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生命里的树(外一篇)/□向
树是有生命的,也是有灵性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一生中,我们究竟与多少树相遇,恐怕谁也说不清楚。生活在乡下的人是富有的,他们打开窗户,打开房门,{zx0}看见的,总是一株一株的树。先是院子里的几株,田埂上的一排,然后就是一整座青山了。如若再远些,那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是逶迤如国画的浅墨。
树,与他们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请石匠架房子要漆树,请木匠扎椅子要柳树;楼梯是杉木做的,楼板是核桃树刨成的;背上背的是白杨树做的背脚,脚下走的是松树铺的独木桥。树扎根在他们的生活眼眼里去了。
即使在城市深居简出的人,也无时不在与树接触。
在这个世界上,鲜有人不喜欢树,不与树打交道的。都喜欢在窗前在院子里种一些花草,种几株树,就是为了每天都能看见那些从枝桠里钻出来的绿色。那些翠生生的绿色,不仅养眼,招引来清脆的鸟啼,给人更多的是一份精神上的鼓舞。有了树上的绿,不管它是鹅黄、嫩绿、浅绿、深绿、墨绿,我们的心里就装着一座春天。
生长在我生命里最早的树,是一株分叉的核桃树。
那是一株生长在溪边的核桃树,它的前侧是深达丈许的溪谷,后侧是我家的农田,那个角度算得上是很陡峭了。夏季的大水很汹涌,把溪边没有树的地方冲出一个个深槽,把肥沃的泥土带走,以至溪谷越来越宽,甚至核桃树
的底座下已经悬空。
在大水的冲蚀下,核桃树的主干每年都会向溪谷歪向一点,很多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我都替悬空的它无故担心。担心一阵大风吹过来,就会将它歪斜的身子刮倒在地,害怕一夜大水就将它脚下的土壤冲散,使它滑落溪谷。可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它站在那里,把头昂得高高的,把它的枝杆尽可能地往内侧生长。
有一次父亲说了一句话:那棵核桃树活得很辛苦哩。
它活得辛苦,可一点也不偷懒。每年春天它都会开满繁花,秋天挂满了核桃。几乎所有的核桃树挂果都会隔年的,一年丰收,一年歉收。可它不一样,年年都结满了又大又好剥的核桃,总为我们带来惊喜。
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一场罕见的大风里,在一场生死较量之后,核桃树失去了一条胳膊。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风从它的分叉处撕开了一根粗大的主干。我在收拾地上的残枝败叶时,在那根断枝里,发现了不少虫蚁。虫蚁蛀空的树,那能抵挡风的万马千军呢?
父亲说,生了虫蚁的核桃树活不了多久了。然而在第二年春天,它竟然在断口处生出了两根新枝,那剩下的一根主干在秋天还结了满满一树的核桃。我以为它又恢复元气了,并暗自庆幸。
然而它到底像一个久病的人,一点点失去了生气,终究连一片叶子也没有生出来,可那也是过了好几年时间,可见它依然在坚持。它虽然再也没有长出绿色的叶子,开出繁星一般的花朵,它却在干枯的主干上结满了一个挨一个的大黑木耳。只要一下雨,木耳足可装一小竹篮子。
核桃树永远地失去了春天,可它把它内心的春天在身体里绽放,化作一只只耳朵,来聆听世界的声音。
那株核桃树早已被我们砍去了好几年,它的树干也被我们当作柴火烧完了,可它的根系所在的地方依然固若金汤,我们照样在那一块农田里种植庄稼,仿佛那株核桃树不曾死去。
沿着那株核桃树的足迹出发,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树,有山里的树,城里的树,还有从国外移民过来的树。它们中有的出生贫贱,有的身价不菲,有的天生耐寒,有的却只适合盆栽,有的瘦骨嶙峋,有的富态雍容……在那么多树中,惟有荆州境内长江防洪堤上的白杨树给我的印象最深。
在长江边遇见那些白杨树,是我始料不及的,至少它们不应该那般美丽。我素来对人造林感到反感,以为那些并非xx的绿色,总在一定程度上损坏了原有的美感。可那是怎样的一片连一片的白杨树啊!它们笔直的身躯直指蓝天,像一道道绿色的誓言萦回在长江两岸……
我时常一个人坐在白杨树林里,静静地在那想着一棵树与一条江的关系。白杨树宽大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长江水在江堤下缓缓流淌,荆州古城和辽阔的江汉平原在我的背后陷入一片寂静。太阳从长江的东边升起,又落到西边的江水里,时间就在白杨树林里跑来跑去,抑或静止于一片落叶之上。
我爱暮春的白杨树,那时侯它们刚刚将心里的芽吐出来,天地一片嫩绿;我也爱仲夏的白杨树,那时侯它们已经生长得蓊蓊郁郁,天地一片绿荫。可我更喜欢晚秋和寒冬的它们。虽然它们的叶子几近落光,可它们依然一株一株笔直地立在那里,精神抖擞的要么在萧索的秋风中睁着一只只美丽的眼睛,要么顶一身风雪让长江变得苍凉如画。
可无论你什么时候去防洪堤,都可以看见它们端正的站相。大风吹,它们不乱阵脚;大雨下,它们不挪足半步。每每看见它们在大风大雨中咬紧嘴唇,肩并肩地站在防洪堤贫瘠的泥土上,都会使我想起在1998年那场罕见的洪灾中,那无数奋战在抗洪抢险{dy}线的武警官兵和人民群众,想起了那些至今仍然流传在荆州人口中流淌在他们心里的故事。
大抵都知道这样一句话:长江之险,险在荆江。这是因为荆江段差不多已经成为了地上河,只要一发大水,荆江随时都有决堤的危险。没有在荆州生活过的人,特别是没有经历过九八年那场水灾的人,是体会不到荆州人对长江的畏惧的。正是如此,防洪堤显得尤其重要,那些白杨树的价值和意义也就非同寻常了。
我想应该是的,那些白杨树就是那些抗洪军民的影子。他们离开了,却种下了如他们一样坚强而团结的白杨树,不分昼夜地守卫着身后温暖的家园和古老的文明。
白杨树对生长环境不挑三拣四,无论是在西北缺水的荒滩戈壁,还是在土质极差的南方盐碱地,都可以看见它们绿树婆娑的身影。它们是那样的坚定,在我们的视野中,生长成为一道永恒的风景。
除了白杨树外,沙漠中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烂的胡杨也会给我们的心灵带来震撼。在那时,你发现胡杨多像一个兄弟,在那里为你打气,为你艰辛的跋涉之路指明方向!
当你在悬崖边看见一株独自抵抗大风的树,在盘山公路边看见车窗外那些防止泥土滑坡的树,当你看见一株被劈去了枝叶只剩下一根主干的树,你的心该是怎样的激动,又是怎样的温暖啊。特别是当你目睹一株树倒下的那一瞬间,听见大地发出的那一声闷响,我想你的心肯定揪得很紧很紧,很疼很疼。
我们无法想象那些顽强的生命,在缺水少土的地方是怎样生长成苍天大树,然后默默地在那里守侯上千年的岁月,等着与我们相遇。
与一棵树相遇,是缘也是份,有如一段好姻缘。
树有生命,它的光阴被自己刻在生命的轮上;树有灵性,它的生活态度就是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树有语言,风吹的时候,它就唱歌和说话;树有原则,它的信条是落叶归根,毕生不离故土。
也许我们一生也无法读懂一棵树,但并不妨碍我们向一棵树学习,学习它的谦卑,温和,坚韧和达观。我们无法时刻把一棵树攥在手中,但并不妨碍我们把它刻在有限的生命里,在我们最温暖的地方种一棵常青大树。
吾家门前有嘉木
两棵桂树早就在小区的园圃里,只要打开楼道的铁门,把目光向左边微微乜一下,就可以看见它们。可我竟把它们忽略了,冷落了。我是去岁寒冬,从岭南的一座城市来到湘水边的。而我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每日里都是在它们的注视下,匆匆消失在那条通向嘈杂的过道,傍晚的时候带着些许疲惫匆匆上楼。铁门通常都在身后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若不是八月的到来,若不是它们身上散发出的那一阵阵忽远忽近的幽香,我想我是永远也不会留意它们的了,哪怕抬头与平视间都可与它们相见。我自以为不会在这个临时落脚的小区常住,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哪知那些个小块的园圃里,除了两棵秀颀的桂树外,还有一株高大的广玉兰,一株银杏,一棵红枫。这些组合,仔细观赏起来,还很有一些韵致呢!
八月的那个月亮还未圆的时候,我在上下班的途中,就已经被一种难以抵抗的香所迷倒了。当你停下来认真的闻时,那香味却细若游丝,几近于无;当你转移了注意力时,那馥郁的香又来了,好似从心底翻出来的,将你全身包裹着。我不知道那些香是从那个方向飘出来的,远远近近的看,都找不到桂树的影子。许是从十里之外的山里飘过来的吧,我想。
{yt}清晨,我照例下楼,却在打开铁门的那一刹那,一股无以形容的桂花的清香把我的五官击中。我惊得迈不动脚。顺着香气我看到了那两株桂树,繁茂的枝桠里全部是密密匝匝的小星子。凑近一看,那些满密的星子仿佛把八月的枝条给压弯了。香味难道也是有重量的么?黑点一样的蜜蜂在花朵上忙碌,它们是幸福的,一生在花朵里奔波。它们的起点是一朵花,终点也是一朵花。我看着它们裹了一身香粉飞走了,把鼻子凑近那密匝的花群,香——绵延不绝地输送到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差点醉倒了。
从那个清晨开始,我上班之前下班之后都要凑近它们,好好地享受一番,让每天被各种烟尘困绕、越来越分辨不清味道的鼻子接受全新的洗礼。有时候在睡梦中,仿佛有清香从窗户里跑进来。我看到好多人,都会有意无意的在树底下多站一会儿,甚至有好事的小孩子,爬上树去摘两枝桂花,一溜烟地跑了。
我也会替它们担心,因为这长沙的天气是说变就变的,别看八月的天有多温暖,只要下几滴雨,吹几阵风,气温就下降得快。果不其然,接下来好几天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气温骤降,人们都加上了秋衣。可那些桂花竟然在雨中还透出幽幽的香来,直往人的心尖上绕。那香,是比先前还要干净的,真是难得。
虽然挨过了秋雨,可它们终究没有熬过时间,毕竟花期有限。我看着它们一日一日地枯萎下去,看着它们堪比黄花瘦的一张张小脸,心疼得不行,可惜我不是掌握时间的上帝,要不然我一定让这个世界永远洋溢着桂花清远的香。
桂花谢尽,仿佛也是一个晚上的工夫,一大清晨来到楼下,以往的香气全无。站在树下徘徊,总觉得心里少了一点什么;在办公室里,心绪难安,好似总在挂惦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如此捱了好几日,正当我又在往以前那些惯常的日子里还原的时候,不曾忽地里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清远的香。
那一次不是在我开门的空当,而是我从外边回家的路上。那香,比前些日子的淡了不少,可终究让人高兴。在香里一路小跑,在夕阳的余辉里,我看见在那些业已枯萎的花朵里面又生长出了许多米白色的花朵。看着那些小家伙,在粗糙的树枝上抱紧内心的香,却释放出更多的香,我的心头突然一热,这些桂花是有灵气哩!
第二次开败之后,它们又开了一次。虽然香气在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可我分明感觉它们是永远也开不败的了。那些被人们褒扬得天花乱坠的梅花,梅开二度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更何况是三次呢?连开三次,就是将近大半个月,甚至一月有余了。
也就是那两株桂树,让我记住了那一块园圃,也让我记起了另外两株桂树。
在鄂西,乡下人似乎都喜欢在院子里种一些喜树,譬如桂,譬如水红。水红树在春天会发出许多细芽苔,芽子都是水红色的,看起来喜气洋洋,而桂与贵谐音。乡下人嘛就图一个喜一个富,哪户人家不图这两样东西呢?
在我所住的那个垸子,就曾有两户人家为图一棵桂树差点大动干戈,其中一人是我过逝多年的祖父。
那株桂树恰好矗立在祖父与另外一户人家的房界上,它的归属一直没有厘清,两户人家都默认为自家的,但碍于邻居和兄弟情谊,也没有为此发生过争执,就让它长着吧,反正开花了大家都闻得到。
多年的平静最终被一根葡萄藤给打破了。那根粗大的葡萄藤缠绕着桂树,每年都会结一树的葡萄,从地上望去,像从天幕里垂下来的水晶。两户人家都想摘葡萄,结果矛盾升级。那时还不算年老的祖父脾气一冲,就要和对方干架。双方都操起了扁担和斧头,要是真干起来,后果不堪想象,好在被旁人给劝住了。可祖父还是觉得咽不下气,就要把树砍掉,不是争这争那吗,老子把树砍了,就没得争了。不过他砍树只砍了一半,也被家人拉回院子了。
桂树从此就悬在了那里,人若要碰,肯定起事端,风若来横劲,树就没命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那棵桂树还是倒下了,不知是人砍的,还是风刮的。祖父在几年前已经长眠大地,他的那个兄弟也已白了头。不过那棵桂树还生长在垸子许多人的记忆里。
在我的印象中,那株桂树仿佛一直是那般高大的,主茎一个人合抱不住,枝叶苍翠。八月扬花的时候,整个垸子都被幽香笼罩着。连那些在田间地头忙活的人,整日里都被香气熏染。脸色在阳光里红扑扑的,都说准是让香给吃过一回。我和小伙伴不时爬上去折几枝桂花,拿回家插在瓶子里,屋子里便生长了一株桂树,芳香四溢。
那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zd0}的桂树。
父亲在院子里栽的那株八月桂,是在最近十多年里渐渐长大的。
桂分四月桂和八月桂,前者是野的,不香;后者是家的,但很少碰见。父亲说当初为了弄到那棵桂树花了不少心思,是从别人家左磨右磨磨破了嘴皮子才磨回家的。
我们一家人都喜欢桂花,父亲尤甚。他说往茶叶里添加一点干桂花,喝那茶水啊,香得不行。父亲不时用一把磨得亮晃晃的剪刀为桂树修剪枝叶,把它修剪得圆圆当当的,像一个绿色的球。为了给桂树充足的空间和阳光,他忍痛砍掉了桂树北边一棵已结果多年的枇杷树,毁掉了一盆遮天蔽日的月季。
桂树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在很小的时候就扬了花。{dy}年花不多,零星的几粒洒在枝条上,但站在街沿和院子里,很容易地就闻到了那预示生活甘甜的幽香。往后花就多起来,一年比一年密,一年比一年大。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都荡漾在桂花清幽的香里。
凡人都有爱花的情结,在我家院子里,以前还种过百合、月季、芍药、牡丹、指甲、瓜叶、美人蕉、玉兰等不下十种花草,可多年过去,它们大多消失了踪迹,只有那株形如华盖、叶如碧玉的桂树,越加讨人喜欢了。
我家院子在马路边上,来往的人很多。只要是看见了那株桂树的,都赞不绝口,甚至每年都有人要出高价把它买走,连同它旁边一棵挺拔的水红树。但每次都被母亲委婉拒绝了。她说桂树是喜树,水红树是发财树,假若卖了,财运也跟着走了。即使在我们家经济举步维艰的那几年,母亲也从未动摇过。
那株桂树开了那么多年花,我从未试过往茶里面洒几粒桂花,但我可以想见父亲所描述的那种茶味。古往今来以桂入题的诗词应当也不在少数,但我相信,如果他们没有栽培一株桂树的经历,没有在乡下生活的阅历,他们的作品是肤浅的,浅吟低唱的,他们知道的不会比我长期生活在乡下的母亲知道的更多,更深刻。
在乡下走马观花的城里人,他们不会知道生活里溢出的滴滴苦汁,需要一阵阵怎样清甜的幽香把它们静静地覆盖。
附《鸭绿江》2010年1月下半月刊目录
壹
01
贰
04
叁
25
31
36
42
49
肆
55
伍
67
70
陆
72
78
81
83
85
91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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