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红旗没有想到这天他会差点笑死。
艾红旗坐在门槛上,眼睛打量着幸福桥的桥面,桥在不远处。通往幸福桥的路面是用参差的石板铺成的。石板来自于后山,艾集体曾经说过,修建阀门厂的时候有人在后山炸出了成堆的石板,据说是挖到了某位封侯的陵墓。这应和了铲除四旧人们的兴趣。阀门厂崭新的牛尾巴街让这些飘荡着古怪气息的青石板有了变幻身份的机会,成了供人民踩踏的基石。
毫无章法,甚至是过于随意的铺设,使得街面的线条混乱,从少年艾红旗的角度看过去,整条街道就像一张被人遗弃的旧渔网,网格破损。零星的脚步在渔网里行走,像狡猾的鱼,不留痕迹。空网。死网。倒是街角几个固定的垃圾桶和一只被路过孩子踢来踢去的翻毛皮鞋像存心安慰似的,动也不动地停留在网底。
有一刻,小月家的黑猫急速地窜过街口,追逐着被下午四点钟的贴地风扫起的一片树叶。有时候是一只破袜子,小月家的猫最喜欢的玩具。它犹如面对一只老鼠,假戏真做地挑逗,充满玩弄的勇气。可一旦属于阀门厂顽劣的老鼠出现,猫耷拉着胡须隐匿在街角,不知何去了。
艾红旗打量着桥面。桥面上有几张脸在滚动,桥是拱桥,对面上桥的人{zx0}露出的就是脑壳或者说一张脸。注视的久了,视觉上瞬间就有‘就一个脑门在滚动’的错觉,新奇又有些恐惧的意味。饼。艾红旗更愿意这么想象,是服务社里烤出来的葱油饼吧!香气四溢的饼。他从门角落里拿出半截粉笔,随意地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有一两个甚至画成了鞋垫。他自然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身边的小月。邻居兼同学的刘小月没有想象的爱好。她是一个爱食零嘴的姑娘,她妈妈贺细妹是托儿所能歌善舞的阿姨,口袋里时常有来自集体食品柜的糖果饼干,这有损公肥私的嫌疑。这是属于阿姨们的公开的秘密。
一点也不像。小月坐在一架木马上,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说,饼上怎么会有眼睛鼻子呢?
是葱花。远看就像服务社的葱花饼,烤糊了就是这个样子。艾红旗的粉笔在属于他的大饼上装点起来。
桥面上出现一张黑脸,那是阀门厂烧锅炉的老房的脸。
烤的太糊了。艾红旗笑嘻嘻地说,这块大饼没有人会买,只能丢到泔水桶里。
杜小水的脸出现在桥面上。艾红旗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刘小月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艾红旗的眼泪也笑出来了。他问刘小月,你笑什么?
刘小月也笑出了眼泪。她说,我看见了一块芝麻饼。
艾红旗说,哈哈,是的是的,是一块芝麻饼。我要笑死了,芝麻饼芝麻饼,笑死我了。
杜小水滚着一个铁环从桥上下来。他来到笑着的艾红旗和刘小月身边,好奇地问道,你们笑什么?告诉我,让我也高兴一下。
艾红旗笑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把脸快埋到裤裆里了,可是还是不能抑制住从身体里喷涌出来的笑泉。刘小月满脸都是泪水,她一只手指着杜小水,一只手拼命地在脸上擦着眼泪,她好像要说话,可是嘴里的笑声不让她说话。
杜小水扬着一张麻脸,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想笑,又不能笑,于是他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后来,他甚至有些愠怒地说,两个神经病。
艾红旗实在没有力气笑了。他的袖子上潮湿一片。他狠狠地咬了舌头一记,慢慢地抑制住了笑的车轮。
他对刘小月说,我们不要笑了。我们告诉他吧。
刘小月也说,我们告诉他吧。
艾红旗说,服务社的大饼自己长脚跑到大街上来了。
杜小水诧异说,在哪里?
艾红旗对刘小月说,你来说吧。
刘小月又开始笑起来。她眨巴着眼睛对杜小水说,傻瓜啊,芝麻饼跑到你脸上你会不知道?
杜小水一下明白过来发生在两人身上的笑剧的秘密。他顿时恼怒起来,脸上的麻子一颗一颗的红起来。他张开大嘴就问候起艾集体和贺细妹来。
流氓艾集体,xx贺细妹。
阀门厂的流氓叫艾集体,阀门厂的xx叫贺细妹呐。
很快,他跑到街角不见了,他的骂声还拖着长长的尾巴。
街面恢复了平静。
下午五点钟的阳光在如网的街面撒下金色的光影。来自阀门厂上空的阵风带来浓烈的金属的气息,牛尾巴街逼窄的天空上漂浮着朵朵浅色的黑云。黑云来自于阀门厂高耸的烟囱,那个隐蔽的出口制造出许多有趣的图案。图案属于想象力怪异的少年。艾红旗收回目光,对在木摇马上玩摇摇乐的刘小月说:“我发现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刘小月使劲地晃动了几下木马(做出马上颠簸的姿态),木马的几个隼接部位发出xx。这xx让艾红旗心疼不已。木马来自阀门厂托儿所的废旧堆,是艾集体搬回家的。那天,来自木马的陈旧灰尘占据了艾集体的蓝呢绒鸭舌帽顶,他一边朝裤腿上拍打一边对艾红旗说:“我问贺阿姨要来当柴火烧的,马先烧,过几天再烧长颈鹿。”艾红旗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玩伴瞎眼断腿,敏感的幼小心灵有了某种无法明说的触动。他对艾集体说:“我不会让你烧火的,我会让它跑起来。”真的是在几天以后,十四岁的少年修好了木摇马:有了明亮的眼睛,崭新的圆木耳朵,连木质的弧足也更换成铁质的了――用自行车的轮毂改制,这自然要归功于苟镇的铁木社热心的师傅了。
艾集体惊叹起儿子的手艺,他对邻居说:“我的儿子像我,手巧。本来我就不打算劈柴,我拿回来就是不想让他整天在外面疯,有东西陪他玩,我就可以安心加班了。”
艾集体说着话,张着嘴巴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洁净如洗。
此刻的艾红旗站起身,一把揪住马耳朵,他说:“小心点,要散架。你存心啊?搞坏了你赔不起!下来,该我坐了。”
刘小月眯缝着眼睛说:“我想让它跑快一点。”
艾红旗不满了:“你这么胖,它哪里驮得动你。”
刘小月说:“小气鬼。我不和小气鬼玩了。我要去菜场等我妈妈了。”
艾红旗嘟哝说:“不能走!听完我的秘密才能走。我们约好的。”
刘小月转动眼珠说:“我肚子有点饿,我想去商店买颗糖。”
艾红旗觉得刘小月转动眼珠的样子就像她的妈妈贺阿姨。他说:“你真的是你妈妈生的,你不用怀疑,你妈妈也是这样转动眼珠的,你妈妈眼珠一转,阀门厂的男人就走不动了。”
艾红旗说完就呵呵笑起来。
“你要是会劈腿就更像你妈妈了。”艾红旗扯着脖子说:“你劈给我看看好不好?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劈下去会不会裂开来?”
“流氓。”刘小月说:“阀门厂的男人都是流氓,你也是。我妈妈说过。”
“我不是。”
艾红旗真的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来。他讨好地递给小月。刘小月看着肮脏的糖纸还是犹豫地接过。看着小月剥开糖纸,艾红旗语气大度说:“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可是我就舍得给你吃。你的牙齿吃坏了不要怪我。”
刘小月嘎崩一下咬下半块,她把另半块塞到艾红旗的嘴里就说:“还给你。我妈妈回来再还你另外一半。”
艾红旗抿着糖低下头。有几个放学的孩子从幸福桥上走来,他们看看木马上的刘小月,又看看门槛上的艾红旗就交头接耳的笑起来。走出没不多远,一个男生搓着脸皮表情夸张地朝这边叫嚷道:“哎哟哟,好甜好甜。哎哟哟,牙疼了牙疼了。”
喊完,伙同几个凑角儿撒腿跑了。
艾红旗追出老远,他追过了幸福桥,追到了红卫理发店。可是还是没有追上,他的手里多了一只沿街拣来的旧皮鞋,原本是拣来奖赏领头的起哄者的。返回幸福桥的时候,他把皮鞋奖赏给了桥下的苟水河了。
刘小月也赶了过来。她对逃逸者留下的空旷的街面说:“五班的男生,鼻涕虫王冬瓜,明天我去他们班上骂人。”
艾红旗抬起头,脸上的怒气和羞赧未消。他的眼光再次穿越幸福桥。1979年5月的某个下午五点的太阳正好落在了红旗阀门厂高耸的烟囱顶,整个情景犹如一枚巨大的火柴头,金色的霞光穿梭而来,牛尾巴街笼罩在一片灿烂之中,临街开着的窗户上盛开着闪烁的花朵,耀人眼目。
“我发现一个秘密。”艾红旗说:“阀门厂的秘密。”
阀门厂的秘密和阀门厂的烟囱有关。{yt}下午放学以后,艾红旗锁好房门拎着竹篮就走上了幸福桥,他坐在桥栏上等待下班的艾集体。他每天都会这么坐在桥栏上等他的父亲。
幸福桥是一座石拱桥,苟镇大大小小的河汊上建有许多这样的石桥,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幸福桥不一样,走过幸福桥,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阀门厂的大门。幸福桥是专为阀门厂修建的。别的石桥不是通往农贸市场,就是遍地泥泞的通向乡下,桥面上来往的多是萎缩的苟镇居民和匆匆而过的农民,幸福桥就不一样了,桥面上经常可以捡到大小不一的螺帽螺钉,有的还是黄铜制成的,来往在幸福桥上的人多是挺胸抬头的阀门厂工人,他们清一色黑色的工作服,整齐划一的从大门里走出来,像一股黑色的洪流,冲过幸福桥,分解成众多支流化入苟镇的汪洋大海里。
在1979年的苟镇人看来,进入阀门厂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是一件令祖孙三代都合不拢嘴的高兴事。“有本事,你以后去幸福桥上班。”他们这样呵斥自己不听话的孩子,“衣服是发的,皮鞋是发的,连冬天的手套也是纯棉细纱的,脏了可以换,一分钱也不用花,天天是新的。”
“我在幸福桥上班。”桥头铁木社的老金学着阀门厂工人的手势说,“阀门厂知道吧?顶呱呱的工厂,幸福桥应该知道吧?跨上幸福桥,走在金光里。”
那天阀门厂子弟学校的校外辅导员老金在桥头拦住了几个孩子。老金中午在苟镇的胜利小吃店喝了几盅酒,到铁木社的门口时正好是上学时间,孩子们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胸前的红领巾鲜艳地飘扬。这情景刺激着苦难童工出身的老金。他伸出左胳膊就拦住了一个孩子。
老金微醺地问:“告诉我,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孩子眨眨眼说:“售货员。”
老金说:“为什么?”
孩子说:“我爸爸是售货员。”
老金又拦住一个孩子:“告诉我,长大想干什么?”
孩子想了想问:“伯伯你说的是理想吧?”
老金一拍脑门说:“是的是的,是理想。”
孩子说:“我的理想是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老金觉得这个答案很标准也很奇怪。老金竖竖大拇指就让孩子走了。
老金放下胳膊准备放弃这次心血来潮的调查。可是有一个孩子站在他面前不肯离去。孩子摇动着老金的胳膊说,我也有理想,你怎么不问问我啊?
这个孩子就是艾红旗。
老金说:“接班人,我晓得你也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艾红旗说:“我的理想在阀门厂。”
老金拍拍孩子的肩膀,赞许说:“好,做顶呱呱的工人。”
艾红旗说:“不是工人,是烟囱。我要当烟囱,好高好高的烟囱。”
老金摸摸脑门,奇怪地问:“烟囱?”
艾红旗展开无限的想象说:“烟囱里有好多好多的宝贝,你想要什么我就送给你什么。”
这个答案吸引和蛊惑了老金。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观,他张着嘴巴不知道如何接话。后来他打着哈哈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烟囱,想什么有什么,只要摁一个按钮,你要的东西就会从皮带上运送到你家里。”
艾红旗纠正说:“不是不是,是我变的烟囱。你朝我喊一声,我就给你变出来,不要摁按钮。”
老金神情鄙夷,他用一个词来否定孩子的虚妄:“xx。”
艾红旗看一眼老金的裤裆说:“你有一根了。有了就不能再给了。”
老金开始变得愠恼:“兔崽子,xxx家的孩子?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我要让你爸爸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你的脑子好像有问题。”
艾红旗吐着舌头走掉了。
那天的艾红旗坐在桥栏上,同时也坐在金色的夕阳里。霞光犹如展开在西天的巨大的红绸,其间倦鸟归巢、彤云变幻的情景吸引着少年的视线。阀门厂的烟囱也掩映在霞光里,像一支高举的魔术师的胳膊,胳膊的顶端时常飞扬出蓝、白、黑、灰的四色烟雾,这些烟雾在霞光的照射下变幻出层出不穷的图彩,这是敏感少年的乐趣所在:星期一是褐色镶着金边的蘑菇,一朵连着一朵;星期二有可能就是一条看不见边际的透明的白龙,在天际东躲西藏;星期三是一条接着一条断尾巴的蜥蜴,那星期四,星期四下雨啦,下雨了就什么也变不出来了。
假如这{yt},烟囱里飘出了褐色的球形烟雾――那是出自服务社的香喷喷的烤饼吧――艾红旗的肚子没准一定咕咕叫着。
今天会变出什么呢?艾红旗眼望烟囱顶,那里开始有黛色的青烟袅娜而出。
红公鸡。艾红旗心里期盼着,变个红公鸡给我看吧。
浓烟喷薄而出,在天际拥聚。霞光像细嫩的绒毛,无法刺穿黑的烟。似乎有风袭来,更像无形的笔搅拌浓稠,搅得烟尘四下散去稀薄下来,霞光鼓足勇气,做着洞穿的尝试。烟,巨变着、扯裂着,霞光的赤刃在烟顶扎出一抹血色,洇散,状如齿形的冠首。
浓烟再次复制黑的势力,将西天浓墨重彩,堆聚出黑亮的翅羽呈扑扇动态,而先前的赤冠早已偏向一边,似伸颈脖的酉鸡追逐而逝。
公鸡,黑色的公鸡。艾红旗雀跃起来,脸上洋溢着少年梦幻般的笑魇。
“这就是我的秘密。”幸福桥上,艾红旗手指烟囱不无得意地说道:“你心里想什么,它就会变什么给你,不信你试试吧。”
霞光笼罩下的烟囱金光灿烂。并没有黑烟梦幻而出。
刘小月掩口笑了:“吹牛皮大王。”
艾红旗说:“你等等,等会一冒烟你就把心里想看见的东西喊出来,保证能看见。”
刘小月转动眼珠说:“呸,谁相信鬼话!我要去菜场了。”
“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帮你变。”
“裙子,我要一件花裙子。”
小月说完转身跑下桥去。艾红旗跺着脚说:“回来回来,马上就要冒烟了。”
刘小月说:“谁高兴上你的当!变出花裙子,你就替我穿上吧。”
艾红旗并没有等来烟雾,更没有设计出一条花裙子。不过,他等来了阀门厂下班的号角,号角响彻之后,艾红旗彻底失望了。工人们下班了,还会有谁点火烧烟囱呢?
黑色的人流从阀门厂的大门里奔涌而出,熙熙攘攘,嗡嗡嘤嘤,霞光隐退了赤潮,街道变得黑暗起来,黑流漫上了幸福桥,占据了桥面的金光。
一个带着蓝呢绒鸭舌帽的男人在桥头停止了行走。他脸色黝黑,帽顶上布满纤细的白色尘埃。
“回家吧。”他对桥头的艾红旗说道:“烟囱里不会冒出稀饭大饼。你要是天天能看饱,我也省心了。”
说着,他抬眼望天,天空余辉蜕尽。烟囱呈现黝黑的剪影状。
男人咕哝说:“生殖器。阀门厂的生殖器。”
艾红旗疑惑说:“爸爸,你说的什么?”
男人咧嘴一笑,说:“xx。你看烟囱像不像一根xx?直挺挺的。”
桥下,几个女生晃动着细小的辫子跳着皮筋,她们一边跳嘴里一边嘟哝着属于阀门厂的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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