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院
刘晓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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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熙回到江中二院上班的{dy}天,迎接她的竟然是医院刚刚下发的一纸通报批评。本来这样的文件她也不一定看得到,但她回来的当天晚上,黄学正就煞有介事地组织全科人学习文件,由于医生职业的特殊性,院里很少开大会,要开也是晚上开,科里同样很少有会议。但那天晚上,除了值班大夫,其它的人都被召集到六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同仁们散乱地坐在椅子上,几台电脑嗡嗡地工作,偶有病号家属探头探脑。
黄学正把通报文件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他暗紫色的嘴唇一张一翕,烟酒浸润过度的嗓子不时地清咳两声。
通报内容大致有两条,一条是患者家属对药品价格质疑时,因为唐静熙没及时与家属搞好沟通,处理不当,致使家属投诉到市长信箱,把一件本应小而化之的事情搞得沸沸扬扬,给医院造成极恶劣的影响。第二条是唐静熙请假外出学习,假期结束后没及时向单位销假,无故拖延半个月之久不回医院上班,这种无组织、无纪律、散漫自流、违反医院规章制度的行为是严令禁止的,文件除了要求静熙在全院大会上做出深刻检讨外,还扣发她一个季度的奖金。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只一瞬间,静熙便感到自己变成一只浑身插满冷箭的刺猬,她的脑子也在幻灭之间黑暗下去,内衣已被冷汗浸透。本来以为快要修完博士学位,苦尽甘来,苦熬几年后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回医院虽在身价上不指望有什么改善,但至少从心理上还有那么点书生意气的优越感,再怎么说全院有博士xx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
想想自己在医院一向老实本分,领导说什么听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工作时也兢兢业业,从不挑挑捡捡。像她这样的老实人竟然被通报批评,还要在全院大会上做检讨?静熙两眼里夹着泪花。
其它人多数脸上挂着讪讪的淡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静熙多么希望有人能站起来替自己说句公道话。
黄学喋喋不休的一通发挥之后,总算挨到散会。大家鱼贯而出,静熙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在想象中她应该据理力争的,但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从小到大她连句粗话都说不出口,更不要说和人吵架了,即使憋着一肚子的苦水和委屈也不知道以何种方式向外倾倒。
谢大姐趁没人时靠过来说:“小唐,你被人耍了你知道不,什么家属投诉,家属是外乡人又怎么知道市长信箱,还不是背后有人捣鬼。”
静熙懵懂地望着谢大姐说:“我又没得罪谁,是谁这么缺德?”
谢大姐叹息了一声道:“傻闺女,这还用得罪谁吗?你放眼看看,咱们科现在谁学历{zg},你吧。但学历高有什么用啊,这样会有人长红眼病的。你还是赶紧想办法夫妻团聚去吧,你博士也毕业了,去青城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别在这儿再受这份窝囊气了。”
以前科里倒是有人开玩笑,说静熙博士毕业两年后可以自动晋升副高职称,而黄学正的大专xx注定他这一辈子都晋不上副高,将来难道要他一个主治医师来给一个副教授签字?要一个主治医师领导一个副教授?
第二天,静熙机械地跟着查房的队伍前进,有人提到科里小王这周要到新疆某医学院参加研究生面试,问黄学正小王的班怎么调整。
“小王这周的夜班就由唐静熙来值吧。”黄学正说的很自然,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大家也没有什么反应,一切似乎都那么理所当然。是啊,以前静熙习惯了这种任人摆布的日子,谁都吃定她的好人主义,谁有事都找她替班。人就是这么奇怪,以前可以容忍的事,在某一刻突然不能容忍了,不知是她变敏感了,还是博士xx给了她底气,或者辞职的意念太大,已经膨胀了她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和不满,静熙明显感觉到一种屈辱和轻蔑,自己星期三值夜班,星期四再接着值小王的夜班,有这么挤兑人的吗,怎么就没有人体凉一下她的感受,怎么就没有人问一下她愿不愿意。
她几乎脱口而出,“我不能值这个夜班!”她的脸微微涨红,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但仍倔强地坚持着不让表情露出怯意。
黄学正随口问道:“为什么?”
静熙口齿清晰地回答道:“不为什么!我不愿意!我倒想问问黄主任,关于病人家属投诉,药价是划价处划的价,这件事我在上海时就打电话向你汇报过,你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说会向家属解释清楚。试问我有什么错?至于请假,我不是提前也向你打电话续假了吗,你不是说会替我向院里说说,我又错在何处?”
静熙一反常态,每句话掷地有声,反而一时间让黄学正不知所措,一屋子的人都盯着他们俩。
黄学正沉闷了一会儿,终于在嘴角挤出几丝冷笑,抬起头看着静熙,却发现静熙平静而坚定地微微笑着,没有一丝平时温顺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他妈的无理狡三分,你他妈的还不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吗,为什么医院不通报别人单单通报你,你不从自身上找问题,只会推卸责任,像你这种人,我们科坚决不要,你爱上哪上哪去。”
静熙大脑里一片空白,血往上涌,直视着黄学正的鞋拔子脸字正腔圆地说道:“要不要我也不是你说了算。不过,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干——了!你他妈的以后再敢对我吼吼试试。”她整张脸憋的通红,嘴唇微微哆嗦,一步一步地逼近黄学正,黄学正面部肌肉抽搐,不由后退了几步。静熙看到他在后退,从容地笑了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离去。走到一楼大厅时,她的双腿还在控制不住地抖动。
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我都三十三岁了,今后的岁月还有几个三十三岁,软弱带给我的只有屈辱和伤害,我一定要改变。至于要变成什么样,她自己心里也不十分清楚。
头顶上是硕大无朋的太阳,街头人流涌动,静熙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一个没有亲人和朋友的城市,再繁华也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冷漠。她漫无目地地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街,路旁摆了一些冷饮摊位,走在她前面有一对青年男女,男孩买了一支冰激凌,自己先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递给女孩,女孩娇嗔地瞪他一眼,也伸出舌头在他舔过的地方舔了一口。谈恋爱时自己和之维也常常只买一支雪糕,自己咬一口,再递到他跟前让他咬一口,静熙心里掀起一股柔情,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先给自己老板打了个电话想探探他的口风,没想到老板朗朗地说道:“静熙,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没想到你的电话就来了,从而证明我们师徒俩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你办办手续过来吧,这边已经同意要你了。”老板的口气带着轻松的玩笑,哪里知道静熙心里五俗杂陈,早已被激动的泪水糊住了双眼。老板的话不止是定心丸,更是溺水之人的救生圈。
静熙当天上午就向院办公室提交了离院申请,消息也在同一时间传到科里。原来如此!人们一整天都在讨论着静熙早上当众顶撞黄学正的不同寻常。下午医院负责临床的副院长和办公室主任就轮番找静熙谈话,一连几天从安抚、挽留、许诺,很快就到了离院索赔。没多要也没少要,三年的基本工资加报销的学费正好8万块。
办理辞职手续没想到这么复杂,复杂的不是手续而是人际关系,到哪儿哪儿亮红灯,她上上下下跑了几天,什么也没办成。一次黄学正竟当着众人的面说,唐静熙想轻轻快快的走人,门都没有。他还指示住院总向静熙索要听诊器等历年来领过的器械,甚至还有温度计。
静熙从政工科走出来,手里拿着离院申请表,看着一个个需要盖章的空白处,有种茫然无助的伤感和自卑感。几乎每个人的回答都是相同的,“你知道的,小唐。你明白的,小唐。我们夹在中间不好办啊。”
是啊,上头不给指示,下面这些干活的确挺为难,所谓上头,除了黄学正,正主还是邱院长。自己以前因为白晶晶就和邱院长结下了梁子,之维毕业时又和医院闹得很僵,去找他办事,这不是自找下贱自讨没趣吗。若是不去求他,她又丢不下这么多年的工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公积金……这些都是自己一点一滴积攒下的资本,也是锁住一个人一生的枷锁。就算她能丢下这些,人事档案呢,没有正常的手续,她连人事档案也提不出去。
黄昏的江中市笼在暗淡的夕阳中,出了医院不一会,西面的天空开始发黄,整个的世界便一下子亮堂了一起,如同打了灯光的舞台。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她呆呆地站在路旁,犹豫要不要给之维打个电话,不管怎么样,现在能想到的人只有他了。静熙摆弄着手机,有个陌生号码拨进来,她按通了,但是没有说话。对方说道:“女外科医生。”静熙愣了愣仍没回答。对方说:“唐静熙,听不出我是谁吗?”静熙说:“xxx?”对方说:“你回头看看。”静熙傻傻地擎着手机转了个身,看到一个穿蓝T恤,牛仔裤的眼镜男人歪头盯着自己微笑。
静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张航,他在这儿干吗?
张航大步跟了上来,像是猜透她的心思一样说:“这里有所医学院邀请我过来讲几堂课,课上完了,闲着出来逛逛,不知不觉就逛到了你们医院,打个电话去你们科里一问,他们说你辞职了。”张航上上下下地研究着她道:“女外科医生,你是什么星座,是不是狮子座?怎么这么文软的外表下潜伏着那么大的暴发力,我对你丰富的小宇宙充满了好奇。”静熙无心和他扯皮,淡淡地笑了笑,这种笑容,可以当做客套,也可以当做拒绝。他却并不介意她的冷淡,锲而不舍地陪着她走。
他们虽不是多么熟悉的朋友,在医学院时毕竟接触过一段时间,而且还是同一个行业的,说不定哪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静熙再怎么无心敷衍,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打笑脸人。街上刮起了凉风,静熙天青色的裙摆随风扬起来,张航看着她的样子有点发呆,接着掩饰地仰头看了看天空道:“怕要下大雨,我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吧。”他的话音没落,便有大颗大颗的雨点子从空中抛了下来,张航抓起她的手朝一家店辅跑去。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不少路人和他俩一起挤进店辅,三十几平的屋子摆满了红黑两种颜色的桌椅。这是家经营日本菜的小店,两个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张航要了菜单,点了几个菜,细心地用热水替静熙涮了杯筷。他从桌子上拿起那张空白的离院申请表,抬头看看她木讷的表情问道:“是不是单位不放行?”
她太想找个人说说了,于是红着眼圈,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张航倾听的很投入,听完了,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保证明天一切便会迎刃而解。现在,快吃饭吧。”
静熙叹了口气,无缘无故的和他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有什么意义啊,她胡乱拔了几口饭,看看外面的雨渐渐停了,起身说要走。张航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像他们初识时的那个雨夜一样闪闪发光。静熙甩开他的手道:“我要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她也不等他回答,便冲出了店辅。
第二天上午,张航打来电话说:“唐静熙,你今天去医院办手续吧,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静熙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问道:“怎么回事?”
张航说:“你不用问那么多,去了就知道了。”
静熙无法相信在自己看来那么难以跨越的障碍,历经一个雨夜,便一眨眼不见了。她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病急乱投医,赶紧穿戴整齐匆匆地出门,再次硬着头皮走进医院大楼。办公室主任的吃惊不比她小,嘴巴张的也不比她小,但还是客客气气地遵循院长的指示给她开了档案和户口提取证明,医院竟然连合同违约金和读博的费用也没追索,这真算是个人间奇迹。
静熙使劲压抑着兴奋,不笑不语,生怕自己一张嘴说错了话,这些人便反悔了。
办完所有的手续,她没忘记到科里和大家简单地道别,相处好几年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留恋的旧感情。再说她还想在黄学正面前亮亮相,用自己的得意回敬一下他的无耻。
静熙孑然一身地离开了江中二院,从医院一出来,手里抓着所有的手续,心里如同驻进去了一群飞鸟,斑驳的彩蝶一涌而出,她和之维备受痛苦和煎熬的两地的生活终于画上了历史的句号,她仿佛还在做梦一般。张航的电话再次打来,问她事情办的怎么样了?静熙这才想起他这个恩人,连连道谢,对他的身份不由充满各种好奇的揣测。
和张航通完电话,静熙马不停蹄到火车站预定后天去青城的车票,一路上不由想到了之维传闻中的未婚妻,他现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这么迫切地期待夫妻团聚呢?不管迷底如何,是惊喜还是悲剧,不久便可见分晓。不过,从她义无反顾奔赴青城的行动上可以判断,她对之维的感情还是有十足的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