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还不是大侠，所以我们还是去讨饭吧。

是二月光景。柳芽才新爆出，在褐色枝条上得意地探出头来，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个少女跺着脚大声嚷嚷：“不许笑！不许笑！”小嘴一扁，似乎急得要哭。

玉立于她身旁的少年费了好大劲才硬生生憋住笑声，脸上却还是仍不住绽出花来，不停地颤抖。像这样下去，他不内伤才怪。可他始终不敢纵声再笑，似乎对少女真有几分忌惮。

“你……你还笑……你还笑……”少女禁不住真的就“哇”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一把抹，脸上脏兮兮的。

“好好好，我不笑了，我不笑了成吗？”少年连忙拱手，连连道歉，“你别哭啊……你别啊……你知道我最怕你哭了……”

可少女还是抽噎个不停。

“你……”一语未毕，忽然有人远远地在喊他们，声音愈来愈近，终于看清了来人。是顾老伯。

“阿三……阿三……你个不务正业的，{yt}到晚就知道和小花狗出来玩，肚子饿不饿都不知道了？”顾老伯累死累活地跑到他们跟前，拄在木棒上喘气，银白的须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才歇了一会儿，顾老伯便又开始他的工作——骂人，“整天只做什么白日梦，你那什么侠客比吃饭还重要……”

少女在骂声中渐渐停了哭泣，抹了抹眼泪，偷偷向身旁的少年轻声道：“阿三，顾老伯的话越来越多了。”

少年钟阿三点头，露出鄙夷的神色来：“我们还是溜吧。”

小花狗“嗯”了一声，两人默契地慢慢矮下身，趁顾老伯还在慷慨激昂地仰首指天骂人时偷偷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阿三你听见了没有？”好不容易有点口渴了，顾老伯终于停下，却连两人的影子也看不着了。他陡然一惊，急忙叫道：“阿三……阿三……小花狗……小花狗……”哪有人回答他。

“咳！这两个孩子，就知道胡来！”顾老伯把木棍往地上一摔。但又有谁来帮他捡起。他少不得自己又动手拾了起来。

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木棍离开。

不远处的小灌木里欣然探出两颗小脑袋，黑黝黝的眼睛里笑意盈盈，扑闪扑闪地眨。

“唉，就他最讨嫌。”阿三低低叹气，颇为无奈。

“不过他倒说了个事实。”小花狗忧心忡忡，“阿三，我肚子饿了，晚上我们吃什么啊？”

这句话打断了阿三的无奈，他似乎尴尬起来，却拍着胸脯安慰少女，“跟着钟大侠，难道还会饿肚子吗？”

“可是……”小花狗又搅人信心了，“你还不是大侠啊。我们还是快点去讨饭吧。”

阿三神情颓丧，可耐不住小花狗的央求，无奈地端了破瓷碗：“走吧。”他咬了咬下唇，转身离开。

是的，他现在不过是个小要饭的，但他想成为名动天下的侠客。总有{yt}，他会成为名动天下的侠客。

2.       他不能死，尊严又不能不要，那就让她来成全他吧。

街上熙熙攘攘，阿三缩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他那只黑漆漆的破瓷碗。

       顾老伯说，乞丐的碗不能太干净，就逼得他非要把碗在烟里熏成黑色。他一看见焦炭一样的碗里装了食物就想作呕，可是还是必须要吃下去——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顾老伯老是这样说。可他真的不这样认为。

    “阿三，你叫也不叫，能讨到什么啊？”小花狗捧着刚讨来的半个剩馒头埋怨道。

    “我不想叫。”阿三懒懒回答。

仿佛是没有看出他的不高兴，小花狗把馒头伸了过去：“你是不是太饿了？要不，你吃了饭再喊？”

“不要。”阿三的头执拗地扭向一边，“我才不吃你的馒头。你吃好了。我自己来讨。”

“那么，你可别像刚才那样啊。”知道他有多固执，小花狗便只淡然道，缩回了手。

但今天该叫的{dy}声却那么难。阿三挺直了身体张了好几次嘴都喊不出来。声音哽在喉间，像卡着的鱼刺，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硌得嗓子生疼——而脸上也是这样的疼。

“唉，你看，你还是没力气喊啊。”其实一切都是知道的，只是从来不愿意当着他的面说，怕真会伤了他那点一捅就破的小尊严。但是，但是和死亡相比，那点小尊严又能算什么呢？

他不能死，尊严又不能不要，那么，就让她来成全他吧。

把那才讨得的馒头硬是往阿三手里一塞，小花狗立即起身跑到别处，口中吞着一口唾沫，唇边却是一抹微笑，在夕阳的曛光里暖洋洋的。

阿三真的是愣了一愣，一瞬间有把馒头甩开的冲动，可是他又愣了愣，终是舍不得。毕竟是小花狗给的。可他真的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于是就捧着馒头眼睛不眨地发呆。

“乞丐讨了东西不该立刻吃掉吗？你又在想什么？”

阿三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头上冷冷响起，不觉大惊。抬头一望，一位老人头发稀白，只是那双眼睛似乎狠狠地透出几点精光，像是要一眼看穿他一样。他打了个寒战，却道：“关你什么事！”

“自然不关我的事。”老人矮下身来，盯着阿三的眼睛，“可是你浑身上下的刺，真让我难安。”

“刺？”阿三看见了老人背上负着的剑，用蛇皮包裹，想来极为爱惜的。

“小子，跟我来一趟。”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却一把拎起阿三，一个纵身便跃上房顶，朝僻静处奔去。

3. 隔了很久，钟大侠站在原地，才仿若一梦忽醒，刷地流下泪来。

阿三常常在梦里哭醒。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也依然像风嘶过耳畔，那样的低低絮语让人忍不住涕泗滂沱。

他在梦里一直看见，有一个女子穿着华美妖艳的红裳，像一滴血珠一样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落。这么一直一直掉，她根本没有伸出手要谁来救，只是默然地微笑。有一行殷红从她咬破的舌尖滑出唇外，留下轨迹清晰的触目惊心。

然后她跌落在地上，红衣展开，几乎掩住身下压着的大片血。

再然后整个梦里就只剩下漫开的血，灼灼热烈，要盛放到天边去。

他就在梦里一直喊啊喊，可是为什么总也没有声音，仿佛被人窃取了，连她死都不能让她听到，有一个男子就在不远处，歇斯底里地唤她的名字，要她停下，停下。

她终于没有停。

阿三在梦醒后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那天他自己根本不曾张过嘴，所以连梦，也剥夺他再喊一次的权利……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喊啊。

于是他又开始哭，像个小孩子一样，手里的宝剑只像怀中的玩具，哪里有一丝戾气。

“还好吗？”他知道那是谁在问他，可他不想回答，仍旧肆无忌惮地大哭，一直大哭。

女子柔软的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肩，低声安慰：“不哭了……钟大侠不可以随便哭的……听话……不哭了啊……”慈母一样地抚慰她的孩子。

“……我又……我又梦到……”阿三哭道，女子的安慰似乎没有一点作用，“晚凉……我……”

“好了，你再为别的女子哭泣，我可不理你了。”晚凉佯装生气，别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却是微微地叹息。

那个名叫花眠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晚凉又锁住眉。

花眠坠楼的那天，她也是看见的。她站在钟阿三身侧，看见青楼梦镜阁的花魁穿着描金红衣，凭着栏向他们这里笑。那一刻尤晚凉真的是吃了一惊，青楼花魁果然是一笑倾城，她自愧弗如。谁想一笑过后，花眠竟从栏上翻下，像折了翼的鸟坠落楼底。晚凉禁不住叫出声，可是，她身旁的钟大侠却纹丝未动，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她当时愕然。

隔了很久，钟大侠站在原地，才仿若一梦忽醒，刷地流下泪来。

从那以后，几乎每日，他都要流眼泪，半分也不像笑傲江湖时人畏惧的钟三爷。

一直流一直流。他的眼泪就如同没有尽头。

而她，总是会心疼得差点陪他一起哭泣。原来他是这么容易受伤。

她居然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