏香,无论旃檀、龙脑还是麝香,我都不喜欢。

不过……他喜欢就好。

事情太远,我也太老,都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他喜欢就好。

这四十年,我都保留了熏香这一个习惯——渐渐成为习惯的喜欢,和喜欢的习惯。

哦,那些日子像沙漏里的沙,簌簌地,全流走了,没有留下一粒。

后来,他去赶考——凭一杆花枪,也能得来个头名状元郎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哪有一名妻子不对自己的夫君充满景仰和信任?

这景仰是对的——他果然英雄;那信任却是大错——他果然负心。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那别苦有多苦?那不青又有多不青?忘了,都忘了。

自别后,兵荒马乱灾祸降,我一家人逃离南阳来在这龙口村上。当时我身怀六甲,却没有忘记他的嘱托:无论男女,一定要好好抚养,培育成国家栋梁。而他的人却渐行渐远,没有了踪影——信都没有一个。

案上羊毫、素笺、松烟墨一应俱全,端砚仿若一张微张的嘴,去哪里话得凄凉?

那样烛影炜曳照满面漾着水光的夜晚,都过去了,过去了,淡得如同清晨的天光。

想一想还真是可怕:你认为永远不能改变的东西,时光一下一下,好生耐烦地,就把它铁杵磨成针了。譬如,那些欲诉未诉的情话,那些美轮美奂的容颜。

终于,我再也不懂得情话该怎么说,容颜也老得没法儿看了。那些辞树的花。

可这个时候却传来了他的消息:他现在在瓦岗寨,做了强人,还另有了妻房,膝下尽绕了孙男嫡女。

哦,尽管惊愕,却还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个男人,四十年在外,漂泊流浪,不知何处是家乡,一定需要一名温温软软的女子来一慰酸怀的。

但,当四十岁的、满面胡须、都有了自己儿子的儿子泪流满面再一次问起有关自己的父亲的事情时,我也终于泪流满面了。

于是,蚕欲老、麦半黄时,我同意携儿子(和小孙孙),一起来找他的父亲了。

还未近前,这座他和她的山已经把满身的葳蕤的清香朝我涌了推了来——是迎迓,还是拦阻?我不知道。

是的,他和她的山。在我眼里,什么莽山、名山、好汉山、名将山……它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他和她的山。那里的天空被鸟儿团团围住,遮蔽了,我看不到他们。

他们的儿子据说也是一条好汉(这不是一件坏事情,我的儿子应该喜欢这个弟弟的。血脉这东西,很奇妙的),十八条好汉中排名第七的硬汉子呢,胯下一匹西方小白龙,掌中五钩神飞亮银枪……有我家的花枪神勇吗?到时候我可要试上一试。

近了,我倒生出些退意:他还能认出我吗?我呢,可还能认出他?我如今老丑,自然比不过他的新妻……据说她美得灿烂。这些年,他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有过哪些苦楚?和她还过得欢乐?是不是也把我的样子忘却?像前世的一个亲人?抑或今世的擦肩而过?……

如果,如果仅仅请儿子把它带给他,见枪如晤,纵然他不再认得它,这条枪,见了他,它可还认得旧主人?它可还记得,双手把扶、双肩并着、一杆花枪旋转腾挪、仿若雪片也似的年月?如果,我忘了,他忘了,它可能吐口,把一切,重新诉说?

它会否因为没有忘那一切,而“哧楞楞”自己展翅飞去,正中咽喉,夺了他性命?……唔,不,我的花枪,还是乖一点,不要伤了他的要害,吓他一吓也就罢了,他又不会我最厉害的三枪招数,怕是一吓也就瘫在那里啦……呸,不成器的东西。

……四十年了,哪怕只为了儿子四十年苦苦追问的苦,也要见到他,把儿子的追问告诉他,让他自己做个分晓。

把守山门的士卒去报了,也许不一会儿,他就要出来了——我的发髻、簪环可还齐整?我的眉不翠眼不明齿不白唇也不再红。这些想必他都能看得出。他也一定显了老态……哦,很怕显的老态,很怕见的老态……如果,一直在一起,流光偷换,怕不会有今日的触目惊心……一个从十九岁倏忽跳到五十九岁的人,怎样才能不触他的目惊他的心?怎样?!

来不及了,即便此刻生出不触目惊心的法子……来了,来了,那脚步声是他的么?我忘了他的脚步以怎样的频率和声音响起,但那一直萦绕了我四十年的熏香的气味还是来了……稳住心,收棱角,我的花枪,我的宝贝,做成一只杯子,一只浑圆剔透、温润娴雅的杯子,一只老老实实、不动声色的杯子,一只只盛旧情、不洒新泪的杯子,跟随我,去见四十年前旧主人,高举了你、彼此致意、我和他、都{zh0}马上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的旧主人……


注:此篇写的是《对花枪》。

剧情简介:隋末,青年罗艺赴试,病倒途中,被武艺高强的姜父救回,将养痊愈,收为弟子。姜女桂芝随父习就{zc}花枪,代父传授罗艺,二人结婚。婚后罗艺赴试,又经战乱,音讯杳然。四十年后,桂芝闻罗艺聚义瓦岗寨,遂携子孙往寻。罗因另有妻室,并生子罗成,不敢相认。桂芝与之对花枪,全家团聚。

已投稿到:
郑重声明:资讯 【《京昆之美》之十九、人间别久不成悲_简墨_新浪博客】由 发布,版权归原作者及其所在单位,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企业库qiyeku.com)证实,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若本文有侵犯到您的版权, 请你提供相关证明及申请并与我们联系(qiyeku # qq.com)或【在线投诉】,我们审核后将会尽快处理。
—— 相关资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