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局里忙着接待彭水的朋友,晚餐时的酒仗、主客双方彼此的恭维之余,免不了说起去年那次龚滩之行来。
去年初冬,因市里的一项规定,我们系统三十余人到彭水进行为期三天的对口支援服务。在冒雨到几个乡镇开展过几场培训咨询后,热情好客的彭水接待方不顾我们的推却,坚持包下一艘游艇,组织了一次龚滩之旅。
站在船甲板上,看细雨扯起一张朦胧的纱帐,磅礴入云的陡峭山峦、浪花激越的滚滚乌江都令人倾心。尤其千百年来纤夫们一脚一脚踏出来的纤夫道,绳索一样紧紧缠在山腰间的岩石上,成为庄严的古巴人遗迹。那时正是彭水电站一期蓄水前一个月的光景,彭水的朋友说,再过月余,眼前绝美的乌江画廊和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古镇龚滩都将沉入水底。为这缘故,我的心不免杂糅了一点凝重和庆幸。
谁知船到终点时,眼前的龚滩却使人不胜唏嘘。这哪里有千年古镇的影子呢?因为拆迁,临江的老街已成一片废墟,各处散落的瓦砾令人惆怅难言。沿公路上行至二期拆迁的新街,街道入口处伫立着新龚滩规划图。
说是新街,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砖混结构的建筑吧,面容沧桑,缺乏个性。倒是脚下延伸开去的一块块青石板,有清幽如玉的光泽。是时光的抚摸,带着岁月的xx,老照片一样可亲。卖菌子和山核桃的老汉、卖粑粑的老妇人、卖羊肉狗肉的汉子以及茶馆里打xx的人们,全都一脸安详沉静,无一不与房檐下的花草、拐角处的黄桷树形成和谐的辉映。
漫步在狭长的石板街,我们试图捕捉更多的古镇痕迹。走马观花的大xx已浏览完小镇,从尽头折返回来。同路的邓不甘地问街沿下打盹的老汉,什么地方能看到真正的老房子?老汉抬起头来,手一指。顺着老人的手看过去,一幢吊脚楼贴在山腰处,房屋与群山都笼在湿漉漉的水汽里,水墨丹青样的宁静。
通往吊脚楼的台阶是滑溜溜的油光石。我的一个姑母住在金刀峡附近的大山深处。曾经,我一次次循着一条油光石的长路到姑母家渡过了许多快乐的山居岁月。清澈的山泉、舒展的植物、情窦初开的男女洒落山间的歌声。那段日子成为自然、人事对我的启蒙,印象深刻。
眼前的房屋木墙、黑瓦,一列石阶通往朝南的堂屋,一列木廊连接堂屋与西向的吊脚楼。贴着大红喜联的木门虚掩。一头黄牛在吊脚楼下慢条斯理反刍。按照这样的情形复制过去,业已消逝的下河老街便依稀浮现在眼前。
有人吗?听到叩门声,一位六十光景的老妈妈应声而来。在征得老妈妈同意后,我们一行六七人进入屋内参观。房屋空间高朗开阔,青石地板、八仙桌全都洁净安宁。从逼仄的楼梯爬上阁楼,仰面是青青碧瓦,若夏雨时节,会有美妙的乐章滴落在朦胧的睡梦里。那是何时的经验?童年的屋宇,山居的吊脚楼,一下子从记忆里鲜活起来,使人触摸到内心深处的一缕温情。
兰草、冬青等盆栽摆满屋后的庭院。一只山石白猫盆景,惟妙惟肖,呼之欲出。邓想以六百元购买那只白猫,老妈妈却道,新婚的儿子外出打工时交代过,花草盆景一盆都不能卖,全都要搬到新龚滩的家里去。故土难离,一草一木日日相依,也有了绵绵情意。言谈中得知,老妈妈家也在二期搬迁之列,顶多一年,我们身处的老屋亦将成为瓦砾堆。“要不是住得高一些,早象下河街的人家户一样搬走了。”对即将开始的二期拆迁,老妈妈有些无奈。
步出堂屋,我们邀请老妈妈一道合影,彭水朋友说会给她寄照片过来。老妈妈嗫嚅道:以前那些人也总是这样儿说,可我从没收到过。龚滩,于我们,它无非是人生中不经意的一次邂逅,而于世代居住在此的龚滩人,它就是家,大山四季的色彩、乌江不息的涛声、吊脚楼吱呀的歌谣已揉进他们的生命,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龚滩人家也乐于在这万山深处安分自足地打发自己的日子,接受命运分派给自己的那点汗水与泪水。
接待彭水朋友的几天,谁也没提起吊脚楼前那张照片的事儿。有的人早忘了吧。有的人却会时常在头脑里翻寻。每翻寻一次龚滩的老相片,就是一次对过往时光的守候,对庄严历史的回眸。(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