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 糯米猫- 博客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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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每个星期三的黄昏她都会出来晃荡。她会先去转角的那家叫做“梦见巴黎”的面包店买面包,买很多很多面包,足够一个大力士一个星期的量。然后去街尾的裁缝店收集废弃的布头。她把布头装在一个竹子编制的、内里衬了玫瑰花布的篮子里,再把篮子垮在手肘上,她的两只手满满当当提的都是面包,面包被装在“梦见巴黎”特有的巧克力色纸质包装袋里,上面用金字写满了法文。

     

    每次出现她都会穿得不一样,然而每次都那么与众不同。上次,她穿着粉红色的女仆装,栗色的假发上系着白色蕾丝边的发带,裙子的腰部用月牙白色的缎带束得很紧,裙摆就像布艺店用来展示的窗帘一样,层叠出一圈圈的半圆形,显出好看的褶皱,脚上穿着白色的吊带丝袜、粉红色搭扣松糕皮鞋。上上次,她的假发是淡金色,像人鱼公主一样直拖至脚踝,末梢xx蜷曲,一袭湖蓝色的鱼尾裙套在身上,裙摆处是波浪状的荷叶花边,自膝盖一直层层盖至地面。上上上次,她戴着一顶帽子,上面缀有维多利亚式的女神头像象牙胸针和硕大的奶白色羽毛,身上的衣服是全部用蕾丝做的。

     

    然而,她是一个老人。她的脸早已经布满皱纹,憔悴不堪。稀疏却被刻意重重描画的眉毛下,是眼皮松弛下垂,却戴了令眼珠和眼白界限分明的彩瞳,因而显得些许诡异的眼睛。可以看出她的鼻子如娃娃般小巧翘挺,但你无法不忽略那鼻子下面直至嘴角那深如沟壑的纹路、她干瘪的嘴巴、松垮的下颔。她穿着短袖低胸连衣裙的时候,会露出有如鸡颈的脖子、布满斑点的枯瘦的手,以及下垂成晒干脱水了的梨一般的胸部。

     

    她在这条街上很出名,然而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每个人都避着她,害怕她,见之躲闪不及。只有男孩子们会欺负她。他们会拿出水枪扫射她,用地上的小石子砸她脑袋,胆子大的会上前去扯动她后腰的蝴蝶结缎带,或者直接将她推倒。她一般都不作反抗,只是静静地,迈着优雅的步子——真的是猫一般优雅的步子离开。而这一次,她是真的发怒了。那天,她顶着一个镶嵌有五彩假宝石的公主xx,披着一件刺绣工艺令人惊叹的猩红色大氅——她的衣服每一件都像是真正的公主殿下的专人定制,工艺绝伦——走路时掀动处可看见穿在里面的黑色丝绒长裙。男孩子们又来欺负她了。这次,是他们的精心策划。他们用装了粉笔灰的盆子从二楼向她直扣下来,趁她被灰迷了眼的时候绊倒她,用从各自家的冰箱偷来的鸡蛋砸在她那艳丽绝伦的猩红色大氅上。

     

    旁人看到,她绝望地扑倒在地上,一头一身的粉笔灰。一边是散落了一地的面包——法式长棍、牛角面包、小圆面包、方形切片面包、三角形餐包,烤得焦黄的、加了牛奶而呈雪白色的、加了抹茶而呈浅绿色的、涂了巧克力酱而呈棕黑色的、上面缀有黄桃奇异果和奶油的……另一边是散落了一地的布头——薰衣草色的、碎花的、苹果图案的、柠檬黄的、深绿的,卡其布的、棉质的、玫瑰花绒的、天鹅绒的、蕾丝的、色丁面料的……

     

    她咆哮着站起来,如斗兽般向男孩子们横冲过去。男孩子们一哄而散。其实,男孩子们还是害怕她的。他们只敢在街上遇见她的时候欺负她,而他们明知她的家在那里——他们曾经偷偷跟踪过她——但都不敢去窥视。{wy}敢敲她的家门的是快递员和牛奶员。每天她都要消耗六瓶牛奶,早晨从门口的牛奶箱里拿进去,晚上把空牛奶瓶放进牛奶箱。而她也几乎每天都会收快递,快递来自各式各样的网上交易店铺。看来除了面包和废弃布头,她的全部生活所需都来自网络购物。她也会每天寄送出东西,都是寄往全国各地不同的地方。大概她也是靠在网上卖东西维持生活的吧。

     

    这条街的人很多都是新来的,而且大多非常冷漠。他们想不起她住的那栋房子先前是谁住的,而她又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她住的房子是一栋老式的二层宿舍,一楼已经废弃,二层有三间房,其中一间就是她住的,大门天天深锁,她除了星期三足不出户。而另两间住的也都是穷人,无奈才与她这个怪人为邻。她好像是突然出现在这条街上、住进那座房子的,而每次出现都是那副尊容。据她的邻居回忆,原先她的房子里住着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妇人,衣着打扮都很正常甚至说朴素,所以{jd1}不可能是她。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天,无奈的她从地上捡起脏了的面包和布头,把它们装进各自的纸袋和篮子,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

     

    家门口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箱子,她把装面包的纸袋暂且放在地上,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甜香气味扑鼻而来,而走进门去,眼前就是一个娃娃们的五彩盛宴。

     

    晶晶亮的枝形吊灯下,靠墙是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造型的娃娃。这些娃娃看上去就像她自己的微缩版,有穿着粉红色女仆装的、有长发曳地穿着湖蓝色鱼尾裙的、有带着维多利亚式的帽子满身都是蕾丝的……所不同的是,娃娃们的容颜都是那样的年轻和美丽。她们那粉红色的饱满面颊、那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那透亮的玻璃眼珠、那周身光洁而没有任何瑕疵的肌肤……有的娃娃是女孩子形状的娃娃,而有的娃娃则有xxxx部和纤细的腰肢。有的娃娃的笑容天真无邪到有些空洞,而有些娃娃,你甚至可以听见她的沉默,圆圆的眼睛好像在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有的娃娃皱着眉头,一副好似噙着眼泪的哀愁神色,有的娃娃则干脆紧紧闭着眼睛,穿着黑色丧服,嘴唇涂得像血一样红——对了,丧服大约是她作为真人版的娃娃没有穿过的{wy}一套衣服吧。

     

    “我回来了。”她对着满屋子的娃娃轻声说道。

     

    娃娃用空气里浮动着的尘埃一般的、中世纪一般的静默来回答她:“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未被灯光照亮的深琥珀色的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声音回答着。在那团看不分明的黑暗处,有一个单独的架子。架子上分门别类放着娃娃的零部件——头颅、手臂、大腿、躯干,还有正在缝制的衣服、大团大团的彩色棉线。她走过去,把刚收集来的布头放在架子上的一个木制浅盒子里。再拧开盒子旁边的台灯。

     

    “欢迎回家……”仿佛回音一般继续在这个深邃重叠的空气里飘荡,如果一个娃娃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的话,这个回音不知道会被那些世界彼此反射过多少次。为什么不是呢?娃娃每个都各怀心事,各有她们的美丽和哀愁,它们都来自不同的故事体系,而这些故事体系都自称一个个世界。

     

    台灯的灯光照亮了架子下方的安乐椅。“欢迎回家”的声音正是椅子上的人发出的。那是一个比她还要老、甚至老得多的老人,老得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性别。她周身吞吐着弥留之际的气息,却让你感觉不会那么快仙去。仿佛她人在人间,灵魂却在肉身偏上的地方,好像老旧读物的双色套印,黄色和红色印偏了画面,无法和黑色的轮廓重叠。

     

    “妈妈,你看,我买了新鲜的面包,又足够我们吃上一个星期了。”她把牛奶倒进盘子,取出一块面包,撕下一小块,放在牛奶中蘸软,递到母亲嘴边。

     

    “吃吧,妈妈。”

     

    妈妈没有吃,只是用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和头发,上面有脏脏的粉笔灰。妈妈的脸作出努力的样子,仿佛在拼命赶着让灵魂和身体归位重合,然后她说:“你怎么又弄得脏兮兮的啊?真是不听话的孩子。哎呀,你看,我给你做的披风也被磨破了。”

     

    “咯吱”,老态龙钟的妈妈从安乐椅上稍稍直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针线给女儿缝补着。一旁的墙壁上,挂着许多许多幅相框,相框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顺序,从一个穿得漂漂亮亮、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到亭亭玉立、身着洛丽塔风格服装的少女,再到一脸青春妩媚、衣服打扮依然如洛可可风格的大小姐的青年女子,再到面容成熟、带着笑纹,周身蕾丝缎带、胸前系了蝴蝶结的中年女人……每个时期都有许多照片,不同的装束,一样的造型。——相框序列的末尾,是她,那个依然干瘪枯瘦的老人,依然穿着洋娃娃般的服装,对着镜头挤出不谙世故的微笑。这些都是女儿啊!照片的背景,也都是这个充斥着娃娃的居室。

     

    一面缝制着,妈妈一面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多么华丽的披风啊,多么精致的刺绣啊,多么细密的针脚啊,她在衣服的破损处绣出一枝蜷曲而优雅的黑色花朵,真的是太巧妙了。她抚摸着自己的刺绣,抚摸着这件华贵的大氅,眼光顺势看上去,那光亮的亚麻色卷发,那闪着糖果般光泽的xx,哦,还有那布满皱纹,像放久了的苹果一样的脸。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妈妈训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妈妈生气地扔下针线,仿佛用尽{zh1}一点力气似的,把眼前桌面上的所有东西——娃娃们没有血色的手和脚、线团、雕花黄铜剪刀、木制针线盒、牛奶盘子、面包——统统拂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一些玻璃珠子在地板上弹跳开来,声音好久才停歇。

     

    “你就该像那些破旧的小娃娃们一样,被淘汰掉!扔出这个家门!”妈妈忽而尖利忽而暗哑的声音叫道。

     

    “滚出去吧!把自己收拾漂亮了再回来!”妈妈重又拿起针线,恢复温柔的神色,捡起了地上一只几近完工的漂亮娃娃。她的脸是桃心般的形状,鼻梁上散着些雀斑,绿松石一般的玻璃眼珠,纤长的睫毛定定地如孔雀开屏。

     

    她爱抚般地摸着这个娃娃散开的蓬松头发,然后将它们聚拢,束成一个精巧的发髻,再别上一颗珍珠。

     

    一边的女儿哭成了泪人。苍老的面庞上,满是泪水。她的黑色眼线被泪水晕开,在脸上糊糊一团。泪水像冲开沟壑一般冲开涂在脸上的厚厚脂粉。

     

    “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呢?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呢?七十多年来,我一直是你的好女儿啊!你每天都那么精心地打扮我,呵护我,不让我出门,因为怕弄脏我。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的啊!现在你没有力气出门了,我每个星期就帮你去买面包、收集碎布,这都是为了你啊,妈妈!我就是为你买面包、收集碎布的时候被别人欺负,才弄得一头都是灰的,这真的不是我的错啊!”

     

    妈妈根本不理会她,甚至都不抬头看她一眼。因为她实在不想看到她脸上那些恼人的皱纹和斑点——瑕疵!都是瑕疵!

     

    “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呢?”第二天,星期四。她破例出了门。嘴里不解地呢喃着这样一句话,身上穿着一件丧服。这是她{dy}件自己缝制的衣服,和妈妈做的那个娃娃穿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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