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还有两天就是阳历年了,县委党校的所有人都还没有得闲。按照马老太太的安排,明天上午要召开全体人员会,每个人都要在会上总结自己一年来的工作情况,并准备好书面总结,会后一并交上。
李志民来党校两个多月了,在教务处他干得还算是得心应手。原来在厂子里他虽然担任的是党支部书记,其实大事小事大都需要他来定夺,工作忙得“两眼一睁,忙到熄灯”。1978年恢复高考第二年,他从老家考上了省农业机械学院,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青县农机修造厂,从车间技术员一路干到厂子里的党支部书记,虽说用时不过六七年,但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是个重感情、重朋友的人,对厂子里的感情很深,与工人们处得关系也很好,但忠孝不能两全,眼看着父母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所以再三犹豫、权衡,才下了调动工作的决心。对他来说,自己在县委党校的这点工作量压根儿无法与企业时相比,教务处那点活在别人眼里可能觉得挺忙挺累的,可在他眼里实在是小菜一碟,与他在企业时担负的担子相比,轻快多了。这种轻快更多的体现为清心,经济指标上的压力,不用再费心劳神考虑几百号人每月如何发工资了,为此,他很知足。再说他这人好像天生不会偷奸摸滑,所以他的勤恳工作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虽然马老太太时常对他的工作颇有点鸡蛋里面挑骨头,但她心里也不能不佩服李志民的工作能力。
李志民来党校上班{dy}天下午,马老太太曾专门郑重其事地又找他谈了次话,其中心意思让李志民听来好似有点拉拢的意思。
“小李啊!噢!我现在应该喊你李主任了。你能到党校来工作我们十分欢迎。昨天你来报到的时候我可能严厉了些,你要理解,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不要在意,不要往心里去。”马老太太或许是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觉得需要摆布好李志民这颗棋子。因为她通过察言观色和侧面的了解,知道这李志民不是个简单人物,所以也有心主动团结他,以便让他能围着自己转,起码不能把他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李志民听了马老太太的话赶忙说:“校长您看您说的,我怎么能不理解您都是对我好呢?您昨天说得对,我作为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首要的是应该谦虚谨慎,昨天您对我的批评很及时、很中肯,还希望校长今后多多给我帮助,我一定努力按照您的要求去做,把工作做好,不辜负组织上的希望。”李志民心里虽然对马老太太已经没了好感,但他也不愿意与她把关系搞僵,别管怎么说,她是校长,自己是她的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真搞僵了关系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你能这样认为,我很高兴。听说你在厂子里是党支部书记,也应该算是领导干部了,但既然调到党校来了,就是党校的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对你严格要求也是应该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马老太太这听着似乎还算亲切的话,让李志民听出了言外之意:你李志民现在是党校的工作人员,别心里没数,要尊重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他赶忙回说到:“校长,你说得对。我虽然在厂子里也算是领导干部,但那是过去的事,是历史。现在我调到党校来了,就是党校的普通工作人员,这点请校长放心,我会摆正位置的。再说,我年龄不大,对党校工作也不熟悉,一切都得从头做起。我会虚心向您请教,虚心向其他同志学习,还希望校长您今后对我多多帮助。”
李志民的话有板有眼,让马老太太听了心里很受用。她清楚自己没有多大真本事,最怕被别人瞧不起,内心的那种自卑多年来就养成了她特别注重面子的问题。“李主任啊!你说得很对,年轻人千万不能翘尾巴,要尊重同志,一定要和同志们搞好团结。”马老太太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其实就是要让李志民尊重她,至于尊重不尊重其他人她并不关心,反倒是希望李志民与其他人搞不好关系,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充分利用矛盾,为我所用地使用好手中的权力。
其实,即便是马老太太不说,李志民也懂得尊重他人,他岂能不明白搞好关系这个朴素而又实在的道理。来到党校以后,他特别注意尊重他人,也就是马老太太提醒他的夹着尾巴做人。不过,说实话,他从心里实在看不惯某些人的懒懒散散。他在厂子里自己忙活惯了,也看着别人忙活惯了,因为那里没有清闲的人。他原以为党校的工作人员都挺忙,能力本事也都挺大,但经过几个月的观察,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由此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人浮于事,尤其是对一些人善于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工作做派,他就更看不惯了。他心里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党和政府纯粹是拿着纳税人的钱养活这么多闲人,要是早知道如此,当初他在企业时也不会积极主动地向国家申报纳税。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看法、想法可能有些偏激,因为理论研究和教学备课与企业的车钳刨铣磨究竟不是一回事,但他总也忍不住这样想。想归这样想,对谁他也不会这样说。从这个角度说,他对马老太太抓工作的热情还是十分佩服的。如果不是她抓得这样紧,闲人们更是闲着没事干了。不过,他对马老太太始终嫌党校人手少颇不以为然。
县委党校原本并没有多少事,但自从马老太太到任后情况发生的较大的变化。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工作热情特高,喜欢没事找事,没活找活。她找的活就是抓学习、搞培训,找的事就是常开会、搞调研。由于她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别人不好反驳,所以李、郑两位副校长乃至党校的其他人尽管心里可能会有意见,但也只能由着她来折腾。
马老太太自己不愿意闲着,也不愿意让别人闲着。譬如这年终总结,按照她的要求,个人要有个人的总结,科室要有科室的总结,学校要有学校的总结。而且,科室的总结不能少于五千字,个人的总结不能少于三千字,学校的总结更是得万言有余才行。这上上下下的层层总结,不仅有字数要求,{zh1}还得贴在党校的壁报栏上搞展示,以此来向外人显示党校工作的生机和活力。人们写字有好有孬,写得好的人自然愿意显摆显摆,可写得不好的人就不愿意这样。再说,把总结贴在墙上也没有多大必要。对马老太太的这些做法,大家多有意见,可马老太太却固执己见,拿她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教训人。
“一年365天,每天做一件事就是三百六十五件,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三五千字能把总结出来就很不错了。怎么能没得可写呢?没得可写就是没做工作,就是没想工作,就是没尽职没尽责。我们写总结不仅要有思想、工作方面的内容,还得有作风、生活方面的内容;不仅要有今年工作的总结,还要有明年工作的打算;不仅要有理论高度,还得有实际内容。理论和实际紧密结合,这是我们党提倡的学风。党校的人都得有理论素养,连个总结都写不好怎么能做好工作?说轻了是能力素质差,说重了就是不配在党校工作。至于我为什么要求同志们不仅要在会上讲,而且会后还要把大家的总结贴到壁报栏上,就是为了让大家相互之间比比看,以此来促进比、学、赶、帮、超。同时,还要用这种方式让外边的来人看看我们党校的精神风貌,看看大家的精神风貌,免得他们胡言乱语,说我们{yt}到晚没事干,一年到头只知道吃干饭。”马老太太所做虽然是把简单问题极度复杂化了,但不能不说,她说的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马老太太虽然这样要求大家,但她自己也带头这样做。她能写一手好字,平常也喜欢看点书,应该说,单就理论而言,她的功底还是不错的,只不过她写得那些东西,空洞说教得多,与实际结合得少。李志民虽然是学工科的,但喜欢看书学习却是多年养成的好习惯。对马老太太的这些要求,虽然他心里颇不以为然,但觉得无所谓,反倒能督促自己加强学习。
12月31日这{yt},马老太太组织全体教职工开会,总结一年的工作。会议从早晨八点半就开始了。先是教研室、总务处、教务处总结各自科室全年的工作,而后除了三位校长的其他人,逐个进行个人总结,到快十二点的时候,十几个人才算都讲完。李志民在厂子里从事领导工作多年,虽然他也按照要求写好了书面总结,但不习惯照本宣科,仍然按照以往的习惯,提纲挈领,侃侃而谈。他讲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内容很实在。马老太太听了他的发言,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也不得不赞叹李志民的逻辑思维和口头表达能力。
下午两点整,总结会继续进行。先是由李校长、郑校长就各自分管的工作进行了总结,而后马老太太就对党校一年来的工作进行了全面总结。她时而念稿,时而脱稿展开来讲,讲了两个小时了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虽然多数人好像在那里认真听、认真记,其实也难免走神。李志民不知道马老太太平常开会不允许随便出入的严要求,也没想到马老太太的总结讲话这么长。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起身出去到厕所方便去了,并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没想到,他刚坐下,就见马老太太看着他说:“我们的总结会很重要,同志们怎么就不能坚持一会儿?难道是我讲得不好不对吗?我看大家要提高思想认识,加强党性修养,养成尊重别人发言的好习惯,切莫别自以为了不起。”
马老太太虽然说的是大家,其实特指很清楚。李志民听了脸马上就红了,心里也十分生气。我不就是出去上了趟厕所吗?难道两个多小时了还不让人出去撒泡尿?刚才李校长、郑校长都出去过,你怎么不说?真是欺人太甚了。再说,这总结会有必要开这么长吗?不就是个县委党校吗?你马老太太的发言是些什么啊?空话套话大话,实质内容没有多少,絮絮叨叨,纯粹是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出去撒泡尿就是不尊重你,这挨得上边吗?我来了这两个多月,平常不多言不多语,见了你毕恭毕敬,工作也勤勤恳恳,我怎么不尊重你了?刚才郑校长在总结中好几次充分肯定我的工作,是不是你听到郑校长表扬我不得劲啊?你一个校长和我这个普通员工叫什么劲啊?也太没水平了。再说,我也不知道郑校长要反复表扬我,更何况他也是实话实说,又没有人为拔高,你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啊?凭良心讲,我干得好孬难道你当校长的难道不清楚?我干好了不也是为了党校的工作吗?难道非得干砸了才行?莫名其妙,好一个嫉贤妒能,没有水平的马列主义老太太。李志民虽然心里很气愤,但无可奈何,除了脸红他控制不住之外,其他的他只能忍受,好歹马老太太也适可而止,没有再继续上纲上线。
她的总结直到快五点的时候才有了快结束的话语:“同志们,我们今天的总结会开得很好,绝大多数同志都非常认真,新年之后,各科室要抓紧按照今天会议的要求,修订完善好各自明年的工作计划,并尽快付诸实施,以实际行动迎接建国40年大庆。由于时间关系,我就讲这些。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说完她起身便率先离开会场。
马老太太虽然官不大,但很讲究“让领导先走”,在党校开会或集中学习,如果有谁抢在她前面先出会议室,她肯定事后要批评你,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谁也不愿意招惹她。其他人看到她走出屋门,才忙不迭出门回家迎接新年去了。
李志民没有马上离开会议室,还坐在那里生闷气。他实在不明白,这马老太太干吗要这样和他过不去。他想再去找马老太太说说,可考虑到时间不合适也就作罢了。他刚回到办公室,李校长就跟了进来:“小李,我看你生气了,过来给你说说。王校长这个人就是这样,她讲话的时候不允许交头接耳,不允许别人插话,也不允许别人抽烟,更不允许随便出入。她认为抽烟、交头接耳、随意插话和随便出入就是对她的不尊重。我们都习惯了,你可能有所不知,今后注意点就是了,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我和郑校长刚才出去那会儿就是为了抽颗烟,她不好意思说我们,所以有可能是借着你出去说说而已,也不一定说的是你一个人,别太在意。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家吧!。”李校长的这些话,多少让李志民消了消心中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