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当时是几级工?不记得了。地方国营的老厂,讲究的是级别。但提起他的技术,我得说,自豪。光看他在我和别的工友们掩护下做的私活,就非常了得。只要和金属铁器沾点边的东西,比如捣蜂窝煤的钢模、十个管芯的煤油炉、锅铲菜刀、带铸铁底盘的落地灯、自行车钢篮等等,都可以做出来。任意一张废弃的铁片钢板,或钢筋或钢管,被他淘来,并重新定位,都会变成可用的宝物。我觉得,这xx超出了他本来开车床的手艺。
车间里十来张休息用的铁椅子,一溜地摆在靠南墙的大玻璃窗附近,它们就是师傅用废弃材料翻新的作品。十米厘左右粗细的钢筋,校直了,焊成椅架,椅脚还焊了平垫片,从物理学角度看,这无疑是增大了椅脚的触地面积,落地非常的稳定。一个米厘厚的黑铁皮,剪成带圆角的四边形,凭他的感觉,想像着坐下来的舒适,弯成靠背随意的弧面,座板的弧形还迎合了臀部的构造,相当的形象。所有铁皮边缘都被敲打成圆弧翻边过渡,并有细心打磨过锐边毛刺的痕迹……之后,刷一道防锈漆,再刷一道浅绿色的调和漆,便有了让我们产生要亲近它们的欲望。
这些通过创意性组合完成的铁艺,被大家推崇为经典。大家抢着坐,并常常会提到它们是我师傅的杰作。
他们会习惯地朝我师傅喊:“小伙子,来!一起坐。”
那时,师傅才三十出头。非常的精神。
我们把铁椅子排成一列,靠窗口整齐地排放过去。休息时,我喜欢反着坐。转身,把双腿从靠背两侧夹过去,手臂压在靠背,脑袋可以沉沉地落实下去,很稳当。十几分钟的午休,就那样的姿势。
我敬畏师傅。从表面上看,我们之间言语不多,但我每次有什么心事,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关心。到xx六下班,他总爱往离厂好远的老家赶,虽然那里没有什么事情要他做,但回去一趟,心里才塌实。我也跟着去过几次他的老家,看见里外都是干净利落,金属制品不少,相信都出自师傅的巧手打造。
现在,每见机械厂里那些机器零件或铁制的玩意,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师傅。那些手艺,不是仅仅依靠{wn}的车工就能够对付的。那些移动时会哐铛作响甚至会发出刺耳的尖锐声音的铁椅,仍不时出现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仿佛仍可以坐在上面,远远地看我的车床缓慢运转,纵拖板静静地向左移动,闪亮的圆柱体或锥体或不规则的弧线体,继续搭砌我在那个年代的所有记忆。我甚至还能随意地拿起一本未看完的小说继续读,如《红字》,或《一寸土》,继续地读,并恍惚起来。四周没有任何声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保留下来,哪怕是没有打扫干净的机床上油污蔓延而形成的黄斑。
一直想给师傅画像,可发现已成为一件难事。从清晰,到模糊,一直无法定位。三年学徒后告别他时,他脸上仍是谦逊的笑。瓦蓝色的工作服,焊工用的大皮鞋的后跟掌了铁,踩在车间水泥地上,非常清脆的声音。
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包围他生命的所有金属物件,现在都还继续在我们之间呈现出熟知的温暖柔和的色彩。
已投稿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