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摊_涵秋_新浪博客

杂货摊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和平路一带都是低矮的青瓦房。记得和平路和火药局街转拐的地方是个油腊铺,铺面外有几块废弃的条石纵横交叠便有了两尺来高,正好搁个小摊。果然就有个小摊。摊主是个花白头发的婆婆。

婆婆姓李。听说祖先是当年张献忠屠巴蜀,从湖广拉来填四川的湖北佬。算来该是好多代血统的城市人。可惜儿子没得个正经工作,在南纪门码头上下野力,靠力气挣点小钱。媳妇孝顺,却是不经常落屋,天天要到鼓楼街上去帮食品厂剥花生壳。那也是临时活路,又累又脏,只图多找两个钱。李婆婆闲不住,就摆个小摊过日子。

天见了亮,李婆婆瘪着嘴巴喝了碗稀饭,连带收拾了儿子媳妇饭后留下的一堆碗筷,又抹了屋,就背个竹背篼出了家门,缓缓走到那转拐处,卸下背篼,喘匀了气,先去油腊铺取了寄放的竹簸箕,平摆在条石堆上,算是摊面,又解开背篼上的棕绳,放下系在背篼上的小竹凳,再慢条斯理的把背篼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整整齐齐顺在竹簸箕里。

此时,上班的上班,上学堂的上学堂,街上难得有几个人。偶尔有路过的,也显得匆忙,懒得打量李婆婆的小摊。或许有人望了一眼,就记住了李婆婆摊上的东西,无非是些针头线脑,顶针按扣,鸡肠带松紧带之类家居用品。虽说是些小物件,李婆婆也插花着摆,颜色就花花绿绿的好看。过路人慌张,看不仔细。中午放学回家的娃儿就看得下细。他们知道李婆婆摊上有几个玻璃罐头瓶瓶,里面装了不多的甜蜜蜜的糖果,有包纸的水果糖,也有裸了身子被李婆婆分割得一小块一小块的薄荷糖。数那灯芯糕诱人,四方方的一块,两头染了红。花一角钱买一溜,不馋得急,便慢慢撕成若灯芯般粗细的细条。就把它当香烟,用食指中指夹了,装模作样的抽。被大人偶尔见了,便是一耳光扇过来,说是不学好,学些二流子模样。小女孩爱好,爱去李婆婆摊上买花花绿绿的胶线。胶线不是胶,是塑料做的,中空,又染了几种颜色,就逗引女孩爱美的心,虚荣的心,扎在乌黑发辫梢上,便是种炫耀。

李婆婆当然乐得我们光顾,转手之间,杂货变成现金,还增了值。李婆婆没学过政治经济学,不晓得xxx啷个分析,啷个形容的。她晓得卖若干物品,那钱就会一分一角的长,就有了买米买菜的钱。一个月下来,除了本,总是有十几二十块钱的赚头。李婆婆要留点私房钱,大年初一是要悄悄把给孙娃子的,其余也就交给儿子。儿子虽说没得正经工作,却是男子汉,男子汉是要当一家之主的。

李婆婆喜欢我们光顾,也想方设法迎合我们耍的心思。晓得春天到了,娃儿家喜欢去河边草坝宽敞的地方撒野,她会摆几只风筝,几只陀螺。那是吵着儿子做的。用细篾丝绷了框架,又用薄薄的透得过亮的棉纸糊在上面,粘了长长的尾巴,拴了丈把长的棉线,简单而实用。有不会自己做的儿童见了,要么央求父母亲掏钱买,要么悄悄省了早饭钱凑,把钱去李婆婆处换了风筝,就欢喜得鼻涕口涎的不管不顾,满世界疯跑。到{zh1}风筝飞了,衣服挂了口子,油汗污泥糊了全身,作业还忘了做,回家便要吃“笋子炒肉”,哭得哇哇叫,千万次赌咒发誓的说不敢了。

改天,却又去了李婆婆的摊,买了木头削制的陀螺,又去寻了尺半长的小棍,拴一节二尺长的绳,把个陀螺打得呜溜溜的转。男孩儿争强好胜,几个人在一起,定要分个你输我赢的局面。几只陀螺在一起,就转得争奇斗艳。还硬把陀螺往一起赶,看谁谁撞得赢谁谁的,赢了就贪图个精神享受。

女孩子也不文静,也是去李婆婆摊上,几个人凑钱买橡皮筋。钱少就买一丈,钱多就扯个两三丈。要么两人牵了,中间一人叉脚舞爪的跳;要么就围个三角形四边形,跳得就热闹。边跳边还哇哇的唱:

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

金黄的稻子望不到边。……

春天的耍事多,李婆婆的摊上新花样也多,有时就摆了几只铁环;有时又添了一个瓦钵,里面是儿子在河边顺便捞的蝌蚪,黑黑的胖胖的可爱。其他季节玩具少些,也有。如用废弃的算盘珠串成串,卖给小女孩修房子;又有用铜钱打底的鸡毛毽,那五彩的羽毛就逗人想买。

李婆婆不去做售后的用户访问工作,便瞧不见这些小物品给街坊娃儿带来的闹热,只独自守在摊前,手上总有做不完的活路儿。常年是一根针拿在手上,不是缝衣服补袜子,就是纳鞋底。纳的鞋底不得卖,那是给儿子和孙娃子备下的。孙娃子念小学,学童要有个学童的样子。虽是新社会了,穿得破烂还是招人嫌。儿子天天在码头上下力,寒冬腊月的,脚上不能没得双鞋。就见李婆婆总也是纳呀,纳呀,没个完。李婆婆年纪大,眼神却好,手上有力,纳出来的鞋底,隔壁邻居都羡慕,说扎实,牢靠,经穿。李婆婆听了也没得言语,只是理出一圈线来,放嘴里咬去线头,用舌尖抿抿,眯了双眼,对准针鼻子眼,只两试,便穿了过去,又开始一下一下纳起鞋底来。

按说李婆婆的杂货摊没找谁惹谁,价格又不比百货公司贵,算得上买卖公平,童叟无欺,还方便居民生活。没想到六十年代一连串的政治运动,李婆婆还是遭受了冲击。有群众硬说李婆婆是投机倒把,低价批发来,高价卖出去,是资本主义。地段上组织学习,李婆婆就受了批判,宣布是投机倒把分子,被勒令不准再摆摊。可怜李婆婆还要结结巴巴做检查,从思想根源斗私批修。

在家里,李婆婆精气神就比先前差远了,经常木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没有表情的一坐几个钟点。热天,一把蒲扇拿在手中也忘了扇。叫她出去歇凉也不去,只呆在屋头。媳妇心疼,经常煮了糖水荷包蛋端给李婆婆,李婆婆也不吃,任它由热变凉。李婆婆一生把名份看得重。她心中糊涂。一辈子贞洁,没得过污点,又勤恳善良,没和谁家邻居红过脸,吵过架,到老啷个就成了投机倒把分子,平时熟悉的老街坊也陌生起来。她觉得委屈,冤枉,又不晓得该啷个办。

李婆婆收了摊,便很少能见得到她了。偶尔见到,也是拿了扫把扫街,左臂上还戴个黑色笼笼。她勾了头,再不与人招呼。又过了年把,一辆黑色的殡葬车进了巷口,下来几个人直接进了李婆婆家,抬出一具蒙黑布的尸体。有人说,李婆婆死了。尸体装上车,车上的人员又拿装了xx的喷雾器四下喷喷,算消个毒,车子驶出巷口走了。

那以后,再没见过类似的杂货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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