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一页纸，一面是有棱有角的工件图，箭头处尽是冰冷的数字与符号；一面是细腻圆润的文字，文里透着感性与蓬勃。

工件图张扬着智慧，依图样加工出来，是立体配件，装配在火车上可自由驰骋，他与此如世交，作图——加工——成形，便是他的大半人生，利落流畅，清澈见底。文字是感情的载体，她与它痴缠，将纷繁凌乱、落拓悲喜一一道来，她只在心灵里放飞，低吟，浅唱。

他是直而硬的线条，她就是绚烂迂回的紫藤；他是声势浩大的瀑布，她就是沉默在他脚下的小溪。如此，他们的人生该是没有交点。

数年前，大抵是因了他的骨子里缺少柔软，她的骨子里渴望阳刚，他们牵手。

诸葛亮《蒋苑》里说，“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

儿时，算命先生说，他性倔，必定命犯桃花，凶多吉少；她生辰八字上，桃花得时，旺相，足以让他柔中带刚，仕途坦荡。

只是，牵手时，他们并不信命。

彼时，他很贫穷，她亦然。

他们很相爱，一起去租房，一起去街边地摊购买锅碗瓢盆针剪箩筐，一起趴在床上看二手市场淘来的黑白电视。起初，他在一家单位，挥汗如雨操作机器，依着别人作出的图加工出各式各样的配件，以此换取微薄的工资。

她去很远的郊区代课，披星戴月，偶尔爬点格子，用换来的稿费改善三餐。

日子细细密密地过去，像篱笆墙上的豆角秧，浓密的枝叶里总会采拮到小串惊喜。

淡淡的光阴里，就这样滋生出一些小小的梦想，他希望会作图，编程，CAD,PROE，他都要驾驭，否则对不起他的专业，他还说，她不该跟着他生活在金字塔底。

只是，他并不如意，他经常受到领导或同事的攻击，以致于挫败而消沉。他换了几家单位，类似的情况总会发生。

终于，他失业了，焦燥，落发，他冲她发火，说她是克星，让他屡不得志。她无语，只感到些丝丝凉凉的悲哀，滑到她心底。

三月，粉粉的桃花漫延天边，他决定背起行囊，远离伤心之地去外面闯荡。他问她：你——会在这里等我吗？

她望着他，很久，眼里有泪，却不想轻易滑落，她想，他只不过是去寻梦，寻梦，有错吗？他已而立，眼角生出了纹络，该去寻梦，他的行囊里承载着她和孩子的未来。

他说，如果你也厌倦了，可以飞了，找个好人，嫁了吧。

她低首，眼泪终于磕下来，却只娇嗔：你啊，想振作起来，先脱了你浑身是刺儿的衣裳。

不是么？他身上都是“刺儿”：刚愎，顽劣，自负，清高，他经常把周遭的人戳得很疼，而他却浑然不知，只在受到无形伤害的那一刻才会隐隐作痛。但是，顿悟总是太晚，当结局无法挽回，他只得像伤痕累累的孔雀，尽管羽毛鲜亮，却怎么也张不开翅膀。

他也曾经戳得她很疼，只是她把疼痛安放在日记里，她不会擂起拳头伤到他心窝里。

“嗯，我会的。”他说，“再见吧。”没有拥抱，离别也简化明了。

她没有走，她相信宿命里，她是他的{wy}，他们已牵过一次手，还会有第二次，不为别的，只为了肚里的孩子。

他们被分隔在一张纸的两面，背着贴着背，却xx相见。

来年秋天，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一个很可爱的男孩，有着像他一样有着黑亮的眼睛，粗壮的小腿儿，特别的，啼哭的声音干净澈亮。

彼时，他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大型国企，消磨得淡定而从容。他发展很快，实现了梦想，成了机械工程师，只是，收入较微。他想，当初的决定多么果敢，离开她，他竟能发达。她从他的生活里一点点淡出去，像天边的云，他抓不住，也懒得抓。他只有满眼的绚烂，只是不知道，哪一朵该是他命里的桃花。

谈了几次恋爱，皆因他无车无房无疾而终。他笑笑，“刺儿”脱去了，却还有更多的“刺儿”让人望而生畏。

画完图，他在空间里装饰他的家，绿色的幔，粉色的墙，还养了一只波斯猫，只是，他仍觉得寂寞，他的硬盘里有许多女人的照片，唯独没有她的，她已被他封闭在尘埃里，看不见。

他一一欣赏着那些女人的照片，他不小了，他在斟酌哪一个女人愿意执起他的手。

他的手机响了，一个似熟稔的号码：爸爸！爸爸！

他大惊，谁？

他与她见面，她领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她还是那样温和，目光莹润，音色柔和，只是眼角有了纹络，肤质也并不细腻。他走过去，抱起孩子，牵起她的手向暮蔼里走去。

他愧赧：我没想到你会等我，我从未有过回去的念头。

她说，我一直认为，我们的距离只有一页纸的厚度，尽管你走到天涯，也走不出这张纸。注定，我们就这样绑在一起。

他竟哭了，一别经年，心依然在原点。

许多年后，他带“刺儿”的衣裳一件件脱去，他们又拉着手一起去买房，一起去商场购买锅碗瓢盆针剪箩筐。他每天画图，她每天写字，他在纸的这边演绎生活，她在纸的那边书写生命，直到儿女成双，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