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万科周刊?

颐和园是北京这座城市里我最熟的一座公园。北京城里大大小小各类公园我大都去过,可就熟悉、亲切而言,颐和园永远排在{dy},必须的。而且,没有第二。

天坛好啊,大,很大,特别大。那年,我一人儿跛着个腿往祈年殿拐哒,念书时和弟妹一起沿甬道攀援中山陵的感觉悠然复现。中山公园里的兰花展好啊,好香,却一点儿不刺鼻。后来,我也养过N次兰花,可总养不活。可人家朱德养的怎么那么好啊?在北海公园东堤上的某张长椅上,有一回,我给大学同班同学L君当了一上午灯泡……中午,人家小两口穿过冰面,去仿膳用膳,我臊眉耷眼一人穿过空旷冬日午间的北海。冰面好滑。我从北门拐出,坐电车回校。

还是去颐和园吧。跨上那辆黑色{yj}二六包链自行车,不出一刻钟,我就从家直达颐和园西侧。如意门。近,太近了。很多年后,北京下了场小雪。下雪时候,作家尹丽川正坐在后海的一间屋子里喝酒。看见雪落后海,回家后她在博客里写了个短句记录:“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尹丽川笔下这个简单的句子一竿子就把我的幻觉支回老舍小说里。

在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中,老舍从{dy}段就直接倒叙、再现自己的出生:“正十二点,晴美的阳光和尖溜溜的小风把白姥姥和她的满腹吉祥话送进我们的屋中。这是白姥姥,五十多岁一位矮白胖子。她腰背笔直,干净利落,使人一见就相信,她{yt}接下十个八个男女娃娃必定胜任愉快”……

将北京幻觉成北平的那场小雪虽然被我刻盘压碟封存,可终于还是化了。而老舍笔下那股晴美的阳光、那缕尖溜溜的小凤,最终也只是呆在宋体字与三十二开组合而成的那方窄窄的“邮票”泛着黄地小面积撒欢儿……它们当然是北京,可那样的北京离我太远。远和近,一座城市和一个人,我原来没这么想过啊?

是,每次都是,只要一迈进颐和园,我的心就凉快了。我曾从各个不同的门进入这家皇家园林,只觉得自在,而很少感受到它堂皇。每次我从有铜牛、有十七孔桥的那个门进颐和园,等着我的,一定是爽劲大风,劈头盖脸迎面直吹。我就想,修建它的该是个山东大汉吧?而从北宫门进入颐和园,攀爬上{dy}个台阶,就算是在三伏天,后山凉气也会在悄无声息间洗涤你,敛净一身臭汗,如牧师沐浴精神。我就想,那个修建颐和园北门北宫门的家伙祖籍大致是在苏州吧?或者,是九江?

是,比较而言,我最愿意敲开的,还是如意门。一来它离我家最近,二来,当年的它与颐和园其他门相比,最窄,最破败……最草根。就这意思。我通常骑车进如意门。久了,胆子大了,看门的老叟看我眼熟,误以为我本身就住园子里,不再盘查。我连车也不下,照直往里骑,只是速度稍许放慢。

我喜欢这种寻常的叩访,不拘礼数,全无设防。很多夏天,青春期无数抑郁下午,我都是一人独自骑车在如意门内斜径上溜达,把青春遛瘦,把苦闷遛光。因为我念书的中学,就在距离它五分钟路程的偏西处。从颐和园石坊向南,西折半个时辰,可到达颐和园西堤。在那里,有个因纪念某妃子屙巴巴修成的一座“凤凰蹲——一个相貌寻常的亭子。我记得,我在哪里也屙过次野屎。不过,我之所为是因为跑肚,并无与妃子找齐的奢望。那泡野屎诞生之时,我还没耳闻凤凰蹲传说。

后来,我跟我老婆、跟我家两个小家伙也去颐和园。在后山,在谐趣园,在长廊,在湖面有树的阴影里,在从排云殿通往龙王庙的渡船上,在知春亭,在大戏台,在玉兰堂,在败家石前,在昆明湖上……如意依旧知春依旧玉兰依旧长廊依旧谐趣依旧,可时光呢?就在那依旧中溜走,溜到我渐次苍老的心绪里驻扎,一屁股坐下来,再也不走。你看,我扯这么多,说明不走有不走的好处,那些时光细节不总沉渣泛起,逼真复现。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说到北京,说到我的北京,最终,最亲的,就只是那位老佛爷留下的这座园子。不过,当写下“我的北京”中的“我的”二字时,我还是有点儿臊得慌:我喜欢它,记忆它,骄傲它,可毕竟这园子可游不可住,可赏不可亵,可一次次地到来,却永远吃不透:它是我的市中心,可我并未在那儿举办我的婚礼;它是我的王府井,可我从未在那儿买到我的安恬或荣耀。它是我的前门楼子、我的天安门,我的广场,可我却从未在那儿游行我青春的愤慨乃至放飞我虚妄的梦幻风筝……

这时,我稍许悟出来的是,是,它是我的北京,可也终于不是我的北京;它是离我最近的北京,同时,也是最远的。就这样。