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故乡景物,铁锚是难忘的一个。
每只铁锚都有三四个钩子,极力往外扩张,又使劲向里收拢,如同苍鹰利爪,大个的铁锚有一米多长,小个的也有尺余,它们是船停泊、靠岸和作业时重要的工具之一,黑沿子河的两岸布满它们的足迹。
涨潮的时候,孩子们就像鱼似的在河里洗澡(游泳),胆子大的孩子会来到船跟前,向上纵身,双手抓住船帮玩荡秋千,或者攀爬到船上歇息片刻,抑或从船上立刻“扑通”一声跳下,美滋滋的,神仙一般。胆小的孩子就在一个地方不紧不慢地戏水,有的还要唤家长守护一旁,以防不测。大家玩得五花八门,有的“扑腾”“扑腾”练狗刨,有的鸭子似的扎猛子,有的把肚皮露在水面仰泳,更多的人是联手玩捉迷藏,打水仗。我属于胆小的那种,每次洗澡都非常谨慎,先选好地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游玩,即便如此,我仍然担心自己被潮的大流冲得远离了安全地带,让水里的铁锚把肚子豁开,将脑袋扎个大窟窿,因此很少扎猛子。
听老人们说,船在海里作业时,铁锚就是渔民的主心骨。没有铁锚,遇到强风暴潮时,船就像浮萍,容易发生危险,驾长(船长)再有本事也无能为力,这就仿佛一个驭手骑在一匹纵横驰骋的野马背上,突然失去了缰绳。所以,驾长在海中一旦选中了捕捞鱼虾蟹贝的作业地点,就会马上命令投锚手将铁锚掷到水里,铁锚牢牢地抓住海底的泥沙后,船便像树生了根,任凭风再大,雨再猛,浪再狂,船也不会漂走。每每这时,渔民们在船上作业即可放心大胆、得心应手了。
放铁锚是一项技术含量颇高的活儿,因此,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成为投锚手的,做投锚手的基本条件是身体壮,脑子活,眼机灵,心理素质好。经验丰富的投锚手会将铁锚摆弄得服服帖帖。在渔民之外的人看来,那铁锚简直就是投锚手胳膊的延伸。初出茅庐的人放铁锚时往往紧张局促,一不留神,拴铁锚的绳子就把自己的手脚缠住了,偶尔整个人还要被铁锚带到水里。
我的大大(大伯)福云,既是一位优秀的驾长,又是一个出色的投锚手。船从河口那里顺潮顺水地快速归来,将要进入生产队的船坞子时,就加大了马力,“突突”地冒起黑烟,如同刚刚从xx射出的箭镞一样劈波斩浪,竭尽全力地向河岸冲来。但见福云大大凛凛然站在船头,眉头微蹙,目视前方,双手拎着铁锚和几圈绳子,蓄势待发。就在船头撞飞一簇簇浪花,风驰电掣般冲上河岸的一刹那,他将手中的铁锚和腕子上的绳子有节奏地上下颠动几次,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将铁锚抛出,“嗖”的一声,那铁锚就像一位武林高手掷出去的飞镖,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义无反顾地向着岸上刺去,死死地抓住泥土,用力,用力,向泥土的更深处钻去。
这样的画面,精彩之极,简直像魔术大师变得魔术。
冬天,船都上岸“卧高”了,铁锚迎来了它们一年中最闲适的一个阶段。一个个铁锚被渔民们从船头卸下,散落各处。有的懒懒地躺在船的甲板上,有的被堆放在院子的一角或墙根儿静静地坐着,有的被孤零零地放在河堤上听着烦人的“呜呜”的西北风吼叫,待遇好的则被安置在网铺的小库房里,享受着暖暖冬阳的照耀。
我是爱铁锚的,爱它的模样,爱它的颜色,爱它的“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更爱它丰富的内涵。故此,从小到大,除在水里洗澡外,每次见到它时,我都要仔细端详,或蹲下身子轻轻抚摸,陷入沉思。
由于长年累月被海水浸泡,铁锚都生了锈,故乡人却愿意把生绣叫成“镀金”或“金色”。这大概是故乡人,对铁锚的一种特殊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