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爱情电影就像日本文化的其他形式一样,带着鲜明的民族特色,在精洁、素雅的包装下,有一股深不见底的幽怨与偏执,最能体现日本特有的爱情观与人生观,这就是可与武士切腹等量齐观的情死现象。日本爱情片大多与死有关,与义理和人情的矛盾有关,别具风味的凄美与甜美,往往由此而来。
命如《玩偶》
一阵凄怆的鼓乐声中,一场江户时代情死的木偶戏开场了,这同时也是电影《玩偶》的开场。舞台上的黑衣人推动着一男一女两只木偶向死亡走去,西岛秀俊、菅野美穗两位电影的主角,穿着形似剧中木偶的长袍,用一根长长的红带相连,以相同的频率一步一步向画面前景走来。北野武是个喜欢女人也有过许多女人的男人,他也是深通传统文化的高手,向往起近松木偶戏“情死剧”的专一与悲烈来,便有了《玩偶》对情死的现代图解。以木偶戏开场,宣示了随后真人演绎的出走、殉情,以及守约、等待、痴情、横死,一幕幕现代情死,都与木偶戏对照、呼应。两位主角被一根红线拴住,半似痴呆、半似被不可知的力量牵引,像提线木偶一样在茫茫大地上行走。在流落雪野,与死愈益接近的高潮时刻,木偶戏再次插入,“绝命曲”急剧响起,戏台上两只木偶在“黑衣”推动下抵达死亡,西岛、菅野突然摔下雪崖,红绳连着他们俩挂在一株枯树上,宽大的戏服随风飘摇,恰似两只木偶。全片演员的表演摒除了修饰,几乎不作表演,表情像是戴了能乐面具,变化的幅度极微,近乎木偶的面孔;动作反应比常规电影慢了三拍,好一会儿才有反应,片中世界近乎木偶戏的节奏。故事主线由于金钱、世俗压力,男女主角不能相爱而出走,终至以身情殉,纯然是情死木偶剧的情节,只是油坊当铺老板换了公司社长而已。《玩偶》的一切都在与情死木偶剧参照着,一场场横死按常规剧情看是生硬得不可理解,但北野武却成功地建构了一个至美的情死意象:这是世间一切不获圆满的情感的象征,这是一切无力操纵自己命运的生命的象征。
木偶戏文化的情死传统
《玩偶》还只是北野武对情死木偶剧的膜拜和模仿,真正承袭着木偶戏情死传统的爱情电影是什么样呢?筱田正浩的《情死天网岛》 (1969) 和增村保造的《情死曾根崎》 (1978) 分别改编于近松门左卫门情死木偶戏的代表作,一前一后表达了情死文化的绝诣。情死这一社会现象集中出现于 17 世纪末、德川幕府统治下江户时代的初期,幕府的统治者尽管自己骄奢淫逸毫不逊色于糜烂的贵族,却下令实行了历史上最严厉的禁欲政策,禁止男女自由接触,性与爱的纾解渠道娼妓和男色也受到禁止,这个时候,主要在xx和下层商人之间,情死开始大量的发生了。{dy}桩见于史册的情死事件是 1683 年大阪一个艺妓和店铺伙计的xx,之后京都编辑了 12 个真实事例为一册《情死大鉴》,被改编为歌舞伎、净琉璃曲,风靡一时。 1703 年,专为用净琉璃曲演唱的木偶戏编剧本的近松写了{dy}部情死剧《情死曾根崎》,久演不衰,成为日本木偶戏历史上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反映了民间对情死的强烈同情,但情死行为也被幕府以危害社会稳定为由严厉禁止。从那以来情死剧一直是净琉璃木偶戏最有吸引力的剧目,以近松情死剧为蓝本的电影一拍再拍,从 20世纪50 年代沟口健二的《近松物语》、崛川弘通的《女杀油地狱》到20世纪90年代五社英雄重拍《女杀油地狱》,日本人包括北野武为什么长久以来对情死这样痴迷呢?在江户时代人们同情情死,自有爱欲得不到自由伸展的共鸣心态;自古日本人有“好色”精神,这是不同于中国词汇里皮肉之欲的好风情、慕风流的概念,对男女为情殉身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武士文化对平民社会的浸透,使xx作为一种实现自我的崇高形式受到普遍尊重,寻常一个日本人都会对xx殉情怀有敬意,进而产生向往。增村保造的《情死曾根崎》同原剧一样,故事集中发生在{yt}内,大阪酱油屋的伙计德兵卫误把老板强迫招他为婿的定礼 35 两银子借给损友,损友翻脸不认帐,还在德兵卫的珍爱xx阿初面前狠狠损他。德兵卫还不出银子就不能推掉亲事。德兵卫与阿初两心相通,与其无法堂堂正正做人不如不活着,于夜里到曾根崎森林中xx。扮演阿初和德兵卫的个性女星梶芽衣子和出色的电影音乐人宇崎龙童,逼真地表现出人物在道德困境中的紧迫感,森林一场戏,他们双手合十于胸前,在义无反顾的心情下平视前方,幽咽的音乐如奏起“绝命曲”--木偶戏结尾的“道行段子”:“尘世恋恋难舍,今宵谢世情伤。殉情行,何所似?恰似无常路上霜。”
筱田正浩的《情死天网岛》由演技女神岩下志麻分饰一对情敌:纸店老板娘阿叁和她丈夫的情人、xx小春,男主角治兵卫的扮演者中村吉右卫门则是xx的歌舞伎演员,影片运用电影手段再现木偶戏的世界达到了古典美的{jz},日本式庭园回廊活化为木偶戏的舞台。治兵卫是一个窘迫的小商人,却发愤与暴发户争夺xx,争不过就拉她一起去情死。他的妻子给情敌写信,求她放丈夫一条生路,两个女人缔结了信约。妻子为了丈夫的体面宁可倾家荡产也要给情敌赎身,小春为了对情敌的诺言宁可蒙受误解也不让治兵卫情死。挣脱了义理的束缚,在享受性与爱的欢乐后,小春和治兵卫自尽于天网岛大长寺。镜头从屋檐向下俯视着平躺在草席上的两人,披散了头发,脸上呈现着肉体和心灵极度释放的恬静。追求性与爱的自由固然是情死剧的重要主题,主人公对义理的坚持,义理和人情的纠葛,更加体现了日本文化传统的风韵。苦恼德兵卫和阿初的,不只是相爱不成,更重要的是表明自己的清白,不能给世俗造成昧金不还的印象玷污两人相爱的清白;《情死天网岛》最有趣的也恰恰是两个女人之间缔结的信约,做妻子的和做情妇的分别信守“女人的义理”,各自的真实感情与应尽的社会义务“义理”强烈冲突。{zh1}爱欲代表的人情以其强大、鲜活力量还是战胜了义理,治兵卫和小春这些循规守礼的日本人,只因打通了生死关节,才冲破了一切束缚,彻底地释放肉体和心灵。
超越宿命和无常的约束
“约束”这个词在日语里是约会、约定、信约的意思,然而字面上恰恰表达了日本人循规蹈矩、自陷于种种束缚的实情。日本爱情片的顶峰《等到重逢时》 (1950) 男女主人公的约会是被外力战争所打破的,在 1943 年躲避美国空袭的人潮中,美院学生萤子差点跌倒了,一只有力的手从旁将她扶住,她与英俊的知识青年田岛相识。接到入伍通知后,萤子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准备在两人的告别约会时送给他。到了约会的时间,田岛为送嫂子去医院而未能赴约,萤子为了等他就像蓝桥相会中的书生,空袭降临也不躲避,中弹而死。田岛不知她已死,怀着必能重逢的信念登上火车。几年后,战争结束,田岛回到日本,他所见到的不是萤子而只有那幅肖像。两位主演冈田英次和久我美子都是极富知识分子魅力的演员,在今井正洗炼而有力的安排下,这部根据罗曼·罗兰《皮埃尔和柳斯》改编的影片,破天荒创造出日本{dy}个隔窗吻别场面,给日本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震颤。
丰田次郎的黑白片《雪国》 (1957) 那惨白茫无际涯的雪原景象,是川端康成美在虚无、xx恩爱付诸无常意念的具象。岸惠子由于演了大众化的爱情片《请问芳名》系列而成为 50 年代{zshy}的爱情电影女演员,在本片中她演驹子,梳了艺妓的髻妆,颦笑间带着风尘气,但难掩本质的高华。她将脱离风尘的希望寄托在落魄画家岛村身上,怎奈影坛首席白面小生池部良饰演的岛村,自身尚在沉沦中又安能渡人?两人数分数合,身和心反复交缠,驹子的美与纯净虽在他心中引起知音的“物哀”,但终无力亦无意伸出手去,将她从无常的河流中拯救。有无数表现艺妓或xx的影片,那些风尘女子期待着一次相会与一个对象自由相爱终身有所托付,如果不能跳出苦海就甘愿一同情死,但也无数次她们就像驹子这样发现男人都是不可靠的,他们的诺言只印证了风尘世界的无常。
浅丘琉璃子、河原崎长一郎主演的《我遗弃的女子》(1969),无常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一个社会底层的青年女子与大学生相爱,为他怀孕,因世俗压力被他遗弃。流产后进入福利院从事公益性的工作使身心得到纾解,他再次出现,再次委身于他,然后他地位不错的老婆跳出来指责她、打散他们。几经挫折后,女主人公终于明白世上什么是变化无常的,自己应当坚持什么。在福利院老人们的鼓励下,浅丘用一种东北方言唱起了民谣,黑白的画面忽然一转而为彩色:东北乡村的沃野,身着传统服装的青年策马急驰,两旁的风光瑰丽无限。在依恋自然、向往回归故乡的纯朴情怀之中,女性的自立意识觉醒了,预示着她们未来的道路宽阔起来。
熊井启的代表作《忍川》和岸惠子主演的另一部影片《约束》分列 1972 年电影旬报xx{dy}、第五位。《约束》是新浪潮导演斋藤耕一关于忘年恋的一个真正的约会,在冬季沿着日本海沿岸北上的列车上,中年女子岸惠子和玩世不恭的青年萩原健一相对而坐,交谈中牵出了彼此的历史,她背负着杀夫的过去,他对眼前的一切百无聊赖失去兴趣。在雪野中漫步倾谈,两人逐渐露出了生趣和笑容。接下来是不可抗拒的别离,但两人相约,一定再会。《忍川》改编于三浦哲郎同名自传体小说,主演加藤刚和栗原小卷看起来是那样充满阳光的一对璧人,但他们所饰演的主人公实际生活在凄风苦雨里。主人公哲郎刚刚大学毕业,他来自贫寒的边远山村,整个家庭被不可名状的噩梦笼罩着,兄姐xx的xx,得病的得病,失踪的失踪,一种异常的导致灾难的基因进入了他们一家人的血液。哲郎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倒在与生俱来的厄运中,直到他在毕业酒会上遇上酒馆女招待志乃。志乃独力抚养患绝症的父亲和几个弟妹,不知怎样挣脱艰辛求生的黑暗,可是她的清新明朗给忧郁的哲郎注入了一股清流。尽管不知道今后的自己靠什么生活,哲郎还是决意不让她为了家庭嫁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男人,自己挑起她一家的重担。两人订婚了,远离东京到她家乡见了她的父亲,老人为女儿找到一个可靠的对象而瞑目辞世。为举行婚礼,两人来到雪封中哲郎的家乡,志乃感到他的家人虽怪异但依然是善良和满溢亲情的。在一个凄楚的寒夜,两人行罢婚礼,用身心的{dy}次xx接触驱散了窗外的寒冷。凌晨,他俩裹着棉毯来到结满冰柱的屋檐下,相依着凝视前方,感到黎明的温暖正在渐渐走近。在相遇之前这两个孤独生命都是暗淡的,相遇之后,两人相依所产生的热量超越了贫穷,超越了苦难,也超越了宿命;婚姻是一根练索,没有把他们圈禁在一座空虚的围城,却是合二为一抵御深夜的严寒,这就足够了。
迎向死亡的极乐《感官世界》
快乐的顶点在面临死亡的那一瞬间,按照唯乐原则行事的一部分日本人,把与死相连的快乐看做情爱的{zg}境界。《感官世界》的阿部定和吉藏是性事的爱好者,也许在现代西方社会可以加入某个xx俱乐部,恣情地奔放xx的沉迷与偏执,但在尚处封闭的时代,他们就显得太不正常、太突出了。阿部定是吉藏性事爱好的同道,吉藏理解并同情定对xx欢乐的无限索求。吉藏不惜牺牲自己来满足她激发快感的试验,所以在{zh1}的奔向高潮的游戏中自居于受虐地位;定只有在吉藏身上才能体验到至纯至高的高潮,为了突破高潮体验的极限,她不惜拿至爱的他作实验品,在他生命消逝的一刹那,她的快乐也达到了顶点。虽然她的至爱因此死去,她却用切割最心爱那一部分的方式,完成对至爱的{yj}保留和占有。在吉藏死后她的幻觉中,赤身躺在了一座花园石台上,周围天真无知的小孩在跑来跑去,这就将她置于一个xx仪式的中心、一座祈祷青春永恒的祭坛上。xx的极度欢乐使她恢复了青春,消去了尘世数十年所累积的创伤和污垢,恢复到一个无知孩童的纯真状态。但毕竟,阿部定追求极乐的方式因独占性而带有破坏性、毁灭性,银幕上沉醉于死亡之美的画面,令每个还不想死的人感到恐怖。这种占有欲带来的破坏性、毁灭性,一旦超出了二人世界,后果就更加可怕了。想想三岛由纪夫自编自导自演的《忧国》 (1967) ,日本军官在抑制着死亡恐惧中品尝肉体的极度欢乐,之后便是与妻子血淋淋的xx,这种极端轻蔑自我和他人生命的变态,不是以战争的形式释放给人类极度的灾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